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派车送你们回岭南!”
伏在他肩头痛哭的冯元一听到这句话,张嘴就要说话,可是一转眼看到父亲的灵位,父亲灵前,他又怎忍说出自己的打算,让亡父在天之灵痛苦不安?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李昭德回到政事堂,政事堂里正有两摞高高的案牍等着他。
李昭德在朝堂上站了一上午,脚后跟生疼,吩咐小内侍打了桶热水来,脱了官靴,把双脚放进热水桶,这才舒坦的出了口长气。
案上的公文虽多,他却没有一点厌烦,相反,看到那案牍高高摞起,他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每一份案牍,都是一份权力,或者是有人述功应予升迁,或者是有人犯法应予严惩,或者是某地受灾应拨付钱粮赈灾,或者说某处基建需要批付款项,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水里放了草药,顺着热水渗进他的肌肤,为他活络着血脉,批阅着一份份奏章,他的头脑也飘飘欲仙,有一种异样的快感。
“为政勤勉,敢于任事,朕之肱股,须臾不可离也!”这是女皇对他的评价。
也不知批到第几份公文,李昭德的一双老花眼已经沁满了泪水,老腰酸得快要折掉了,他不得不遗憾地放下公文,招呼小内侍拿来湿毛巾擦了把脸,把脚从已经凉了的木桶里拔出来,趿了一双高齿木屐,想要到屏风后面让小内侍给他按摩一下肩背。
李昭德刚刚起身,便有一个小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弯腰禀报:“李相,新任天官郎中杨帆求见!”
“哦?”
李昭德毫不动容,似乎早就知道杨帆会来,照旧向屏风后面走,淡淡吩咐道:“叫他进来吧!”
杨帆随着小内侍走进政事堂,并未看见李昭德,杨帆眉梢微微挑了一挑,那小内侍脚下不停,走到一旁屏风边上,回头向他看了一眼,示意他跟上去。
杨帆会意地一笑,举步跟上,绕过屏风,就见画屏围起一个空间,中间摆着一张床榻,床头燃着一柱清心宁神的檀香,李昭德宽了官袍,赤着双脚,只着一身雪白的小衣趴在榻上,一个小太监正手法非常娴熟地为他做着推拿。
李昭德下巴垫在手背上,闭着双眼,听到杨帆进来也不睁眼。
杨帆站定身子,向他长长一揖道:“下官杨帆,见过李相。”
李昭德闭着眼睛道:“唔!仆昨日欲邀二郎过府饮宴,不意令师也为你办了接风的酒宴。今日公务繁忙,却是无暇饮酒了,还打算明日再请二郎过来,怎么这就来了?”
杨帆客气地笑笑,说道:“下官哪里当得起李相邀请,昨日刚刚回京,见过了陛下之后就想去拜访李相的,不想家师久不见杨帆,欢喜之下,已在金钗醉设了酒宴,所以迟至今日才来拜访。”
“哈哈……”
李昭德朗声一笑,张开眼睛,笑微微地看看杨帆,道:“二郎此番回京,荣升天官郎中,权知天官侍郎,可喜、可贺呀!”
杨帆一听,登时苦起脸来:“下官人微言轻,新官上任更是毫无根基可言,一条小小的竹筏子,偏要压上重重的一副担子,下官担心……它会沉呐!”
李昭德把花白的眉毛一挑,饶有兴致地瞟了他一眼:“连满朝文武畏如蛇蝎的御史台一班酷吏,二郎都毫无惧色,怎么……做一个天官侍郎,很为难么?”
杨帆摇头,笑得忐忑,摇得委屈:“御史台那班酷吏的尖牙利爪,看得见、摸得着,算不得厉害。可这天官郎中的位置却不同了,尤其是这南疆选官风波,暗流汹涌、险恶异常,一个不慎就得粉身碎骨,若无李相为下官保驾护航,杨某如何敢做那踏浪翻波的弄潮儿呢?”
(未完待续)
第六百三十六章 人之贵
“哈哈哈哈……”
李昭德再度大笑,这一次他的笑声畅快了许多,和刚才的笑声有着明显不同的味道。他摆摆手,身后的小内侍就退到了一边,李昭德翻身坐起,杨帆连忙上前搀扶了一把。小内侍把高齿木屐为李昭德穿在脚上,李昭德便站了起来。
“圣上让你担任天官郎中,权知天官侍郎,用意不言自明,年轻人,该有些担当,不要一遇到难题,就只想着向别人求助!”
李昭德笑吟吟地说着,语气亲切,态度慈祥,就像一位家族长辈教诲着自己的子侄,杨帆方才一句话,分明就是表态向他效忠了,李昭德心中快意,对杨帆的态度也更亲近了些。
当初他刚刚知道杨帆这个人时,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冲动有余、干练不足,对他主持刑部向御史台挑战的行为不屑一顾,等到杨帆闯门怒斥、据理力争,不惜个人前程也要赴南疆阻止那班酷吏暴行的时候,他对这个年轻人便多了几分钦佩之意。
但是钦佩归钦佩,他依旧不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什么了不起,相对于许多精明干练、城府颇深的朝廷大员,在他眼中,杨帆始终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
如今杨帆能看出这个貌似风光无限的天官郎中之位隐藏着无穷风险,而且果断投向他这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宰相,他才觉得这个后生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点小小的进步。当然,这份好感,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杨帆的恭敬、讨教与效忠。
“李相可不算是外人,自晚辈弃武从文,担任刑部郎中以来,没少接受李相的点拨和栽培,如今这桩大事,还是要请相爷给晚辈拿个主意才是!”
杨帆口中自称的下官变成了晚辈,打蛇随棍上,立马亲近了一步。
旁边还有两个小内侍,照理说有旁人在,他们说话应该小心一些,可是李昭德既然毫不在意,杨帆当然就用不着掩饰。很明显,这两个小内侍是李昭德的人,权倾一朝的大宰相要收买两个小内侍为心腹,还不易如反掌么。
李昭德往外边走,笑吟吟地道:“南疆选官,确是大不易呀,如果容易做,圣人也不必特意提拔你来做这个官。不过……你虽忠于朝廷、敢于任事,终究是年纪太轻,资历与威望不足,有些事怕是应付不来……”
“李相说的是,晚辈自知不足,思来想去,满朝上下,也就只有相爷才能给晚辈点拨一二,这才登门就教。”
李昭德怡然道:“多少士子,打熬半生,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待选之官,没有空缺叫他上任。勋戚功臣、朝中权贵,五品以上官员的直系后人,可以循例荫补,可是你也明白,荫补的官大多是闲官、散官,甚至有官有职,只领一份俸禄了事!”
杨帆继续扶着李昭德,亦步亦趋,李昭德也没有要他放手的意思,他现在已经有心把杨帆收为门下,既然是他的门下,这样的态度就是杨帆应有之义。
“如今有这样的机会,你说这些人会不会挖门盗洞、求亲靠友,力争谋一个实职实权的前程?你说那些勋戚功臣、朱紫权贵会不会为了后人子嗣,竭尽所能地为他们争一个位子?”
“这还不算,诸如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诸如武三思、武承嗣兄弟,诸如众多的世家豪门,更是气势汹汹,都在盯着这块肥肉。你若能满足了他们的胃口还罢了,若是不能,这些人都要迁怒于你!”
李昭德站住脚步,指着杨帆道:“到那时,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要被他们撕得粉身碎骨!就凭你,能应付得了来自这么多方面的势力轧压、打击么?”
杨帆一脸肃穆地道:“李相教训的是,晚辈也明白,若是得罪了这么多的势力,晚辈在朝堂上将再无立足之地!”
李昭德缓缓点头,道:“嗯!你想保命,想保证你的前程,就只能让他们都满意。可是……官职空缺一共就那么多,每个人都想多争取一席,每个人都不会觉得自己已经得到的空缺能满足胃口,所以不管你如何安排,都注定了不会让所有人满意!”
李昭德似笑非笑地瞟了杨帆一眼,道:“想尽皆予以照顾,你没有那么多的官职空缺送给他们;想权衡各方势力大小,把这块肥肉分割开来,由大到小依次分配,你就注定要得罪一部分人,可是这些势力,就算其中最弱小的,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抗衡得了的,到那时,你还是要完蛋大吉!”
李昭德拍拍杨帆的手臂,又道:“既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干脆大公无私、秉公而断,将所有够资格作官的人按照资历、名望、地位、才干排出一个顺序,根本不管他属于谁的阵营,这样如何?”
不待杨帆回答,李昭德便冷冷一笑:“这样做的话,那更是愚不可及。就算你分得公允,甚至张榜公示,把你选贤任能的标准都公布出来,让天下人全都无话可说,挑不出你半点毛病,那又如何?
的确,不会再有人利用此事做你的文章了,可是从此以后你将寸步难行!明里暗里,你将结下无数的仇敌,只要被他们逮着一个把柄、一个机会,明枪暗箭便会蜂拥而至,让你粉身碎骨!”
李昭德淡淡一笑,道:“若非这般棘手,圣人又何必把此事交托于你?因为南疆土蛮对你的亲近,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这件事一旦办完了,你也就不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了,你明白?”
李昭德说得稍有些含蓄,但这个含蓄,只是把一些不好直白说出来的话含蓄了一下,稍有一点官场经验的人就听得懂,如果杨帆连这么明白的暗示都听不懂,那就成了真正的愣头青,这个官不做也罢。
重用杨帆,由他主持其事,一切矛盾冲突集中在他的身上,等事情按照自己的意愿解决了,再把杨帆处理掉,籍以平息来自各个层面的怨愤和矛盾,即所谓狡兔死,走狗烹。
女皇陛下一直就是这么做的,当初的北门六学士,后来的借助山东高门打压关陇世家,成功后再大力提拔寒族打压山东士族,乃至丘神绩、来俊臣、周兴等一班为她铲除登基阻力的爪牙……杨帆怵然道:“不瞒李相,晚辈昨日一夜无眠,反复思量,就是觉得这件事不管办得好还是办不好,于晚辈而言都是灭顶之灾。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晚辈都无路可走,也只有请李相指点迷津了。”
“力量!”
李昭德和气地拍了拍杨帆的手臂,仿佛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辈,正在不厌其烦、谆谆教诲着自己的晚辈:“因为你没有足以自保的力量!如果这件事,圣人不用你,而是自己来办,如何?
固然会令得一些势力不满,会给圣人造成一些干扰,但是不会有大问题,因为圣人掌握着最强大的力量,所以可以让你粉身碎骨的力量,顶多给圣人制造一些麻烦。二郎刚刚用以比喻的竹筏子很对,让你载两筐石头,你驶得动,让你载一座山,会沉的!”
杨帆放开李昭德的手臂,退后三步,一个长揖到地,毕恭毕敬地道:“小竹筏子载不起一座山,正要借助李相这艘能载山的巨舰!”
※※※※※※※※※※※※※※※※※※※※※※杨帆出了政事堂,下意识地向宫城的方向望了一眼,九重宫阙,如在云端,富丽堂皇。“明堂”和“天堂”两座巍峨的似与天齐的高大建筑直入云宵,“天堂”中一如卢舍那大佛般带着神秘微笑俯瞰众生的巨佛,依旧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安详。
杨帆微微笑了笑:“李昭德这艘船,真的载得动这座比山还要巍峨的巨佛吗?知人易而知己难,人之最贵是有自知之明呀。李昭德这人有才干、有能力、有势力、有威望,他如今唯一欠缺的大概就是自知之明了吧?可惜,对权力的渴求,已经彻底蒙蔽了他的双眼!”
杨帆没有试图接近史馆,不出所料的话,婉儿此刻正在武成殿里忙碌着,以便把手头所有的事情处理完,明日开始她三天的探亲假,探望她的母亲、当然还有他。
杨帆只是向武成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便举步向宫外走去。他担任天官郎中的同时也成为了显宗之主,而南疆选官,不仅仅是朝堂上的一次重大考验,也是他能否坐稳显宗之主宝座的一次重大考验。
为了演好这出戏,把新官上任的头三把火烧得漂亮,他早在长安的时候就与宁珂、独孤宇计议了许久,如今整个计划正在一步步展开,李昭德这里不出所料,接下来他还要把武三思那个魔头应付好。
“宗主,姜公子的下落还没有打听到!”
快要走上天津桥头的时候,伴在杨帆一侧的一个侍卫,轻声把最新的消息禀报于他。
杨帆淡淡一笑,道:“不必在他身上浪费太多精神,要是轻易就能找得到他,那才奇怪。等我把水淘干了,他这块石头,自己就会冒出来。当务之急,是要咱们的人撇清与什方道人、河内老尼他们之间的关系!”
杨帆早早就在洛阳开始为姜公子挖坑了,那时姜公子是显宗宗主,杨帆的目的是要把显宗在京师的力量一股脑儿挖掉,而且表面看来,绝不是他下的手。眼下计划还要继续,但是必须得做出微妙的调整了,他要在不引起姜公子警觉的前提下,把如今属于他的力量摘出来,不可与那三个神棍再有什么瓜葛。
治大国若烹小鲜,可是若烹小鲜的又何止是治国?
洛阳这场大戏,比长安那场戏难唱多了……
(未完待续)
第六百三十七章 运筹帷幄
午后,杨帆又到了梁王府。
梁王武三思其实对杨帆并未有过什么栽培的举动,但他自我感觉极为良好,始终把自己当成杨帆的恩主。
他虽从未主动向杨帆提供过什么帮助,客观上倒是确实起到了替杨帆打掩护的作用。他和门下五犬一直把杨帆当成自己人,女皇武则天也因此错以为杨帆虽然跟武承嗣不对付,与武三思却有着极密切的关系。
武则天之所以考虑让杨帆担任天官郎中,有三个最主要的原因:一是杨帆与南疆众土蛮关系友好,由他选出的人员不易遭到这些地方部族首领的反对;二是杨帆与世家敌对,是寒族代表;第三就是因为他身上打着武氏一派的烙印。
这也正是杨帆一直保持着与武三思的联系的主要原因,武则天只要还当政一天,这层保护色他就不会轻易抛弃。
武三思对杨帆毫不见外,一见杨帆登府拜见,马上把他引入小书房,三言两语绕过一些必要的客套话,便兴冲冲地丢给他一个小册子。
杨帆打开一看,上面一行行小字,也不知出于何人之手,倒是写得一手工整漂亮的小楷。仔细再看,却是一个个人名,后面附着他们的出身资历、仕途履历,各种细节比之吏部的官员档案也不遑稍让。
杨帆拈了拈小册子,纳罕地问道:“王爷,这是……””
武三思乜着杨帆,佯嗔道:“二郎是机灵人,可不要与本王装傻,你如今走马上任,荣膺天官府郎中,本王将这花名册与你,你还不明白本王的心意么?”
杨帆略略一翻,这小册子足有三十多页,一页一人,那就是至少三十多人,如果这些人全放在重要职位上,几乎可以将南方边州腾出来的官位空缺添充一大半。
之所以一页才写一人,自然是武三思为自己这位门下考虑,他要举荐人选,总要列出理由的,这上面就详细记述了这些人的出身履历,官声政绩,如果上面的记述完全属实的话,杨帆不需要再从吏部调阅任何资料,直接把这上面的记录誊录一下就成。
杨帆啼笑皆非地道:“王爷安排的这些人都是准备担任一方牧守的?”
武三思粗声大气地道:“那是自然!这些人要么是待选之官,要么就是担些闲职的小官,如果到了地方还是做些属官小官,那又何必让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