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桌子对面的这两个人,一起拿起餐布,用右手抖动一下展开,两人都极其优雅的将餐布垫在腿上。
邵江一举起酒杯:“为您妻子,祝愿她早日度过难关,还您春梦。”
伯内特也举起酒杯:“为琼妮。”
他们开始用餐,伯内特先生吃的很少,大多的时间他用来仔细观察邵江一,这一段时间,他动用了所有的力量调查这个年轻人,没有人能够知道他来自哪里,没人跟他有过特殊的接触,他劳心劳力的访问过很多邵江一曾接触过的人,怎么说呢,那真是一本可怕的寂寞历史。他一度怀疑这个年轻人不是个正常人,在他的认知里,年轻人就该如他的夏洛特,冲动,小无知,相信世界,有一百万个理想。每天都要做着征服世界这样不合实际的梦想。他们为感情痛苦,为爱情心碎,他们总觉得这个星球是为自己而生,世界因为他的一睁眼而开始转动。但是……面前这个吃的正欢的年轻人,他不是这样……他说不清他到底是怎么样子的,却有一种预感,有些东西他只要触及了,那将不会是一件好事情。
“还和胃口吗?这里的伙食我能想象的出来。”伯内特不由自主的表达着自己的关心。
邵江一抬起头笑了下:“很好了,我吃过更加糟糕的。”
伯内特先生以为他在说旧部队,也就符合的点点头说:“琼妮,一直想邀请你去我们家用餐,她的手艺真的不错,尤其是烤鱼,家传手艺。”
邵江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笑。
“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一直要支持华莱士吗?你带的那个团队,可以令你成为国王,但是你却屈居于一个没阅历,没背景,没经验,没实践,没前途,没思想,现在,甚至没人再为他着想,他没有家的依靠,在没有一个国的主人身边,他能给你什么?腾柏吗?相信我孩子,我会令全世界爱你。如果你只是寂寞,只是需要爱的话。我可以给你很多。”
邵江一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想了一会后释然一笑:“他比你年轻,你所说的没,因为岁月的积累都会变成有。他起点比你高,他的基础比你好很多,人品亦然。”
“我有儿子,每一个都很优秀,基础那一个都不比华莱士差,一个没有国家做背景的人,他的道路是狭窄的。”
“如果没有,那就帮他创造一个。如果没有很多,就去创造很多。”
“你提出你的要求,我可以达成你所有的愿望。我不说那么多,因为,我是靠着实力在做每一件事情。年轻人,抓住机会,你我这都是最后一次了。别放弃自己,你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没经历过的美好事情要去经历,为什么不去感受一下呢?”
邵江一放下手里的餐具,抬眼很认真的看着这个男人,他看了很久之后笑笑:“对啊,年轻,还有很长的路,我必须去经历许多事情。你说这些话,说的有些迟了。”
“我说不动你,你知道一件错误的选择会带来什么吗,谋杀,一级欺诈,叛国罪,你知道你被起诉了多少罪责吗?那些罪名会令你一辈子呆在一级监狱里,那里和这里可不同……那里……”
邵江一放下杯子插言:“那里没有太阳,只有24小时的黑暗,一顿饭只有一块发霉的面饼。没有遮体的衣服,你只能穿着一块麻布,没有鞋子,你可以抠一块煤层里的枕木当成木鞋,有时候饿极了,附着在枕木上的菌也可以充饥。你不知道时间如何打发,只能不停的向前挖掘,你不知道你还是不是个人类,闲暇的时候,你咬一下你枯干的胳膊,感受疼痛,这时候你会恍然,哦,我是个人,我知道疼。
没人跟你说话,你的舌头在退化,你希望的得到最好的食物就是一块放足了盐巴的菜汤。那里当然与这里不同。你总是在挨揍,任何人都可以打你,没有原因的殴打,他们打你只是因为他们闲了。没有什么是属于你的,甚至你自己。沉默中,你总是在找事情做,你可以用一根坚硬的木棍在石头上磨出花样。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这些问题你最好不要去想,没人会注意你的感受。
千万别想死,死了算你万幸,没死成,你会发现你要遭受到更加可怕的事情,蹂躏,侮辱,不能动的身躯的伤口上,驱虫在那里筑巢,爬进爬出……那些虫子白花花的,在你的伤口涌动,进出,孵化,产卵……”
伯内特先生不由自主的干哕声打断了邵江一的叙述,他连续喝了好多杯的水之后,总算平息了那种恶心感。
“你……”他张嘴想问什么。
“哦,电影,一些书籍经常那样写,那样演。吓到您了?”邵江一拿起餐布擦下唇角,笑的十分畅快:“艺术总是夸张的。”
伯内特看着邵江一,从上看到下,他最后盯住他那双保养得细白莹润的手说:“你好像经历过这些东西?”
邵江一哈哈大笑:“开什么玩笑,我要是经历那些事情,早知道自己的人生会那样痛苦,我一天都不会活下去。”他伸出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一下:“我会处理掉自己。”
那之后,除了邵江一欢快的咀嚼声,再无其他的声音。
窗外的雪花越来越大,温暖的地面已经无法溶解那些末世之后的雪,大地被铺上点滴白片,世界越来越干净。
伯内特先生站起来,穿好外套,他走到门口,扭头看着端着酒杯为他送行的邵江一说:“年轻人,享受你这最后一刻的舒服日子吧,这是伯内特先生的慈悲,我期盼你在今后那样的日子里,经常想起这一顿丰富的晚餐。你有足够的时间来忏悔。”
邵江一不说话,看着那人离去后,他离开餐桌,走到窗户前,安静的看着外面的那场雪。
“有人要见你。”监狱长走了进来,先是看了一会就像在度假一般的年轻囚犯,接着带着一丝惋惜的摇头。他有些不懂,跟着那位先生是多么的有前程啊,说到底还是年轻呢。
“有人要见你,是华莱士先生。”他提醒了一句,年轻的囚犯才扭头冲他笑了下,走到他面前彬彬有礼的说:“给您添麻烦了。”
“可不是,年轻人,不是我说你。我当监狱长很多年了,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最初……谁都想保有骨气的活着,但是来到这里,什么都不会有的。有自由,才有机会,没自由要骨气做什么呢?炖汤喝吗……”他唠叨着,带着他所谓的善意一路劝着。
邵江一安静的走在监狱长的身后,一路上不发一言,偶尔监狱长扭头看他,确定他在听,他会立刻的感激着冲他笑。
他们一起来到监狱长的会客室,华莱士他们早就等候在此处。见到他们进来,他们全站了起来。老黑第一个冲到门口,弯腰盯着邵江一上下看了一会后,伸出手拍怕他的头顶用他特有的方式安慰:“别怕。”
邵江一伸出手,抓住那一只巨大的手掌,抚摸下:“没怕,我有你呢。”
老黑使劲点点头:“恩!”
监狱长看了一眼屋里的人,接着无奈的摇头,他对着华莱士摘下帽子,微微弯腰,接着很善解人意的走出屋子。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个混饭吃的小监狱长,就这么一点权限。给这些人一些自由他可以换取更多的实惠。
“请原谅,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来。”华莱士笑着走上来,他看上去成熟了很多,或者是这段时间他经历了更多的拒绝,那些拒绝声令他的人格再次发育,转成了新的个性,经历赋予了他更多的人格魅力,看上去,他踏实,沉稳,笑容开始能安慰别人,令人信服。
邵江一与他亲厚的握手,握到最后一刻,华莱士一使劲,将邵江一带入自己的怀抱,他倾尽全力拥抱他,击打他的后背:“我说,其实我们都年轻是吧!”
“恩。”
“我没关系的,什么都没有我都跟腾柏过来了。那些东西,没有就没有了,跟着谁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没事,一切都不重要,真的。我就是这样想的。”
邵江一挣脱开他的怀抱,又进入了另外的怀抱。这大概是旭日先生少有的亲昵动作,他搂住邵江一满脸笑容:“你知道,我总是穿着别人的皮在说话,有时候我都忘记自己是谁了。但是这一次,这一次我不想再从新开始了。一,我不介意放弃,你也别放弃自己。我们一起走下去,直到……哪怕是这辈子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谁都没关系的。”
老实的鼓风机在嘎嘎作响,室内的一些浑浊空气被带离。腾柏没有看邵江一,他只是将一个提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的拿出来,按照他的个性将那些物件摆放整齐。干净的衬衣,西装,挽成一团的鞋带,上了鞋油的皮鞋,剃须刀,剃须膏。他把这些东西摆了满满一桌子,然后看着邵江一指指一边的椅子,请他坐下。
邵江一坐在那里,腾柏笨手笨脚的拿着一把剪刀,他先是比划了一下,又看下四周。很显然,别人都不敢承担这个责任,那些人将头扭到一边。
“动手吧,我也想干净的去见法官。”
腾柏想了一下,终于拿起剪刀果断的剪下了第一剪。
随着第一抹碎发坠地,屋子里慢慢响起了与从前一样的声音。
“你说,如果剃难看了,法官会叛逆终身监禁吧!”这话时阿尔平说的。
“哎呀!”阿尔平惊叫一声捂着脑袋,扭头怒视老黑。
“你别听他的屁话!”老黑很认真的说。
邵江一噗哧一下笑出声,腾柏一剪子将邵江一的后脑勺剃出一个深沟。他慌乱的四下看着,华莱士拿起一张上星期的报纸,很认真的阅读起来,但是他那双颤抖的手遮盖不住他阴暗的内心世界。
腾柏看下推子,咧嘴,抱歉的弯腰对邵江一说:“一。”
“心情如何?”
“比你想的要好。似乎活了一辈子,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一?”腾柏又叫了一声。
“嗯?”一直享受温柔的邵江一,就连回答的声音都带着一丝温软。
“你喜欢……光头吗?”腾柏讪讪的说。
直到这个时候,邵江一才感觉脑后的世界凉风阵阵,他抚摸了一下后脑勺,无所谓的释然一笑说:“你随意。”
这下,就简单的多了,腾柏快速的剃着,随着大把的碎发落地,华莱士终于放下手里的报纸认真的对低头看地板的邵江一说:
“你不要担心,这一次的法官,不是我们任何一边的人,无论结果是什么,都不要害怕,万事有我。”
“我知道。”
“我跟我的舅舅还有父亲谈了,这一次不会再出意外,有时候亲情也需要破坏中的建设。我跟……我跟那只老驴子和好了。”
“是为……是为了我吗?”
华莱士笑了下,轻轻摇头:“不是,也许,也许当年他只是年轻气盛不懂得原谅,后来不原谅成了父子对抗。我……我想,趁着他还活着,我要去努力的做一些事情,别留下遗憾。母亲,还有那些背叛,我可以不计较……”
邵江一猛的抬起头,腾柏收不住的手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是为了我?对吗,你不必如此,相信我,现在……我什么都不能说,但是请相信,我会没事的。”
他急切的带着剃了的半个脑袋走到华莱士面前。
“没有什么为了你,我总要结束一些事情轻装上路,你会没事,这真是个好消息。哦,一,我觉得,其实你才是最狡猾的那个,你看,看上去,我是头,可是他们都在围着你转。有时候,我真想让你帮我做哪些麻烦事儿呢,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大卫那个家伙,他说,他愿意为了你放弃股份。”华莱士轻松地笑着,将邵江一按到椅子上,腾柏无奈的摇头,继续做着这份艰难的工作。
“一件小事,可以看出一个人,此事不亏,应该说还是赚了。”华莱士坐下后,又确定的问:“你似乎胸有成竹?”
“嗯。”邵江一又是一抬头。腾柏猛的收手,觉得心脏都要吓得不再跳动。
“呼,真好,那我就不问了,不过……你也别担心,我们都在此,不会丢下你孤独一人的。”
华莱士站了起来,故作放松的笑着,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只要明天当庭宣判,无法挽回,他自有对策。已经失去一回的他,这一次,真的不想再放弃。
邵江一穿着干净的衣服,盯着一颗光头,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大家带着一脸遗憾的打量他。腾柏上下为他将没有的皱褶抚摸平展,然后他弯腰,将他的新皮鞋的带子,挽成一个漂亮的结子。
他们依依不舍的告别,邵江一穿着他的新衣服回到了自己的小监室。回去后,他将衣服脱下,很小心的叠放好。然后……他就靠着墙壁看着外面的天空。
这是一个初雪的冬,看不到星空的天,只就在这一晚有无尽在伸延着。邵江一觉得,就在今晚,他有发明了一句世界名言。
“以前,我在海里哭,海水是咸的。现在,我坐在家里哭,原来……泪也是咸的!”
他想了一会,吐了一口吐沫,自己跟自己说:“妈的,这是什么逻辑?”
67、永恒之光
这是一个来自末日之后的某个雪后晴天。这一天,在麦德斯第一大法庭门口,许多媒体代表早在临晨就聚集在此,力求占个好地儿,照几张头版。
透过无数摄像器材的长枪大炮,许多不在预料之中的人也出现在了法庭之外。“老兵互助协会”“退役老兵俱乐部”“威廉家园”……许多人穿着旧军装,带着老旧的看不出光泽的勋章,安静的站着,在人群面前,有两人举着一副巨大的条幅,条幅上这样写着:
“无论你是谁,你是威廉!我们觉得你是,你就是!”
“这是你干的?”螣柏下车之后,先是呆了一下,接着被媒体的闪光灯晃的眼睛发昏。他眯着眼睛低声问华莱士。
“要懂得民心,伯内特先生政治课第一节。他将这些字写得很大,你记得的,你那门课总是不及格,而我……”他笑了一下说:“我总是优。”
他们站在一起,用沉默的态度着的微笑对待媒体轰炸一般的访问,在进门那一刹,螣柏迅速说了句:“我记得这一门,你总是抄我的功课。”
这对老友仿若回到了过去,站在法庭的一个角落,犹如损友一般的互相调侃。
有时候,人总是在畏惧末日。畏惧死亡。其实,当死亡来临,或者当你畏惧的事情发生,那并没有什么可怕,也就是这样了,真的,你会这么想,尤其是,当你身临其境。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即使天降横财,也就不过如此了。你在此,为这个结果真实的努力过,结局如何……天知道……好吧,上天会安排好的……
邵江一走下车子,他的光头,还有上面滑稽的伤口胶布令媒体一愣,接着一拥而上。
“您好……请问您是《威廉回忆录》的作者?”
“您好……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