进门一瞧,果然林崇正拿着本四书与黛玉抵着头说话,连贾夫人留给黛玉的大丫鬟锦阙都屏气凝神,一屋子使唤下人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扰了两位小主子。
林崖心底就是一叹。
黛玉的性子,还是这般通透良善,倒愈发显得他们这些男儿都是满腹算计、见不得光了。
其实,他为何撇下辛苦护大的唯一胞弟先来瞧黛玉,林如海又为何欣然应允乐见其成,阖府上下就是个洒扫的婆子都晓得,这不过是为着林崖林崇是过继来的罢了。
一边要故作姿态,一边要看到林崖的态度,也只好大家一起假惺惺做戏。
林如海又何尝不晓得这点道理?只可怜他一片慈父心肠,身在局中勘不破。
这些事情,自然没有人会告诉年纪尚幼的黛玉并林崇两人,可那样两个水晶心肝的小人儿,哪里就真不明白了。
林崇与哥哥林崖是一样心思,事事以黛玉为先;而黛玉却不像他们进府之前想象的那般娇气小性儿,反而很会体谅两人。
就如今日,以黛玉之聪慧,猜到林崖必定会先来探望她,也知道他们兄弟分别这么久定然很是惦念对方,索性就提前把林崇叫来一起温书,好让他们兄弟也能早些说上话。
越与黛玉相处,林崖就越觉得曹公和那位写批注的脂砚斋的心都偏到了咯吱窝。
谁说黛玉尖酸小性儿、不饶人?如果黛玉真是那样人,她的身子骨说不定还能比现在强些,不至于如此孱弱。
黛玉是真的聪慧无双、心细如发。也正是因为如此,黛玉总能体会出他人心思,为了让家中诸人都顺心合意费心,为了旁人的恶意非难伤神。
似黛玉这般贵重的身份,别的姑娘在这个年纪都不知骄娇成了什么模样,一个个觉得这世上便没有自己得不到、不该得的,可黛玉所求真的很少,林崖留意了这么久,觉得黛玉所求不过是自在二字。
而一旦这自在妨碍到了旁人,黛玉往往也会默默退让,连说出去讨巧卖好的时候都没有。
这样真正淡泊宁静的小女孩,林崖又如何能不多心疼她一分。
只是这么重的心思,这么多的顾虑,要耗费多少心血?黛玉原本就有些先天不足,哪里支撑的住,就是成日温补,也比寻常姑娘瘦弱许多,到底还是要多宽宽她的心才是。
林崖正要出声打趣弟弟妹妹,不防黛玉和林崇突然双双抿着嘴儿侧脸望着他笑,显然是他一进屋子便被他们发觉了。
两位小主子不装了,一屋子丫鬟婆子这才松了口气,一个个言笑晏晏的给林崖请安问好,锦阙更亲自过来奉茶。
林崖眼里也满是笑意,却刻意虎着一张脸,端着茶盏就瞪了林崇一眼,略顿了顿,又瞪了黛玉一眼才开口:“如此耳聪目明,可见一个一个都是不省心的,不曾用心读书。”
林崇面上一红,很有些惭愧,黛玉却露出一丝浅笑,轻声细语的驳了林崖一句:“大哥哥这话不对,要是二哥哥与我不耳聪目明,岂不是要怠慢了大哥哥,进屋连口茶也没得吃?”
此时尚在孝中,黛玉穿着家常的月白袄群,头上松松盘着两个团髻,侧脸说话时恰有一缕发丝垂在耳边,更添一分俏皮。
林崖虽说还凶巴巴的盯着林崇,也注意到了黛玉的开怀,心中一时又喜又叹,所喜者他所做确实对了黛玉的心思,所叹者乃是黛玉的早慧,竟连真正亲近之人不是时时客气相处的道理都明白了。
正要开口再逗一逗黛玉,一向在兄长面前乖巧无比的林崇已经把话引到了他自己身上,一张小脸上满是愧意:“哥哥教训的很是,妹妹无需科举晋身课业尚且比我精通,我实不该三心二意。”
这也是林崖林崇最佩服黛玉的地方。论年纪,林崖不到十四,林崇八岁,黛玉将将七岁,可论起四书,别说林崇及不上黛玉,就是林崖这个平白比别人多了半辈子的,在这个年纪都略逊一筹。
说着,林崇就要起身行礼,还是大丫头云歌笑着把他拦住了,黛玉的奶嬷嬷王氏也忙笑着劝解:“自家兄妹说话,二爷何必这么当真,大爷脸上还带着笑影子呢。”
一边说,一边还引着林崇看向林崖,果然对上了林崖含笑的眼眸。
林崇这才放下心来,与黛玉一道与林崖说笑,又宝贝似的把他们藏在榻上的一套泥偶拿出来把玩,说些乡间趣事。
这套泥偶还是林崖与林如海在书房里说话的时候,由这回跟着出门的福生送到二门的,是林崖在乡间特意为黛玉准备的玩意,做工不算精致,胜在新奇。有水车、有耕牛、有房舍、有披着斗笠田间耕作的农夫,甚至还有块小小的水田,摆在一处便是个小小的村庄,别说黛玉这样自出生就没出过府的爱不释手,就连林崇都被勾出了怀念。
林崖一面与弟弟妹妹说笑,一面不动声色的将屋里伺候的婢女仆妇又打量了一遍——这还是黛玉的乳娘王嬷嬷勾起来的心事。
初读红楼,林崖也觉得贾老太太赏给黛玉的紫鹃是黛玉第一贴心人,忠心可嘉,再读红楼,就有些恨林家奴仆无一忠心可用之人,什么王嬷嬷、雪雁统统指望不上,徒留黛玉一人苦苦挣扎。
而今亲入红楼,林崖反倒没有那般大的气性了。
奴仆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向来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万中无一。就算他将黛玉身边的人都换个遍,一旦林家失势倾颓,新挑上来的也未必就能对黛玉不离不弃。为人奴婢的,能在平日里精心伺候小心勤恳,也就对得起他们领的那份月例了。
与其指望自己慧眼如炬,发掘出一个能在困境中还一心一意为黛玉打算的好丫头,还不如争气些,撑起林家门楣,到时候黛玉身边自然个个都是忠心为主的好丫头好婆子。
林崖心里转过几个念头,眼风一扫却见着黛玉身边管吃食的丫头绿裳似有话说。
记得绿裳的老子娘在府里很有几分体面,贾夫人生前原本也属意绿裳在锦阙云歌配人后贴身服侍黛玉,林崖便随口一问:“瞧绿裳这般急,可是你们姑娘又不肯按时进吃食了?”
绿裳也是个乖觉的,看林崖相问,便利落的把话透了出来:“还是大爷知道姑娘,可不就是这些日子总要见客,误了饭时,再养回来可不容易,今儿姑娘的羊乳还不曾用过呢。”
见什么客?林家阖府都在孝里,能天天往黛玉这跑,扰的黛玉吃饭都不安生的,也就是跟着贾琏过来的荣国府管事媳妇了。?
☆、第5章 亲疏
林崖一怔,面上虽不显,却是把一副心神都放在了黛玉身上,惟恐她因为这丫头一时的言语积郁在心。
毕竟贾氏一族再不堪,总是黛玉亲亲的外家。就是贾夫人,也只肯在他们兄弟不在的时候说些贾家子弟顽劣不堪愧对先人的话,到了他们跟前,至多说一句外祖家表兄弟与他们二人晋身的路子不同之类的话。
如今这丫头当着黛玉就拿话下了贾家的面子,贾家的脸皮不值钱不假,黛玉可是林家最尊贵的大小姐,为他们皱下眉头都不值得。
可是若说绿裳没眼色没成算到这个地步,林崖却是不信的。
贾夫人生前为黛玉挑丫头,那真是千挑万选,荣国府陪嫁人家的女儿并林家的家生子儿里凡是平头正脸的都看了一遍不说,扬州城里略有些名声的伢行里年岁合适的丫头子也都瞧了个差不多,才精挑细选,留了四个二等、八个三等。一屋子连不入等的粗使丫头在内,乌泱泱二十多个,除了贾夫人身边派过来的锦阙、云歌,就绿裳是个尖儿,成日威风赫赫的支使小丫头们,这样的人精儿,总不会眼皮子浅到为了趁他这个大爷的热灶,反倒把正经主子扔在脑后。
好在黛玉并没有像林崖担忧那样面露不虞,她只是很轻很轻的蹙了蹙眉尖,嘴角几不可见的下撇了片刻,就恢复了平时的淡然模样。
“那几个妈妈初来乍到,怕是不怎么懂咱们府上的规矩。”
黛玉轻声说道,手上依旧摆弄着一个泥偶,如果不是林崖一直侧耳倾听,几乎错过了其中暗藏的点点愧疚与担忧。
荣国府的管事婆子扰了黛玉,黛玉却觉得有愧于他,这事儿不可谓不怪,但黛玉说完,他便反应了过来。
想来这绿裳确实是眼空心大,急着讨好卖乖,才抢在旁人前边提起了贾家仆妇的话头。只不过绿裳此举,并非下黛玉的脸面,而是顺了黛玉的心思。
那几个贾家来的老婆子的错处恐怕不是扰了黛玉,而是挑拨离间,要坏林家兄妹的情分,对他和林崇说三道四,八成言语上也很是不恭敬。贾家人还都是那样轻浮不知收敛的习气,一个个眼睛都长在了头顶,就是当面慢待林崖林崇的事情,他们也未必做不出来。
如今还没出什么事儿,黛玉不好明说外家的不是,只能这么透句话,想要林崖他们明白,她心里总是向着他们的,毕竟他们如今是兄妹。
林崖心里是真的欢喜。
他孤身一人在这个异世,真正在意的就是林崇、黛玉和林如海三人。林如海与他互相猜忌防备已成定局,谁也不能真的信任对方,林崇是他从小亦兄亦父一手带大的,对他全心依赖自不必说。只有黛玉,在林崖眼中聪慧可爱,真是既当妹妹又当女儿,怎么疼爱都不为过,林崖却不知道日后与荣国府决裂的时候,黛玉会如何想。
毕竟他林崖眼中烂泥糊不上墙的一家子贪婪无度的废物点心,是黛玉真正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而今天,黛玉隐晦的表示了立场,在贾家与林家的纷争中,她是站在自家嗣兄这一边的。
只是不知道,如果没有绿裳的邀功,黛玉原本是打算着如何开这个口。
眼风不动声色的扫过屋子里一众你一眼我一语说贾家来的几个仆妇不甚懂规矩的下人们,特意在面色微沉的王嬷嬷脸上停了片刻,林崖一时有些想帮黛玉从这一片花团锦簇中看清楚众人的脾性,转念再一想,横竖她们怎么争怎么抢都是为了在黛玉跟前露脸,留给黛玉练手也无不可,便不再管,只挑眉一笑。
如厮才貌仙郎眼波流转间笑意乍现,纵是屋子里的人都是见惯了林崖相貌的,一个个也不禁看呆了去,只有林崇黛玉两个并积年的老嬷嬷们还神色如常,林崇更是趁众人不注意,遮遮掩掩的冲林崖撇了撇嘴,看得林崖又是一乐。
臭小子长大了,还敢龇牙咧嘴。
林崖也不以为意,看黛玉眉间仍旧含着轻愁,便出言开解:“那些仆妇粗鄙,倒累的妹妹不得安生。说来愚兄只需招待琏二表哥,外头竟比内宅轻省些。”
一来,贾家怎样想,林崖是真的不在意。天下不知所谓的蠢人多了去了,种种匪夷所思的念头真是应接不暇,哪里一一在乎的过来呢?贾家怎么想其实根本不重要,只要他们林家拿定了主意,便没有外姓人撒野的余地。
二来,林崖林崇好歹也是林家的爷们,除了贾琏,贾家这次来的其他人哪个配见他们?见都不见,他们还能兴起什么风浪?不过是嚼舌罢了,几十岁的人了还来挑唆个七岁的小女孩子,也不怕死了下拔舌地狱。
“大哥哥说的很是,”林崖话音一落,黛玉便接了一句:“只是哥哥可还记得太太提过,贾家表哥跟大哥哥二哥哥志向都不同的,大哥哥要是跟表哥学多了,当心老爷罚你呢。”
说着,黛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向林崖,足见其认真。
林崖这次真的是朗笑出声,一叠声应下了。林妹妹这是怕贾琏之流的浪荡子带坏了他们兄弟呢。
不对,他的妹妹就是妹妹,叫劳什子的林妹妹?那是贾家那边搞出来的名堂,他们姐姐妹妹多看不上林家的姑娘,黛玉在家里可是独一无二的。
要不怎么说人一旦欢喜过了头就容易冒傻气?也亏得没什么人能瞧出他脑子里转的念头。
黛玉见林崖答应了,一颗心才算放下了。她是真怕两个哥哥不知道。太太生前对她说了许多外祖家事,外祖家门第高不假,几个表哥却都不甚出息,纨绔罢了,只是这些话太太却不曾与哥哥们说。太太自有太太的道理,这回琏二表哥一来,她倒真有几分担心。
二哥哥还好些,与这回来的琏二表哥年纪差的大了,并没甚话说,大哥哥处却要小心。年纪本就相差不多,大哥哥之前又是苦读书的,要是一时不察也学些不好的东西回来,那真是愁也要愁死了。
不过看今日大哥哥的反应,倒是她多虑了。
黛玉抿嘴儿一笑,便推说这一屋子的人吵得她头都疼了,不要这么多人服侍。屋里伺候的人少了,林崖林崇两个,特别是林崖,便不好再呆,只能顺着黛玉的意思并肩走了。
这也是嗣兄妹不方便之处。到底没有真的血缘,虽说许多人家不讲究,林崖为了黛玉声名计,也绝不会在屋里只有黛玉贴身丫头的时候还留在她房里。毕竟他过年说起,也有十四了。
感叹一声古人真是麻烦,林崖一出黛玉所居的寄松斋,便命跟着的下人们散去吃茶烤火,自己拢了拢身上半新不旧的白色厚棉布斗篷,就如在姑苏老家时一般牵了林崇的手,兄弟两个在花园子里慢慢走。
林家众人现在所居的林府,是林如海到任第二年从一个举家回祖籍的布商处买下的,在扬州城地段算不上一等一的好,当时出价时为了堵甄家的嘴还比市价略高一些,唯一可喜之处就是府内设计还算精巧,连贾夫人那样喜好布置内宅的人,都没有改动太多。
贾夫人去之前,黛玉就从正院明德堂移了出来,住进了离明德堂最近,也毗邻花园的寄松斋,林崖占了明德堂后的谨院,林崇的贺苑则与寄松斋隔着明德堂摇摇相对。
仔细一琢磨,明眼人便能看出林家三兄妹里,只有林崖与林如海夫妻一样,住在了林府的中轴上,而黛玉的寄松斋却是全府上下除明德堂外最大最精致的。
真是时时刻刻,都离不了身份二字。
“大哥你再这么走,就到了谨院了。”林崖默然无语,只管走路,林崇越走越觉得路不对,只能放下赌气一事出言提醒,毕竟按着旧例,林崖是该先陪他回贺苑的。
丢下他一走这么多日的帐还没算,可不能又丢一局。
林崖唇角微翘,睨了弟弟一眼:“你也晓得?我既欠了二爷的帐,说不得要讨讨二爷的好,先带二爷去挑些玩意儿,等二爷欢喜了,再妥妥当当的送您回去。”
说的林崇面色微赧,又转了话头:“我不在这几日,你瞧着咱们的琏二表哥如何?可受了气?”
“我是林家正经的二爷,哪个敢给我气受?”说到正事,林崇小脸一板,说不出的可爱,也不再与哥哥置气,立刻竹筒倒豆子,把与贾琏几回见面的情形都说了一遍,末了还老成的点评一二:“不学无术、眼高于顶。”
“也不对,”不等林崖指正,林崇自己就皱着眉改了口:“他倒是人话鬼话都来得,单看不起咱们嗣子罢了。”
林崇兀自愤愤不平,林崖听着却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而在林家人品评贾家诸人时,贾琏并远在京中的荣国府众人,这些日子的话头又何尝离了林家两兄弟?
贾琏才回客院,就在与随行的小厮调笑时说起了林崖。
那小厮瞧着不过十二三的年纪,肤白容秀,很是得贾琏喜爱,平日多是只留他近身服饰,连心腹来旺儿轻易都不会进屋打扰。
今儿个贾琏却比往日规矩了许多。
小厮不解其意,只怕自己失宠,便缠着贾琏说话,贾琏那样的风流性子,果然一会儿就吐了口。
“我总以为京中首善之地,再没有我没经过见过的,今日一见,才知道,啧,”贾琏状似遗憾的摆摆手:“人外有人,那些,差得远了。”
那一丝毫不掩饰的兴味,听得小厮垂了头。?
☆、第6章 亲戚
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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