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明点点头,放下蜡丸子,有礼道:“赵公子,请。”
进房的时候,衷翴半卧在床上,面容消瘦,刚刚拿起水杯却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司明见状赶忙上前,掐住对方的人中轻轻按揉。
好半天喘过气来,衷翴拿起膝盖上的书,却因视力的模糊只看了三两行,便就没了心情,揉揉眼睛,望向了门口。
“呵,是小变态啊。”
我正要发话,司明却上前一步拦住了我,做了个比划——
一手遮住左眼,另一手则摇了摇。
衷翴一身裘服,刘海微长已然挡住了上眼睑。
“小赵,过来。”
听到喊话,我抬起头,正对上他的双眼。
左眼浑白一片,右眼稍好,却也只清澈一些。
一个大病未愈的人。
“怎么不出声了?呵呵,怕是我这样子吓到你了。”
衷翴卷起袖子,露出的一段苍白手臂看的人心里一阵发颤。
我拉过椅子坐在一边,替他盖好被子,“眼睛怎么成这样了?”
衷翴绽开了一个淡得似海中雾雾中花的笑容。
“四天前接到一个浑身长瘤的病人,起先以为弄掉瘀青和毒疮就行了,怎知对方中的是‘雾杀’,手术刚开始就被袭中了眼睛。”
四天前。
捕捉到三个字的瞬时眼皮一跳,感觉和麟骨的到来有些凑巧。
对于赵家人这种多疑的性子有些无奈,到底轻叹一声,把念头抛诸脑后。
常人总说医者不自医,现在衷翴的病情更让人担心。
雾杀,从千母魂丝叶子里提炼出来的毒素。
魂丝的精粹凝聚于根部,无形中能致人于死地,之前三姐中的毒就是这种。
魂丝的叶子毒性虽没根部强烈,但仍有剥脱皮肤的作用。同时也能让视力在不经意间慢慢流失。
如今溅到眼部,内容物必将被侵袭,损伤程度最轻的都是失明,身为一方父母医的衷翴怕是更加担忧吧。
不期意间,衷翴一把扯住我的嘴角,左右扯揉。
“我说小变态,几日不见你就变得那么优柔寡断了啊。本大爷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操心了?”
我扭头,朝司明的方向点微微颔首。
司明小作一揖,随即退了出去。
抬头看了看案上的汤药,黑乎乎的浆液置于海口大碗里,热辣辣的蒸气袅袅地往高处冲,脑中忽地联想起眼前人和大哥父王的遭遇,只道一阵晕眩袭来,眼眶里渐渐潮湿,使我好半天才缓过情绪。最终慢慢道:
“时间不多了。
邢衷翴松开手,默默叹了口气,心道:我就知道你这小子放不下龟洛。皇庭一日未灭,战事便一日无休吧。
脸上却一派清明,口气轻松,“你要做的事和我无关,更和邢家无关。”
把允和给的布巾放到衷翴手里,打算做最后的尝试,“那么这里面的字句呢?”
布巾上无谓衷翴批注的三个字:
池边鹤。
舞鹤傍池边,水清毛羽鲜。
立如依岸雪,飞似向池泉。
江海虽言旷,无如君子前。
……《池边鹤》乃是盛唐诗人储光羲的作品。
储光羲是开元十四年的进士,授冯翊县尉。
转任数职后在安史乱中无奈接受伪职,复脱身归朝,最终贬死岭南。
池边鹤就作于左迁期间,是典型的山水田园诗,关乎农耕、关乎旷达之情。
了解诗人背景的我,此时不得不露出个苦涩的笑容。
现下我欺蒙着自己的双耳,希望从对方口中听到“尔等持有清泉,吾必定赴身前往”之类的话语。
然而衷翴会回复这首诗给我,就表明联合邢家势力的愿景要落空了。
果不出所料,接过布巾,衷翴笑了笑,话声温和:“不过是我等闲人变着法子抒情罢了。”这就是□裸的拒绝了。
细软的巾布再次落回我手中时,衷翴眼中含笑,“我不知道你在谋划着什么,之前的求助信里也充满了危险。
祈月,并不是我不想帮忙。而是出于现在邢家的考虑,自祖父过世后势力散弱,家羽式微,邢家没法拒绝乱世中安逸的栖息之所啊。”
我默然。
邢家,是深藏不露、龙潭虎潜的地方。
早前暗线收集到的情报里曾交待邢家的幕后有强大的势力支撑。
抬头仔细看了衷翴一眼,一身白衣显尽病容,然而眉目中隐藏的霸气宛然若与万顷浪涛作战的勇者之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见。
几日的分离倒让我对对方的强势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嬉笑怒骂间恣意婉转,拊掌天下风流多情。此番对话字里行间条理分明,既道出任务的危险又挑明邢家的处境。
赵家人再愚忠也没理由强迫人家做不愿意做的事嘛。
我被他话语中最后的字段刺中,酸涩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轻轻吸了吸鼻子,我低下头,准备起身告别。
18
18、奔走 。。。
我低下头,准备起身告别。
临行前,我在桌边停顿了一下,趁汤药的热气还未散尽之前,往其中添入一把随身携带的清隆草。
衷翴慢慢下滑身子钻入被子,笑声依旧,“清隆草呵,真是金贵。但是小赵,我并不会因为你给了贿赂我就让邢家冒你身边的那趟风险的。”
刚走到门边,我回过头,报以一笑,声线平缓:
“现在我没兴趣听你的想法,但如果我们还是哥们的话,我倒希望可以抛开‘金贵’二字,来一场秉烛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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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苍穹,我回到了居所。
麟骨醒来时为我盖好了被子,翻身下床时小心翼翼,当真是落羽般的轻盈。
危径总是要有人走的。
偷偷望着麟骨离开的背影,我用右手手臂盖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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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麟骨进房时吓了一跳,因为卧病在床的赵祁月不见了。
找遍了整个宅院,也问过了主人千允和,无论哪个角落都没有赵家老四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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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良驹名为“赤云”,是下榻客栈中最优秀的马匹。
马蹄过处泥尘飞扬,油菜花地不时吸引着蜜蜂和蝴蝶,大片大片绿色的田野像流星一样划过脚下,我深深地迷恋着策马飞奔的感觉,不过身后传来的叫喊声,嗯,有点破坏雅兴。。。
“啊啊啊啊啊————慢点!慢点!”
秉宋扯开嗓子吼叫,一手拍打着我的后背,一手紧紧地扶住我的腰肢。
“赵公子~~慢——点!慢点!”
圆润的声音开始出现破音,我牵起嘴角,本想加快速度吓吓后面的人,但还是听话地放慢了速度。
服用邢大夫开出的药方后,身体的状况是愈来愈好,被性灵王砍出的伤现下对身体大抵是没什么影响的了。
邢家的医术向来为世人称颂,就拿我的“第一次”说吧,还是崇明叔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呢。
邢家药方实际而神效,现在身上除了伤寒和一些狭长深窄的伤口外,就没什么其他的大问题了。
话说怎么带上了秉宋?
那是我偷溜出门时遇到上的。当时他外出采买归来,正好遇上行为诡谲的我,因而这位传说中想宿郓的二老板板出了甚是吓人的脸色。
在允和的“淫威”下,秉某不敢过多干涉店外的事情,他主要的任务是弄清主宅里面的账本和斡旋一些由江湖中人带来的难题。
故而在外人看来,秉宋是个无所事事的帐房先生,实际上,秉宋才是想宿郓各号分店真正的管事。
“赵公子,请回里间休息,若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小的去做,不用麻烦公子劳动了。”
“二管事,请允许赵某暂时出门,三天之内必定返还。”
“这,千公子可否知晓?”
“呵呵,这就无须担心了,小和知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的。”
等话完毕,秉宋伸手要拦,“公子三思。”
没时间长叙,我一个手刀放倒了秉宋,将他抱到了马上。
于是一个同时兼备智囊和钱袋的好执事就被我拐带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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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赵公子。现在我们要去哪里?”一路湖光水色,野鸭乱飞,秉宋忍住呕吐的冲动,终于妥协问了句话。
“哗啦”一抽鞭子,马匹训练有素地加快了速度。“布丰镇。”
秉宋听了,眉头即刻皱成一团浆糊,“我的天,从蒲罗到布丰那得跑断多少马儿的腿啊。”
既然麟骨能在允和的协助下将浩荡的救援带来我身边,那么我也能在允和提供的线索里找出龟洛皇庭潜藏的地点。
周边的景物不断飞速后退,风以凌厉的姿态灌注到衣领里,宽松的衣袖被吹得迎风飘动,引得我和秉宋不住地哆嗦。
眼见着骏马飞奔出村落,大片的油菜花地便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牵牛花藤和不知名的粉色花丛。临近江边,则是绿得及时的芦苇和狗尾草了。
双脚甫一接触到地面,就开始不停地颤抖。仅仅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就从龟洛副城跑到连接迥霄密探的笉影城,其中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
所幸我为武人,秉宋亦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对这种日夜不停的奔波算是做到了初步的免疫了。
拨开乱成堆的杂草,底下露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踩上去即使隔着鞋垫也能感到碎石的坚硬。
走了约摸两百米,渡头出现。
渡桥由一整块树的主干制成,为了方便行人通行,工匠便在上面挖了些倒楔形的小槽,做工粗糙但勉强还是能顺利地运输重物和承受脚板的摩挲的。
道路深深浅浅,凹凹凸凸,秉宋走到一半时鞋底开线差点因此而歪倒到水里。
好在小桥只有六十米,等我们稳住身子后,右侧便传来慵懒的声音,“今日渡翁休假。客人若要乘船,请往别处。”
闻声看去,只见一黑实汉子仰卧小舟中,左脚搭在船板上,右腿有半数浸泡在了水里。
渡翁哼着歌,很是享受太阳的温度。
他甚至眼皮也不抬就从大量的虫鸣蛙叫鱼跃等种种响声中辨出来访者的步履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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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江边好景需君记 。。。
“今日渡翁休假。客人若要乘船,请往别处。”
闻声看去,只见一黑实汉子仰卧小舟中,左脚搭在船板上,右腿有半数浸泡在了水里。
渡翁哼着歌,很是享受太阳的温度。
他甚至眼皮也不抬就从大量的虫鸣蛙叫鱼跃等种种响声中辨出来访者的步履数目。
“师傅,今日师弟与我下山购备些药品食物,可否请师傅开动舟橹,让我二人完成师尊的任务?”
秉宋作揖,阳光撒满他的背脊,想宿郓的青色制服穿在身上很能勾勒出利落的身线,无论是谁,穿起这身装扮既不失体统又不失颜面,很好地衬托出君子的形象。
我眼角弯弯,饶有兴趣地看了秉宋一眼,那人淡定自若,目不斜视,端的是彬彬有礼,温润如玉。
黑实汉子揭开头顶草帽,我们这才看清他的鬓角至右耳有着一个极为隐秘的伤疤。
那汉子将我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翻,复又盖上了草帽,翻身睡去。
头一次被人无视,秉宋倒也不愠不怒,拍了拍裤腿上的草屑,向前走了两步。
“今日天高气爽草莽皆青,如若窝在家中那就太无趣了。
我和师弟都是好动的性子,难得出来一趟何不踏青尽欢。”
句式是问句,但秉宋的语气却是铁板钉钉的肯定句。这河,今天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要过的了。
半晌船上传来一句,“过了江便是良明山,里面匪狼肆虐,盗贼横行,官府想管都管不着。若要踏青,二位不妨回头走十里,那儿有繁华的街区平定的屋宅,看花看人全都可以。”
说罢,汉子挥了挥帽子,算是告别。
秉宋一听,心花怒放,直直攀到了船边,
“师傅请放心。我们二人有武艺护身,进过深山猎过猛禽,只是师尊任务实在紧急,
恳请师傅通融通融,让我们过了这江吧。”
厚实的鹿皮小袋碰了汉子三四下,好半天汉子才伸出手来接过物品。
打开一看,竟是黄澄澄的金子,足足有婴儿的巴掌大。汉子的手抖得想舂米的筛子口中只道:“受不起受不起。。。”
秉宋趁热打铁,安抚般地摸了摸船橹,“师傅您就安心地划船吧,乘着年轻我们还想多闯闯这世界,就像您一样浑身透着胆气,否则等年纪大
了,腿脚不再利索,大好的春光秋景都要浪费了啊。”
***************************我是辛苦划船的分割线********************************
伫立岸边,望着来时的方向,满眼的绿浓墨重彩地晕染在天地之间。
深秋不见枯黄。
漫山遍野的都是长青的藤蔓树木,青色的小花成丛成簇直直蔓延到堤岸上。
而后视线延伸,望见江面中心偏左处的一座小岛,面积不大,估计只能容纳十来个人,里面长着低矮的灌木和异常鲜红的花朵。衬着波光粼粼
的江水,直是一派绮丽画卷。
清风从耳畔萧然而过,白色的不知名的大鸟贴着水面捉起银色的小鱼。
让人即刻想起“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这样的词眼,却忘了“秋天西风作,草木零落,多萧杀之声”内里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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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回肠路 。。。
伫立岸边,望着来时的方向,满眼的绿浓墨重彩地晕染在天地之间。
深秋不见枯黄。漫山遍野的都是长青的藤蔓树木,青色的小花成丛成簇直直蔓延到堤岸上。
汉子领着我们在陡峭的山区里来来回回地穿梭,山路两旁尽是蓄乱的落叶断枝,曲折的山路满身泥泞,歪歪扭扭地依附在山体上,像极了冬眠的花蛇。
“再往上走就是匪帮的地盘了,每年晚秋这里就会从各地聚集大量的江湖人士,甚至还有八年前的武场探花吴魅生。”
汉子神色仓促,特别小心地四周看了看,咽了口唾沫接着道:
“二位若是时间充裕,那就从东面的那道悬索攀上山顶吧,毕竟那是通过良明山
最安全的道路了。”
我与秉宋相望一眼,心下了然,在办完正事之前,能避免的麻烦就尽量避免吧。
稍稍作揖,谢过汉子,三人当即在良明山脚下道别。
“赵公子,我想起个故事,不知你听还是不愿听?”
行进三分之二的路程,秉宋忽然开了口。
我拉了一把爬山虎,稳住踩中散石的双脚,这才应声道:“但说无妨。”
瞥见前方有块巨石,上方平坦,下方棱角分明可作踏脚,秉宋扶了腰杆,一头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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