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廊处,星华迎面拦着,急切地说:“破军在集结人手,怕是一定要发落飞天,你们现在不要出去。”
手脚渐渐回复知觉,飞天看着星华憔悴了许多的脸,觉得他意外地陌生。“我的剑呢?”飞天挣扎下地,又问了一次:“我的剑呢?”
星华扶了他一把,把背上的剑解下来递过。
“你尽量能走多远走多远。”星华眼睛红红的。“再也别回上界来了。”
飞天冲星华笑笑。算是杀了他小舅子,他还在这里讲义气。可是,行云的仇人还没有杀完呢。他不会走。
奔雷伸出手来想拉他,飞天反过剑锋来,在他袖子上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飞天?”
“陛下,你刚硬正直,因私废公的事,不该你来做。”飞天看着在明亮处立着的奔雷,何必多拖一个人下水。“我是伤了你逃脱的,你现在可以去调集人马来捉拿我。”飞天居然笑了笑,“不过,调慢一点好了,我还想去会会七神的老大呢。”
“星华,昨天,究竟有多少人伤了行云?”
星华看着这样陌生的飞天,张口结舌。他肆无忌惮,像是绝望的火焰在周身燃烧。飞天战栗了一下,觉得手中握的剑柄一时冷一时热。不是错觉,是真的忽冷忽热。双盈剑也难过吗?这把像是已经和主人心灵相通的剑,也在为行云哭泣吗?不要哭……要去报仇。
为什么行云会遭遇不幸,是什么人杀害他,要靠自己去弄个清楚明白。行云那么骄傲,如果躲在奔雷的身后苟活,会被他看不起的吧。
“你如果告诉我,那我可以避免错杀无辜。”飞天稳稳站着,双盈剑握在手中。
不是星华的错觉,有汹涌的怒焰从剑身上烧到飞天的身上。似乎双盈剑在赞同着他的话。去报仇,让伤害了行云的人,付出代价!“如果你不说的话,那么昨天所有在辉月殿的人,我都不会放过……”飞天慢慢地抬起剑来,凌乱的白发缠在臂上,剑上,身上。“包括你和辉月在内!”
“辉月是我叫出去的……”星华揉揉鼻子,眼睛通红。“跟他商议几天后的比武,听到这边惊变才急急忙忙赶回来。我只知道破军是今天才来的,其它六个人,昨天都到了辉月殿。”
“六个吗?”飞天弹弹剑刃,勾起嘴角要笑不笑,“原来是六个。”
行云,他们是怎么伤害你的?是怎么伤害你的?让他们全都还出来,好吗?
第十七章
“多少看在兄弟一场的分上,给我留会儿时间。”飞天握紧剑,“完事以后,随便你们要怎么样都可以。”
侧耳听一听,飞天微微一笑。星华看着他那个一切都不在乎的笑容,张口结舌,背上全是冷汗。
来了,省了他去找的工夫,他们已经来了。在辉月殿里这样气势汹汹,打着除恶的旗帜,真是师出有名。
飞天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辉月远远地站着,汉青随在他身后,掩着口不停流泪。
哭泣真是软弱,从昨夜到现在飞天都不想哭泣。也许是一切来得太突然,来不及体味悲伤,也许是觉得死亡并不能分隔他们,所以哭泣是极无必要的一件事。对不住了汉青,以前答应你的事,看样子是没法做到。
大风吹得头发乱舞,飞天握紧了手中的剑。也许行云就在冥冥中看着,看着他用他亲手教的剑法,替他杀死那些人。你在看着我吗?行云,请看着吧。
飞天觉得炽热的力量,从身上流到握的剑上又流返回来,像是剑成了身体延伸出来的一部分。伤处都不觉得痛,身体力量充盈。是谁的力量?是他的、还是剑的、还是什么别的来处?那不重要……
飞天站在石阶的顶上,潮水样的人向他拥来。
当先一个冲到面前的人,看到他的时候居然呆愣了一下,长枪的攻势缓了一缓。他的目光落在飞天的头发上,半张着口,可能想表示一下讶异的心情。不过他这个震惊的表示到这里就已中止。双盈剑刺穿了他的胸膛,长长地剖下来,几乎把他整个人劈成了两半。真可笑,居然为了这种理由就送了小命。剑贯穿血肉,刺到骨髓上的感觉,如此鲜明,像是手指在那令人作呕的肮脏身体里摩擦过一样。剑好像成了他手臂的延长。
飞天冷笑着踢开那已破败的肉体,含笑看着台阶下目露凶光可是面带惧色的人群。七神的装束与旁人不同。这是七神中的哪一个?
飞天不认得,但昨天他已经杀了一个,应该还有一个是女的,那个叫菩晶的。漫天横飞的血肉,像是赤红腥涩的梦魇。血珠沿着双盈剑辉煌流光的剑身流下来,像是艳丽的宝石蜿蜒。清亮的宝剑变得诡异嗜血,这才是它喜欢的一切吧?破坏,毁灭,杀戮,鲜血。
看着像潮水涌上来的人,飞天在心底无声冷笑。这个才是飞天,这样才是双盈剑。七神呢?只会躲在人丛的后面,贪生怕死的,看着这些蝼蚁送命吗?可笑,那些人始终不敢冲到他的面前,离着十几步远,就惊恐颤抖,惶惶地注视着,包围着。
飞天看着白石的阶梯上洒满了猩红的血,恶意地想笑,不知道辉月看到这样狼藉的辉月殿,会不会狠狠头痛皱眉。能打碎他万年镇定的面具,也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
人丛向两边分开,两把刀一前一后,凌厉无匹向飞天当头劈下来。飞天在喧嚣的死寂中挥剑迎上,他心境从来没有如此清澈明净过,来者的每个细微动作,眼神,心跳,呼吸,出刀,身法,甚至可能的后招,都一瞬间在心中清楚了悟。长刀击在双盈剑的刃口处,怪异的力量,像是吞陷又像是要吸取走他的力量。但双盈剑坚韧不拔,分毫不动。
飞天揉身卷扑了上去,背后要害全露给了另一个执刀者,身子团起来,重重撞在了先一个人的胸口。耳中听到可怕的骨折声,那人口吐鲜血向后仆跌。身后的刀发出的寒劲已经割破了飞天背心的衣裳。身子以绝不可能的迅疾和柔软,飞天在那刀尖刺进皮肉的瞬间团缩起来,刀割过背脊,长长的一道凉意后是辣辣的痛。反手间,双盈剑从飞天的腋下向身后疾刺回去。不用回头,飞天知道双盈剑一定没有失手,因为它饮到鲜血而快乐愉悦,有些颤抖。它这样渴望着杀戮,如此时的飞天一样。
身子左侧目光难及的死角处,杀机一闪而骤强,飞天吸气闪退,那剑尖如影随形而至,像附骨之蛆般紧盯不舍。双盈剑明明格了出去,却击在空处。用错的力道令飞天胸口气血翻腾着难受。
飞天偏头回望,却是一团如银星的剑芒,虚实闪烁,幻花人眼,不知道它将要再刺向身体的哪一处要害。很厉害的剑法。尖细的痛,在飞天左臂上爆开来。他一瞬间作出反应,肌肉紧缩着滑开避其锋芒,将被刺中的伤害减到最小。双盈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回来,切在那执剑的手腕上。惨叫与惊嗥声大作,那血淋淋的断肢,还紧握着利剑,斜斜飞了出去。双盈剑根本一分一毫的犹疑也没有,直挑上去刺穿了他的喉咙。血溅得极高。
两耳被喊杀声灌满,飞天迎着下一个人出剑……血肉横飞,原来就是这样。因为剑太快,血太旺,真的是横飞,不是纷纷落地。……多久了?杀了七神中的几个了?昨天晚上是一个。刚才呢,是三个还是四个?
星华的未婚妻是女子,不在其内。应该还有一个,是破军吗?那个一直没露面的人哪里去了?
飞天倒提着剑,身上的袍子因为吸足了鲜血而显得饱满沉厚,在风中竟然并不摆动,头发却因为周身凌厉的杀气而狂舞。
四周的人震惊地看着,修罗一样在杀戮中狂欢的飞天。
忽然人缓缓向外退去。一瞬间,四周的气像被抽空,飞天乱舞的头发竟然全部垂落。巨大的杀机的压迫,他慢慢回头。一身黑衣的老者,手执长剑立在血泊中。
“破军?”飞天扯扯嘴角,“我应该是没猜错。
“你不算是我的仇人……昨天你不在。”飞天轻轻吐字:“要是你现在走开,我想我不会杀你。”
破军看着这一地的血肉竟然毫不动容,冷眼注视着飞天一举一动。
飞天冷冷一笑,剑尖提了起来指着他,“要打就打吧,还看什么?”
绝料不到这个死气沉沉的老儿,动起手来强横得比星华毫不逊色!七神之首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交手十余招,硬生生拼了一记,刀剑相格的爆弹气劲令飞天向后翻仰,臂上腿上十余处伤口迸血剧痛。抹了一把额上被刀柄磕伤流下来的血,飞天不惧反笑。有什么好怕,那几个家伙已经收拾掉了,只剩这个老骨头。打他不过,去陪行云就是。
他敢拼命吗?飞天一无牵挂,生无可恋,飞天可以毫不留连,他能吗?嘴角扯动,飞天露出一个几乎是流动温情的笑意,双盈剑杀气满满刺了出去。飞天长啸着,长剑疾取破军的双眼,完全无视他搠向小腹的攻击,明明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果然破军回剑格当闪劈,气势弱了一层。
怕死。飞天心中冷笑着,招招式式都不留余地。只是奇怪为什么另一边也传来格击拼斗的声音。还有谁在这里动手?那人牵制住周身那些兵卒的大部分注意力,他们纵然还有余裕向飞天偷施暗算,攻势也不会对他构成太大威胁。惨呼声纷纷传来,破军的气势又为之一馁。
飞天知道那动手的人不会是辉月他们,但是破军应该是不知道,他在辉月的地盘上,毕竟不可能肆无忌惮。飞天仍是剑剑紧逼,破军却越斗越是散乱气虚。破军被削断手臂,委顿在地的时候,那人已经一路冲到了飞天的面前。
青衫上处处染血,头发有些散乱,呼吸却还宁定。飞天一手扣着破军的喉头,回头看着那人。
“飞天。”他口唇动了两下,喊了一声。
“平舟。”飞天平静地说。大约猜到了,可能会是他——平舟。他怎么会来?他不应该来。
“飞天。”他说,走近了,微低下头来,“你伤得重吗?”
飞天摇摇头,“你不该来。”
手上紧紧扣着破军的喉头,看着他一双眼里写满怨毒和恐惧。飞天咬咬嘴唇,要杀了这个老家伙吗?双盈剑像是感知了他的想法,兴奋地轻颤不停。
“杀了你……”飞天轻声呢喃,看破军那双眼因为恐怖和窒息而睁得更大,几乎要挤出眼眶。“可是杀了你,你也就不痛苦了……”
飞天喃喃地说,忽然转头问:“平舟,天城有没有那个对天奴处刑的烙记?”
平舟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回答:“有。辉月殿中就有。”
他一直痛恨把行云的骄傲击伤的天奴标记。看着手中那个颤抖不停的老头,飞天恶意地笑,“我不杀你。”
行云,这些渣滓践踏你的骄傲和尊严,凭借什么?就是凭借他们高一等的身分吧。
飞天提着双盈剑,拖曳着破军,平舟静默地跟在他的身边不作声。沿路所遇的人无不惊逃远遁。
飞天直想发笑。看这些人,胆怯懦弱,虚伪丑恶,没有一个比得上孔雀公子。可是他们却可以昂首挺胸立在天地间,他们可以对他轻视鄙贱,肆意侮辱。飞天觉得胸口窒闷难受,双盈剑不安地激荡。
平舟让人取来了一个不大的盒子,敞开口,就是一把黑沉沉的烙器。飞天拿起来看了看。不是铁的,也不是金银之属,很奇怪的质材。烙器在火中静静的,任凭烈焰焚烧。
“疼吗?”飞天自言自语,“行云,当初,很疼吧?”
不记得行云在受这种苦楚时,他在做什么。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只记得行云。但是行云死了。
破军委顿在地,已经去了九成的性命。飞天执起那烙的一端,平舟静静看着他,一语不发。“哪里好呢……”飞天左右看看那张像树皮的老脸,怎么看都不顺眼,随手就按了下去。
可怕的惨嗥声音撕扯着人的耳鼓,隐隐地疼。皮肉焦臭青烟升腾,飞天皱皱鼻子。不喜欢这味道。
当初行云很痛吧?飞天厌恶地看着手里的烙器。行云一定恨这个东西。双盈剑银光闪烁着,飞天朝那烙器劈了下去。火花迸溅,双盈剑居然弹了起来,那烙器分毫未损。飞天好奇起来,还没见过双盈剑劈不碎的东西。这是什么材料做的?飞天抱着那仍然火烫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端详。平舟从身后抱住他,想把它取走。
飞天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抢东西,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记忆中的平舟是不会哭的,他的眼泪滴在手上,挺疼的。飞天手上起了水泡,被那烙器的柄灼伤了。平舟的眼泪落在那些鼓起来的水泡上。
飞天笑起来,“不怎么疼,不要哭,真的不疼。”
飞天不肯放手,紧紧握着那烙器。平舟没有继续跟他硬夺,只是那样环抱着他。不知道……真的很疼吗?飞天看看那烙器,仍然有灼人眼目的奇热。
行云当初很疼吧?飞天按着那烙器,一下抵在了自己的胸前。衣裳瞬间化成焦灰,灼热的皮肉有奇异的声响,青烟极其难闻。很痛,身体被剧痛强烈地贯穿,手脚一下子失去力气。平舟惊呼着,终于把那个烙器抢了过去。
很疼……行云,很疼……飞天恍惚地看着平舟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撕开他衣服,拿出药瓶,粉末纷纷扬扬倒在伤口上。真的很疼……当初行云也这么疼过对不对……眼前晃动的人影渐渐变多,飞天努力撑着自己,把眼前那已看不清面目的人推开。
“飞天!”
谁在叫他?看不清的人影晃动,飞天跌跌撞撞,扶着墙看着围在身边的人。都是谁?是谁?飞天扶着墙慢慢向外走。有人想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手腕一翻,双盈剑就挥出去。他眼前一团的混沌,各种各样的颜色,耳边是乱纷纷的声音,不知都在说些什么。只有一个念头……生死,都不分开。一起走。
一起走,去游历天下,去看遍名花,去故乡,去一切想去的地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耳边彷佛有大风呼啸,像狼的号哭。那种失了群的一只孤狼,在雪夜里迷途,将死之前的号声。
飞天定定神,看清楚拦在前面的是星华。迷迷糊糊地,冲他笑一笑,“好兄弟,你来送我上路的吗?我要去找行云,以后就不回来了。”
星华说的话都被耳边大风的声音掩掉,飞天无力地推一把他的身子,继续向前走。行云在哪里?找不到他的方向。他在哪里?这里是什么地方?飞天茫然四顾,烟水浩淼。后面有人在喊他,声音渐渐清晰。
“飞天,回来,飞天!”
“回来,飞天!”
飞天看到身后许多人,站在崖岸上。岸上……是了,他站在水里。这是什么地方?一路上跌跌撞撞,他打伤了星华,推开了平舟,跃身跳了下来。这是什么地方?
“飞天,回来!”
回去做什么?飞天咬咬嘴唇,他记得他要找行云。那里没有行云,为什么要回去?发尾湿了水,淋漓地披了一身。
尾声
时光残酷,一去不见回,谁能留住世上温情?
杨行云翻着桌上那一迭纸,上头是飞天的习字。这句话写在上头,墨迹淋漓,不像写字,倒像秋风狂草。他的毛笔字写得始终不好,和他现在高贵的地位极不相称。
不过他也不是不用功,可能写字这件事真的有先天不足的说法,并不是努力就一定能写好。最起码,飞天已经非常刻苦地在练习,但那蛇爬虫走的字还是没有什么进步。
风吹得纸页哗啦哗啦地轻响,飞天安然地伏在书桌边的软榻上,腰间的薄绸软被已经一大半滑到地上,衣衫松脱,露出光滑的肩膀。
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