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直接让林崖又恢复到了跟陈潇几乎一模一样的淡定面瘫状态。
陈潇似乎觉得这样十分有趣,面上神色几乎难以察觉的和缓了些,对着林崖挑了挑眉:“你宝贝弟弟私下里让小厮出去烧了次纸的事,你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话问得直白,答案也无非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两种,简单的很,林崖却没有说话,一双点漆似的瞳眸缓缓在屋子里梭巡。
陈潇另有住处,这间屋子说起来可以说是林家的学堂。每日天光未亮,林崖林崇两个就会来到此处温习课业。就是黛玉,虽然已经过了七岁,陈潇又是年轻男子,也会三不五时打发丫鬟送功课过来,求陈潇指点。
林家兄妹三个,陈潇最爱黛玉之才,常感伤黛玉不得投胎为男儿,对两个正经学生反倒没那么看重。如果硬要林崖拿自己和林崇对比,陈潇对自己摔打之余,对林崇却很有些漠视的意思。
这自然不会是因为长子和此子的差异,也只能归结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可事关一慕同胞的弟弟,林崖心里那股愤懑实在是无法言说。
深深吸了几回气,林崖才谨守礼仪答道:“学生知道。”
陈潇一丝意外的模样都没有,他只是冷笑:“知道?你这才是爱之以害之。他心内不安就让人烧纸给你吩咐人打杀发卖的奴才,让别人怎么想你?你要照看他一辈子吗?”
说着,陈潇干脆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微挑眉眼:“没有明辨是非的本事却又心软善变,迟早要做出舍本逐末的蠢事,到时候看你如何帮他收拾。”
晓得陈潇这样的脾性永远不会晓得什么叫做见好就收,林崖不得不出言提醒:“先生,疏不间亲。”
作为学生这样与老师说话,林崖已经逾矩了,但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再听下去,他更欺师灭祖的事情兴许都能做出来。
“我知道,徒惹人厌”陈潇接的十分顺口,甚至还笑得眉目舒展,一点都没有觉得林崖铁青的脸色是一种冒犯:“那又如何?若你们兄弟两个不是嗣子,而是林公亲子,就林崇办出来的事儿,非踢倒了打板子不可。嗣子吗,林公当然喜欢心软没主意的。”
横竖他来林家坐馆又不是想让林家兄弟对他奉若神明,也不图什么日后守望相助,林崖林崇是喜是厌与他有什么相干?他想说的话说了,心里痛快了就是。
那副模样实在是太怡然自得,看得林崖心头的邪火几乎要顶到脑门,一忍再忍,林崖到底没忍住,猛地起身就要走。
陈潇却又开了尊口:“慢着,你昨日交上的功课,我已经看完了。”
提到课业,陈潇又是另外一副模样,肃穆的仿佛高台上的泥像,不等林崖回头就自己坐正了身子,脊梁笔直。
这份功课是单独给林崖的。林家这次合家出行谋划了许久,陈潇也曾经说过出行前几日就不布置功课的话。可三天前,陈潇看完林崖所做的关于西北教化边民的作文后,临时追了一篇功课给他。
题目是和亲蛮主。
四个字点出太平盛世下的屈辱之一,可谓大不敬,但出题的不在乎,答题更被勾起了埋藏已深的热血,也不在乎。
林崖前世的生活里,和亲已经成了历史书上一个单薄的词汇,即使无数人想要透过故纸堆探寻那一段历史,那一段段血泪与屈辱也已经无人能够体会。
但是这一世,和亲确确实实存在着。
四海宾服、外国来朝,这是当今最喜欢的天朝上国姿态。可实际上呢?就在西北,在重重关卡之后,北陆蛮主治下的八大部族联盟已经压着本朝打了四十余年。
金银盐铁茶引绫罗绸缎,本朝什么没有赔过?最近二十几年愈发的不争气,已经到了年年给蛮主“赏赐”的时候了。
户部尚书愁得都要当裤子了,还要每年按日子给蛮主大笔的赏赐,因为给不出赏赐就要开战,林崖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时险些冷笑三声。
财货都给了,再给个公主和亲也就不是那么令人惊讶的事情了。
当今在位时共有两位公主和亲。一位是真公主,当今胞妹,一场折损了边关数万将士三座关隘的战争将这位金枝玉叶送去了塞外,为她的兄长换取一隅偏安。另一位则是京官之女。长公主带着大笔“嫁妆”去了蛮主王庭后四年就香消玉殒,蛮主使者就要当今再嫁一位公主过去,却又嫌当今的公主们不够绝色。
关外铁骑列阵,在朝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当今硬生生忍下了被蛮主欺辱的气,由贵妃出面重新在京中闺秀里挑选了一位佳人,同大笔嫁妆一起送了过去。
蛮主原本就有八大部族首领的女儿们等十数位阏氏,长公主过去尚且屈居人下,这位冒牌公主的日子也就更难熬了。
况且这还不算完,每年秋日草长马肥之时蛮部一样还是会到西北的村落里劫掠资财、杀人放火。
可是在天子眼中升斗小民的血泪又算的了什么?只要蛮主没有大兵压境,当今还能继续做天朝上国的美梦,区区边境村落,还入不得正在朝上掐的你死我活的大人们的法眼。
林崖是亲自去过西北的,那些日益荒芜的村落城镇挑动着他的神经。一腔愤懑抱负在涉及西北的文章时,终究没有能够完全掩盖住,被陈潇读了出来。
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饥餐胡虏肉。
林崖确实有这份渴望,因此陈潇这句话成功的让他停下了脚步,回到了原本的座位上。
学生自己乖乖回来了,陈潇也就不再提起鸡毛蒜皮的小事,从袖筒里把一叠宣纸抽了出来:“豺狼岂可盟,非杀不能立威。这两句,我很是喜欢。”
似乎是相识之后第一次对林崖露出赞赏的笑容,陈潇片刻之后就垂下眼,将林崖激愤之下连夜写就的文章细细撕了,又扔进香炉焚烧。
“只是大不敬之语,莫要再提。须知有的人,你戳破他不想你戳破的,他可是能让你想活的都去死。”
陈潇弯弯唇角,眼神却有些冷:“有些事,他能做,别人却不可以说。你年纪尚轻,这里面的水浑着呢。你可知道支持议和,送那位贞静公主出塞的是谁?是义忠亲王。”
贞静公主就是第二位和亲的公主,原本是一个六品京官的庶女,因为生的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才雀屏中选。义忠亲王,则是传言中谋反不成自杀身亡的先太子。
林崖记得,先太子乃元后嫡出,一直受尽宠爱,却在昌泰十一年前后突然流传出太子见弃于当今的传言。这种话一开始还没有人肯信,可之后频繁的训斥惩戒,与贵妃所出两位殿下的深受恩宠都在一点点印证着这一点,直到太子一杯鸩酒了了此生,前后不过六载,却是地覆天翻。
贞静公主和亲,就是在昌泰十一年。
似乎他跑商时还曾听闻有西北边将因为是先太子党羽,被风言问罪下狱夺了兵权的?四殿下楚容华的外家,似乎也是折损在昌泰十一年前后的战事里,男丁尽殒。
昌泰十一年……
林崖将这个年号来回念了几遍,直觉告诉他层层帷幕下掩盖的事情至关重要,可以他的身份阅历与手中掌握的讯息怎么也拼凑不出那对于朝局而言至关重要的一年的模样,看不出各方的角逐。
陈潇也没有继续看林崖眉头微蹙的样子,只是一眼不错的盯着轻烟袅袅的香炉,状似无意的提点两句:“贵府拐着弯的亲戚,王家老爷,不就是西北军功起家?当年死了那么多人,王家运道也是旺,就能活下来顶了缺儿。一场大祸,倒起来不少甄家党羽。”
屋内只有陈潇林崖两人,屋外也有陈潇带在身边多年的心腹僮儿把守,林崖却依旧觉得心头乱跳,面上纹丝不动,叫人根本瞧不出他究竟有没有听清陈潇的话。
林崖一心装傻到底,陈潇反而笑了:“大丈夫当仗剑天涯,建功立业,我是不成了,你倒是可以拼一把。小心使得万年船,你确实很好。”
眯了眯眼,陈潇自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林崖他日必有一番造化,兴许等以后新帝登基,有这般年轻臣子辅佐,能够一扫颓势也未可知。
林崖却没有什么心情为陈潇的直言夸奖而激动。
他知道以陈潇在林家坐馆的身份,他们之间的师徒名分,绝对不用担忧彼此会拿今日的话出去胡说一气,因为师徒名分一定,泼脏了对方就等于抹黑了自己,只是今日的话着实是交浅言深了。
觉察出陈潇似乎对西北之事格外在意,林崖心里不由警醒,有意再仔细观察一二,却架不住陈潇反复无常,仗着身份直接一声乏了就命僮儿送客出门。
林崖满心里都是当年之事,被这么强行送了出来恼怒还在其次,不能窥见当日真相才真是不甘。
闷头在花园里转了大半圈,林崖渐渐冷静下来后不禁叹息。义忠亲王已死,甄家获利板上钉钉,也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还有几人在意。
其实这些事情在意的人还当真不少,其中一个甚至与林崖还算是沾亲带故。
京城宁国公府,中路正房后侧的暖阁里,一个娇美绝伦的少妇郑重拈了一根香,闭目默默念了段悼词才缓缓把香插到玉观音前的香炉里。
那观音乍看上去稀松平常,若说特别也只能说玉质太过普通,与这满室豪奢并不相配,但细瞧起来,就能发觉这尊观音的五官长相与一般的观音很是不同,竟有些世俗妇人的模样,再端详一会儿,甚至能看出这观音与少妇的相似之处来。
这少妇不是别人,正是贾氏一族的冢妇,宁国公之后,长房嫡长孙贾蓉之妻秦氏秦可卿。
不明就里之人多的是羡慕秦可卿命好的。毕竟不是每个五品穷京官,区区营缮郎从善堂抱养来的女儿都能有这样的运道,嫁到公卿门第做嫡孙媳当冢妇,还能受到上下赞誉的。
实际上开朝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秦可卿。
屋外守着的两个大丫鬟都是秦氏的陪嫁,一名瑞珠一名宝珠,这会儿窥着秦可卿已经拈完香,瑞珠宝珠对了对眼色,就由宝珠低眉顺目的走到内间,恭声请秦可卿的示下:“大奶奶,大爷身边的小厮方才回来传话,说大爷要回来跟奶奶一起用饭呢,太太那边也叫奶奶过去用。”
宁荣二府并贾氏族里论起排行,贾蓉还是个哥儿,秦可卿就是小蓉大奶奶,但是宁府自己关起门来,又是另外一个排行。
话说到这里,宝珠却不肯再说了,秦可卿恍若未闻,只管拿手帕子轻轻拂去观音身上的也许存在的浮尘。
贾家这个贼窝,秦可卿是真的腻歪透了。
以她的身份,并不是非贾家不可,只是当初贾敬心最诚,母亲才应允了宁国府的亲事。贾敬也确实忠心可嘉,她一及笄就风风光光的嫁到宁国公府,直接掌家理事,丈夫贾蓉虽然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草包,到底还有副好皮囊和好性子,待她也尊重,名义上的继母婆婆尤氏则根本不敢在她面前卖弄。
可贾敬没多久就去了道观一心追求大道永生去了,宁国府的男主人就换成了贾珍那个衣冠禽兽。
想到这里,秦可卿心中恨恨。她一时大意,就着了贾珍的道儿上了贼船,当时真是杀了贾珍的心都有。
结果呢?
她还没想出对策,隐约觉出不对的贾蓉竟然眼一闭头一缩,认命当起了剩王八,甚至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既不坏他爹贾珍的好事,还想与秦可卿亲近,父子共享佳人,直将秦可卿恶心的不行。
闹到这步田地,眼看着贾蓉还不如贾珍,秦可卿干脆就把贾蓉赶出了卧房,在二人的院子里为贾蓉另外收拾出了一间屋子,为他挑了两个貌美温柔的侍婢服侍,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的虚应贾珍。
好歹贾珍还有点胆色,贾蓉除了年纪小些又有什么?
等到再后来得着了贾蓉与贾蔷有些个不清不楚的消息,秦可卿眉头都没动,依旧是那个四角俱全贤良淑德、人见人赞的宁国府小蓉大奶奶,贾家老祖宗最心爱的重孙子媳妇。
但是腻歪的还是腻歪。
贾蓉寻她做什么?不过是放不下她的容貌,又还惦记着生个儿子罢了。尤氏巴巴叫她过去一道用饭?扯他娘的臊!
小蓉大奶奶一向是温言细语的,这话秦可卿也就是在心里骂骂。
都是一个府里住着的,咳嗽一声都瞒不过人,这一团糟心烂账尤氏又不是死人,怎么会不知道?不过是尤氏娘家不得力,或者说是秦可卿一人干系的势力太复杂,她不敢吵闹,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而已。
要是真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恐怕尤氏今晚就要犯了胃疾。她直接吃饭噎死了,尤氏兴许还能痛快些。
同样是女子,秦可卿跟贾珍有了首尾之后还真是对尤氏刮目相看,至少尤氏的这份忍功放眼京城都没有几个能比得上的。谁家能因为争宠争不过儿媳,就把云英未嫁的娘家妹子接来勾搭丈夫?闹得一家子暗娼似的。
虽说贾珍心里还是最看重秦可卿,可尤二姐尤三姐毕竟是得手了,顺便还勾的没骨头的贾蓉也生了些淫邪的心思。
说是太太请她过去,不过又是贾珍自欺欺人罢了。这府里臭成了这样,他以为当真能瞒天过海不成?恐怕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不过是事不关己,又惦记着大业,装糊涂而已。
想到这里,秦可卿轻拭观音面容的手一顿,心里不是没有悔意。
母亲为一时的失足悔了一辈子,再三叮嘱她,她却到底污了母亲的名声。此时此刻,她这个太子外室所出的女儿怕是叫人看够了笑话,以后就算嫡兄所谋之事成了,自己也未必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莫非她一时大意被贾珍得了手,就该三贞九烈的去死吗?死了就能改变她贞节不在的污点了?贾珍贾蓉都活的好好的,为什么她就该去死?
她偏偏就是不死。
秦可卿留恋的又看了一眼观音的面容,才放下手,转身扫了一眼躬身侍立的宝珠:“我今儿身上不爽利,没什么胃口,你替我去给太太告个罪,说是竟去不得了,大爷那边也回了,告诉厨房给大爷做桌好席面,请大爷自便吧。”
说完,秦可卿忍不住理了理鬓角,这才带着另一个丫头瑞珠仪态万方的回她的院子去了。
她这边一动,正院的贾珍就得着了消息,披着外衫就赶到了秦可卿必经之路旁边,咬着牙目送儿媳卓约的身姿娉婷而去,却偏偏奈何不得。
这样倾国倾城的女子,一颦一笑都仿佛摄人心魄,抬手投足都犹如天赐,贾珍自问世间也只有一个秦可卿,就连横眉冷对之时都令人不忍苛责。
秦可卿确确实实是他贾珍的心头肉、眼中珠。
贾珍其人可谓负心薄幸之极,对父母、对发妻、对独子,都是无情无义、冷心冷肺,可也许真的是一物降一物,他就是拿秦可卿没法子。没得手之前日思夜想还能说是偷不如偷不着,可这都得手多久了,秦可卿在他心里还是无人能比的头一份儿,连他老子贾敬都要退一射之地。
这倒不是说贾珍想着为秦可卿洗心革面了。但是秦可卿确实掐住了他的命门,让他怎么都撂不开手,一日不见就想的心口疼。也是为了秦可卿,他愈发不待见独生儿子贾蓉。
只是贾蓉实在是太软,几乎是他这个当老子的说什么是什么,他想找个由头赏他顿板子都挑不出什么不是来,着实可恨。
贾珍心怀不轨,身边自然没有人伺候,他自己又鞋袜都没穿齐整就跑到风口处出神,不一会儿就重重的打了个喷嚏,这日晚些时候就有些不爽利。
这位珍大爷脾气有多坏,珍大奶奶尤氏是最清楚的了,因而她与两个贾珍的通房说话时一听说贾珍病倒了就唬了一跳,生怕贾珍病中心里不痛快又找人做筏子,福至心灵瞬间也头痛病倒了。
哪知道这次贾珍病的很是欢喜,一面躺在床上哼哼着让人拿着府里的帖子去请太医,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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