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一路飞奔,赶到码头,那些昆仑商人早就集中到船上,正翘首向这边望来,一见那大汉出现,纷纷欢呼不已。
大汉放下阿丑,睨着他笑道:“明知某家杀人,还敢伸手讨钱,少年人,你的胆量不小!”
阿丑壮起胆子道:“公人不公,怒而杀之,那是英雄行径。若为躲了十枚大钱的债务杀人,那便当我看错了你。”
大汉抛须大笑,探手入怀道:“某家生意还没做得,哪有大钱与你,这有赤金一锭,便送给你了!”
大汉从怀中摸出一锭赤金,递到阿丑手中,大笑道:“少年人,财不露白,速去速去!”说罢纵身一跃,仿佛一只巨大的青蛙,呼地一声弹起,凌空飞越两丈,“嗵”地一下落到船头。
船上的人早就蓄势以待,大汉刚一站定,水手便扯起风帆,拉起铁锚。此时码头上的人还不知道发生在都督府的一幕,都在忙忙碌碌的装卸货物,只有近处的一些商人看到那大汉一身血迹,虽然惊讶,却也尚未引起太多骚动。
阿丑大急,他本想与这大汉多聊几句,拉近了关系再谈正事,不想这虬髯大汉性如烈火,来去行止竟也是急如星火,竟让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阿丑赶紧跪倒在码头上,高高托起那枚赤金,大声道:“壮士,小子想拜您为师,学习武艺。”
大汉立在船头大笑,扬声道:“你这小子,不要异想天开,快快离去,免得多生事端!”
“壮士,请收下小子!”
阿丑急急叩下头去,大汉只是不理,这时船缓缓离开,距岸上已有四五丈距离。远远一阵喊杀声传来。
大汉立在船头纵目一看,只见远处旌旗飘扬,人喊马嘶,汇聚成一条烟尘的长龙,也不知其中有多少军士,便提声大喝道:“少年还不离去!此地官吏贪婪昏匮,小心把你做了替死的冤鬼!”
阿丑急了,把心一横,扯着嗓子叫道:“壮士要往都督府寻仇,奈何要让小子带路?城中眼见壮士负我前去,挟我归来者甚众,壮士这一走,杀人的大罪便要着落在小子头上,壮士不杀小子,小子却是因壮士而死了!”
船头大汉眉头紧皱,自言自语道:“好一个无赖小子,着实缠人!”
抬眼再看,官兵卷起一路烟尘,越来越近,大汉喃喃道:“某一生唯以祖父大人为英雄,祖父一生不曾害过一个无辜,难道我要害了这小子性命,玷污一世清名?”
眼见追兵更近,大汉未及多想,纵身一跃,衣袂猎猎,如苍鹰般又扑向码头,码头上许多商商水手见此威势,齐声惊呼。
阿丑见那大汉攸地出现在面前,紧接着腰间一紧,便被那大汉提在手中,一阵海风急骤,刮面生寒,紧接着“嗵”地一声,船头微微摇晃,他已被那大汉带着落在船头。
阿丑定了定神,大喜拜倒,叩头道:“弟子见过师傅!”
大汉重重地哼了一声:“无赖小子,滚起来!”负手往船头一站,只去看那官兵,再不瞧他一眼。官兵赶至码头,纷纷征用商人船只,企图追赶。阿丑不见大汉拒绝,满心欢喜,叩了三个头爬将起来,一见官兵纷纷登船,不禁担心道:“师傅,路都督派人追来了。”
大汉笑道:“你说那路狗官么?某已斩了他项上人头!他敢追来,某便再斩了他的魂魄!哼,这些群龙无首的废物,追不久的。”
阿丑一听心中大骇,他虽知这大汉杀进都督府如入无人之地,却也不曾想到他在须臾之间登堂入室,竟然斩了广州都督项上人头,毫发无伤地又杀将回来。自己认下的这个便宜师傅竟有如此大本领,简直就与传说中的剑仙游侠一般无二,能认下这样一个师傅……
想至此处,阿丑心花怒放,忙毕恭毕敬地道:“弟子还未请教恩师尊姓大名,艺出何门何派。”
大汉失笑道:“你这小子,可是传奇话本儿看多了么,什么何门何派的,某家姓张,单名一个暴字,这身功夫乃是家传。”
阿丑毕恭毕敬地道:“师父有这般惊人武艺,祖师定也是名闻天下的大英雄了。”
阿丑若说别的,张暴未必在意,可在张暴心中,平生只崇拜他爷爷一人,阿丑这话正搔到他的痒处,张暴放声大笑道:“哈哈!说起家父你或不晓得,若说起家祖么,‘名闻天下的大英雄’这句评语还是当得起的,他老人家的名声想必就是你这小娃娃也一样听说过。”
阿丑忙凑趣道:“不知祖师是哪一位名闻天下的大英雄?”
张暴得意洋洋地道:“昔日隋末大乱,天下群雄并起,家祖亦曾有意问鼎天下,后来让与义弟辅佐的李世民,远赴海外自立为王,当时人称‘虬髯客’的便是了!”
阿丑心中一震,失声叫道:“虬髯客!”
这一下,阿丑就像被菩提祖师在掌心敲了三记戒尺的孙猴子,浑身三万六千根毛孔,都充满了欢喜。
……
船行大海,夜色苍茫。
阿丑初次乘船,躺在舱间思绪纷芸,久久难以入睡。他思念妞妞,不知道自己几时才得回来,妞妞能否找得到自己。若是来日回了广州,那路都督已死,也不知该向何人打听那带走妞妞的裴大娘身分。
他满腹欢心,能拜在虬髯客的嫡孙门下,学得一身超卓武艺,就可以为亡父亡母,和那惨死的阿姊报仇。一直以来,被他压在心底甚至不敢去想的那血海深仇统统浮起出来,他永远忘不了阿姊那飞起的人头,那沉甸甸的痛!
如此种种,或喜或忧,或悲或恨,思绪跌宕起伏,以致翻来覆去,始终难以入睡,他干脆披起身来,悄悄出了舱间。星河灿烂,船行于苍茫夜色当中,耳畔涛声阵阵,此起彼伏,恰如心之波澜。
阿丑迎着晚风走到船头,只见船头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黑沉沉的身影仿佛一块磐石,稳稳地矗在那儿,一动不动。
“怎么还不睡?”
张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阿丑站定身子,躬身道:“弟子睡不着,想到船头散散心,不想惊动了师傅。”
他回头望望黑漆漆的海面,张暴没有回头,却似看到了他的动作,说道:“放心吧,入夜时分,追兵便已返回,不再追赶了。”
阿丑松了口气,忙道:“是!”
张暴稳稳地立在船头,依旧昂首望天,阿丑忍不住问道:“师傅在看什么?”
张暴头也不回地道:“看星星!今夜天象,当真古怪。”
阿丑抬头望去,顺着张暴的目光,向璀璨的星河中一看,赫然发现在天边有一颗极亮的大星指向东方,仿佛一颗核心是白色,周围闪烁着亮蓝色光晕的珍珠。那颗大珍珠横亘于长空之中,后面拖着一道好长的蓝色尾巴,尾巴上的蓝色光晕越来越淡,直到完全稀释于长空之中不见。
阿丑不禁惊道:“好大的一颗星星!”
张暴笑道:“扫把星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完了,他捏捏自己下巴,揪着那蓬胡须,喃喃地道:“不过这么大这么亮的扫把星,倒真是少见,确实有些奇怪……”
他沉吟了一下,忽然扭头笑道:“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丑恭声道:“弟子不敢有瞒师父,弟子本无大名,只有一个乳名唤做丑儿。弟子本是良家,如今却沦落为乞丐,身负血海深仇,却不能报仇雪恨,弟子一日不报这仇,便愧言祖宗姓氏,师父唤我阿丑就好。”
“阿丑,阿丑,你既做了某的弟子,总要有个正式的名字才好。今夜星驰长空,气象罕见,某便以此星为名,给你取个名字,叫做星驰,如何?”
阿丑沉吟道:“星驰……,倒是个好名字。只是师傅以扫把星为弟子命名,弟子岂不成了大扫把?”
张暴哈哈大笑道:“某头一次来大唐,生意没有做成,风土没有逛成,还出了人命,如此晦气,你还不是一只大扫把吗?”
阿丑想起桃源村百余条枉死的性命,对这大扫把的联想颇为不安,辩解道:“师傅冤枉弟子,弟子遇到师傅时,本就已经出了事的!”
张暴笑道:“你说星驰不好,总也要有个名字吧。嘿嘿,某家的弟子,怎好总是让人阿丑阿丑的叫,你且取一个名字来我听。”
阿丑向前看看船头起伏的巨浪,隐隐泛起的白色浪花,回头看看黑沉沉的夜色,涛声中抬头一望那张鼓足了风的大帆,犁破夜色的海,振奋地道:“弟子想到名字了!师傅,弟子就叫……杨帆吧!”
是夜,东都洛阳,高高的宫阙之上,一个武姓妇人也在凭栏远眺,久久凝视着夜空中那颗长达两丈、直指东方的蓝色慧星,心中颇以为奇。这颗慧星突兀而来,横亘长空,直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才隐去,天下为之震惊。
阙上望星的那个武姓妇人视之为大吉之兆,宣布更改年号为光宅,大赦天下,改东都洛阳为神都,并改三省六部官署之名,中书省改为凤阁、门下省改为鸾台、尚书省改为文昌台。“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改称“天、地、春、夏、秋、冬”。
是年,为光宅元年!;
第八章 杨帆,早晨!
五更两点,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神都洛阳太初宫正门则天门上的城楼中,就开始向全城报晓了。
激昂的鼓声从皇宫正门向四面八方涟漪般荡漾开来,随后,东西南北各条大街上的鼓楼依次响起,鼓声分五波,要敲足八百下,在一波波钟鼓声中,皇宫大门、皇城大门,各里坊的坊门陆续开启。
洛阳城里大大小小的寺庙也都来凑热闹,僧侣们纷纷撞响了晨钟,激昂跳动的鼓声与深沉悠远的钟声交织在一起,唤醒了神都洛阳,百万民众一齐迎接从东方天际喷薄而出的旭日朝阳。
各个坊里,一家家小吃店早在则天门上的鼓声敲响前就开张营业了。
修文坊里,一处处小吃摊上,灶下的柴火都在明亮而温暖地跳跃着。
赤膊的胡人师傅“梆梆”地打着烧饼……
胶东来的孟师傅掀开蒸笼,白气腾腾直冒,面香四溢……
蓄着两撇弯曲如钩的大胡子的尉迟老人将刚刚烤好的芝麻胡饼用竹夹子一一地夹出炉子,花一样地摆在竹箩里,那芝麻胡饼金黄酥亮香气扑鼻……
修文坊十字大街第二曲巷口,搭着一个小棚子,棚下支着一口大锅,旁边是一具长长的面板,一个十六七岁、腰系蓝布围裙,挽着袖子,露出两管白生生手臂的大姑娘,正一边干活,一边跟客人爽快地打着招呼。
大姑娘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尤其是那张唇角自然上扬的小嘴儿,瞧着便透出几分喜气儿。
莫看她这饭摊子小,却是五脏俱全,锅里沸汤滚滚,灶下燃着柴禾,旁边案板上放着一大块和好的面团,一根擀面杖在她手里俐落地舞动着,片刻功夫一张细细薄薄的大饼便擀出来,麻利地一叠,使刀一切,便成了千丝万缕。
客人多,棚下的活儿也就多,她要揉面、要擀面、要切条、要下锅,要应付客人,一个人居然应付自如。
一个宽袍大袖,踩着高齿木屐,颇有汉晋古风的高瘦汉子飘飘然地走到饭摊前面,很简练地道:“面片儿,一碗!”
这家小店只卖汤面,无需特意说明要吃面片儿,实际上他是在跟这位大姑娘打招呼。
大姑娘姓江,因为爹娘就这么一个女儿,特意给她起了个大名,叫江旭宁。江姑娘的面片儿汤是修文坊里的一绝,早上起来喝碗片儿汤,又管饱又暖和,附近的居民常来照顾她生意,时间久了,便都叫她面片儿而不名。
“好咧!
江姑娘答应着,拿过大碗,从沸水锅里抄起一箸子面,又加上两勺老汤,都是熟客人了,很清楚他的口味,无需多问,很麻利地点上些葱花姜末韭菜花,那颇有秦晋古风的瘦高汉子便放下三文钱,把那大袖一撸,端起大碗蹲到路边填他的五脏庙去了。
“汉晋古人”刚走,后边又凑上来一人,个头儿只比那口大锅高上那么一点点儿,头发用一块陈旧的布条束着,却依旧显得乱蓬蓬的。他规规矩矩地向江姑娘一鞠躬,用生硬的中文顿首道:“我的,一碗,谢谢。”
这是个倭国人,虽然他是客人,一样要花钱消费,但是对店主他的态度非常恭敬客气,以前的倭国人可不是这样,不过前几年一场“白江之役”,大唐把他们的水师打得全军覆没,倭人从此便再也不敢摆出一副“东天皇致西天皇”的狂傲架子来了。
修文坊大门口,等着出门的百姓们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因为迟迟不见坊丁来开坊门,有人忍不住冲进街鼓亭,迫不及待地敲起了“咚咚鼓”,两个今日当值的坊丁姗姗来迟,正肩并肩地走在坊中的十字大街上。
左边那个坊丁约有十八九岁年纪,此刻正河马似的打着哈欠。他一边打哈欠,一边扣着眼屎,手则在腰间摸着钥匙,他的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幞头有些不齐整,走起路来就像脚底下安了弹簧似的,走一步颤三颤,一副不良少年形象。
本来嘛,他们这些坊丁,其职能就相当于后世的城管,坊正在雇佣他们时,选择标准就是好勇斗狠,能镇得住人。这时代,管他们这样的人叫“不良人”,扮成这副德性,也不枉了这个好称呼。
走在他旁边的那个坊丁看起来比他还要小着两岁,这位青年就耐看多了,细腰乍背,身材挺拔,像一杆汲足了水份的高梁,从骨子里就透着精神。
少年的相貌生得也好,双眉俊朗,鼻梁笔直,唇形清晰饱满,有种女孩子般的秀气,向人浅浅一笑时,颊上居然还会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儿。跟另一个坊丁不同,他走起路来肩不摇身不晃,十分的稳健有力。
睡眼惺松的这个坊丁叫马桥,在家里是个独生子,不过他堂兄弟众多,在堂兄弟里面他排行第六,所以坊里的熟人都叫他马六。
右边那个小他两岁的俊俏后生名叫杨帆,迁来洛阳城才不过大半年的光景,据说是从交趾搬来的,老家还有一个兄长,所以熟人都唤他杨二或者二郎。
坊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闲来拉呱,公认杨帆是修文坊一百八十七个坊丁里面最俊俏的一个,加上他为人和气朴实,性格腼腆害羞,是以颇有人缘----女人缘。
此时,他正微笑着同街坊们颔首招呼,小麦色的肌肤,雪白的牙齿,阳光俊朗的气质,很受时下女子们的欢迎,尤其是他的笑,总是带着些腼腆、带着些羞涩,碰到某个辣女抛来的媚眼儿时,他的脸蛋儿还会稍稍地红上一红。
就这一红可不得了,登时就撩得女人们心痒痒的。
女人这种生物,是属弹簧的,你强她就弱,你弱她就强,碰到这么一个年轻俊俏,动不动还会脸红的小郎君,坊里闲得无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常以逗弄他为乐,每每逗得他羞红了脸庞,便会哈哈地乐上半天。
马桥赶到坊门前,见“咚咚鼓”还在敲个不停,便不满地道:“喊什么喊,敲什么敲,又不是急着去奔丧!”
一个老头子马上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吼道:“你个小兔崽子,没大没小的,这是怎么说话呢?”
旁边一个大娘揪住他的耳朵,喝道:“滚账小子,看我回头不跟你娘说的!你瞧瞧人家二郎,多有礼节,多懂规矩,人家比你还小两岁呢,你学着点儿!”
马桥被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叔婶子伯父大娘们一顿教训,赶紧闭紧那张惹祸的臭嘴,如过街老鼠般,狼狈不堪地挤到坊门前掏出钥匙开门,杨二也掏出钥题打开了另一把锁。
坊门一开,“轰”地一下,早就等不急的百姓们一拥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