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期曾经命人把黄景容的那身碎肉从土坑里掘出来,叫人用刀挑了黄景容的人头给他看过,薰期捏着鼻子看了半天,觉得哪怕是找一个最好的忤作,也实在无法修饰黄景容人头上那刀砍剑劈的痕迹,只好另找了一具形体与黄景容相近的尸体叫裴御史用刑。
裴怀古煞有其事地安排了刑场,将观刑的百姓隔得远远的,叫人架了那具尸体登上斩头台。死尸一动不动,据说是因为裴御史念及同僚之谊,事先命人灌了烈酒下去,免他临终一刀再受惊惧痛苦,这一举措,又让裴御史得了一个慈悲之名。
“黄景容”被斩首后,人头挑上六丈高的长杆,在烈日下曝晒三天示众,直至那人头完全腐烂,裴怀古又个人掏腰包买一具薄棺盛敛尸体,停柩于姚州的一家寺院里面,等着黄家人来领回尸体,做事当真滴水不漏。
在裴御史好心提示下,姚州土蛮各族首领又福至心灵地在姚州城为女皇陛下立了一块石碑,请姚御史着笔,在碑上刻下一篇称颂女帝英明、仁慈、宽宏、大度的铭文,这一切,裴御史当然都写成奏章,命快马传报京师了。
裴御史赶到姚州后,赏罚分明,抚民安居,雷厉风行地处斩黄景容,平息土蛮各族之怒,经过他的一系列努力,成功地化姚州大乱于无形,姚州战事平息了,白蛮、乌蛮两位土司率部落二十余万众重新归附朝廷,功莫大焉。
在裴怀古热情地帮杨帆揩屁股、同时为自己谋取政治资本的时候,薰期命人快马赶到文皓部落的总寨,把事情的经过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杨帆。
这样的处理结果,明显比诿过于文皓和云轩漏洞更小,更没有后患,所以藏在杨帆袖中的那道由文皓亲笔所写的如何处死黄景容的奏章自然就没有用了,杨帆随手便撕掉了文皓的那封亲笔奏章。
杨帆在决定把平息姚州之乱的大功让给裴怀古的时候,就知道裴怀古一定会尽量圆满地解决此事。只是没有想到,最后竟能处理的如此圆满。而这一切,都有赖于武则天以八百里快马送来的这份圣旨。
武则天为什么态度大变?为什么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平息姚州的动荡?她先前明明用拖延战术阻止杨帆介入御史台巡察各道的事,对御史台是持纵容态度的,如今却一反常态,这种改变实在耐人寻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惜薰期派来的信使只知道薰期告诉他的话,那就是黄景容之死已经得到圆满解决,切勿再把文皓的奏章上报朝廷,其他的一概不知,杨帆琢磨不透内中缘由,只得耐心等待薰期和折竹回来……※※※※※※※※※※※※※※※※※※※※※※※※※※※※黔中道西临剑南道,南临岭南道,其交通比以上两道更加困难。
黔中道的蛮州,其治所在巴江县,朝廷以当地大族宋氏为蛮州刺史和巴江县令,世袭罔替。每一任的蛮州刺史和巴江县令由宋氏家族自行选出可意的子弟,向朝廷禀报由朝廷任命之后就是一任地方大员。
由于南方地理形势特殊,改朝换代很少会给一个世家带来巨大的变化,所以这些南方大族在当地根深蒂固,逍遥一方,其家族势力实比帝王江山还要稳固百倍。
那些大帝国不管曾经如何耀煌,有个三百年气运就算国祚长久了,可这些称霸一方的地方大族,其气运一般都是以千年计数的。
在大唐立国以前,巴江宋氏就在事实上统治此地已不知多少年了,其家族历汉晋南北朝直至隋朝建立,等大唐建国后,设立黔中道,又封巴江宋氏为该地的世袭刺史和世袭县令,此后宋氏一直统治着这个地方,一直到清朝初年,这个家族耀煌了多少代可想而知。
这一代的蛮州刺史叫宋楚梦,巴江县令叫宋万游,这是一对叔侄。这对叔侄近来很是苦恼,本来他们自治地方,天高皇帝远的甚是逍遥自在,谁知朝廷忽然派来一位叫刘光业的钦差。
这位刘钦差是御史台的人,到了蛮州之后,只是出去随便转了一圈,就说发配该地的流人意图谋反,叫宋楚梦派兵协助他去围剿平叛。
宋楚梦迫于无奈,只好派兵协助刘光业去抓捕流人,在刘光业的命令之下,如今已杀戮流人九百四十余人,几乎把发配蛮州的流人屠杀殆尽了。
这件事引起了蛮州许多部落首领的不满,因为这些流人被发配蛮州多年,不少人家已经与当地人通婚联姻。
南方这些大族乡土观念尤其强烈,被他结纳为自己人的,就无法容忍被人如此欺凌的。如今这些流人受到朝廷的捕杀,而钦差动用的又是宋氏的族兵,他们就纷纷向宋氏提出抗议,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
地方大族之间的利益和政治关系错综复杂,由于千百年来的互相联姻,相互之间的关系就更加难以分个清楚。宋氏叔侄既不敢得罪钦差,又要受到治下各个大族乃至本族内部的强大压力,他们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
偏偏那刘光业似乎杀上了瘾,不把蛮州流人杀的一个不剩他就不肯罢休。宋楚梦已经不只一次给他送上厚礼,只求打发这个瘟神离去,可是刘光业却置若罔闻,每日带着土兵,到处以追杀那些逃亡的流人为乐。
今天一大早刘光业就带着土兵离城而去了,宋氏叔侄不知道这位钦差今天又要去祸害哪个寨子,正聚在一起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忽然有人急急来报,说是有一支钦差队伍赶到了蛮州城外,请刺史和县令前去迎接。
宋楚梦和宋万游一听登时叫苦不迭,一个刘光业还没走,又来了一路钦差,这些钦差莫非要把蛮州杀个血流成河不成?二人顾不及多想,只得穿戴起来,硬着头皮赶出城去迎接。
突然赶来的这路钦差人马是杨帆的副使孙宇轩和胡元礼,领兵的则是马桥,统帅着龙武卫的一旅之师。他们是从长安一路赶来的,路过夜郎的时候,他们还恰好遇到追赶而来的朝廷信使。
杨帆是单枪匹马行动的,不好查找他的下落,而孙宇轩、马桥一行人马人数众多,一路下来人吃马喂的全要靠地方官府供给,所以要找到他们很容易,而且信使也不知道杨帆是单独行的,因此一路循踪追上了孙宇轩他们。
信使送来一道密旨,马桥等人以杨帆刚刚出了夜郎城微服私访为由,要替他接下密旨,那信使出京时就得到嘱咐,务必把密旨尽快送达,而且他还身负往别处传信的差使,不敢耽搁,便把密旨交给了钦差副使。
大唐帝国目前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就是各地的馆驿,马桥他们一路下来,已经听到了太多的消息,诸如剑南道姚州薰氏、孟氏造反,岭南道潘州冯氏造反,他们知道如此密集而频繁的造反必定是御史台那班酷吏巡视地方敲诈勒索大肆株连而造成的。
尤其是剑南道的乌白两蛮造反,杨帆此刻应该就在那里,兵慌马乱之中也不知是否安全,一行人忧心忡忡,奈何早与杨帆有了约定要在蛮州汇合,如果他们直接赶往姚州,彼此信息不通,又恐与杨帆错身而过。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日夜兼程,向蛮州进发。不过他们几百号人全都是骑兵,在关中时还好,一进入蜀地,骑兵便寸步难行了,尤其是一些险要却可以节省大段路程的山路他们根本走不得,进入黔地之后依旧如此,他们一路辗转跋涉,病死了十几匹马,今日才堪堪赶到。
(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二章 遇袭
巴江县城很小,虽是一州的治所,但是城中破破烂烂的却没有几幢像样的建筑,蛮州治下的百姓主要是谢蛮,也就是后世的苗族,他们大多分散居住在各处山岭上,其州县所在地用处并不大,自然难以发展成大城大阜。
不过宋氏家族的府邸倒还配得起他们这巴江第一大族的身份,这是占地极广的一处大宅院,厅殿楼阁,峥嵘轩峻,颇有几分气派。府邸前院就是刺史府和县衙门,后院则是宋氏族人居住的地方。
宋楚梦和宋万游把三位钦差接进宅中安顿下来,又置酒宴款待,席间旁敲侧击地一问,这才知道三位钦差的来意与刘光业竟大不相同,隐隐然竟有与刘光业作对的势头,宋楚梦和宋万游叔如见救星,登时大喜。
只是转念想想,他们又谨慎起来,他们拿不准这些人是真来找刘光业麻烦的还是作作样子,官官相护这种事又不是蛮州官场上的专利,所以二人一时也不敢直言刘光业在蛮州的种种暴行。
宋楚梦心思狡黠,便以赞赏的语气,替刘光业把他在蛮州干下的“丰功伟绩”吹嘘了一番,孙宇轩三人听了登时沉下脸色。
这三人都不是酷虐成性的官吏,胡元礼富有正义感,马桥本就出身升斗小民,现在虽然做了军官,也没有把自己当成官宦阶级,他们都无法接受这种滥杀无辜平民的事情,孙宇轩虽然从张楚金做刑部尚书时就是刑部官员,却也与他们一样。
孙宇轩是经学出身的进士,简而言之,就是一个书呆子,而且是拘泥不化的书呆子,所以他虽然背了一肚子的书,可是在刑部任上处理公事却始终感觉能力不济,这才落得个“难下笔”的绰号。
刑部自张楚金、周兴以来,一直盛行严刑酷法的作风,孙宇轩在这班酷吏中却是个少见的憨厚人,其作风也与这些酷吏格格不入。好在他的职司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档案室,权柄不重,所以一直没人觊觎他的职位。
如今他们与杨帆一同出京,其立场本就与御史台相悖,再闻听刘光业犯下的恶行,自然格外抵触。宋楚梦察颜观色,确定这三人果然对刘光业的所作所为并不苟同,才向侄儿示意了一下,由宋万游向三位钦差大吐苦水。
刘光业在蛮州所犯下的罪行鲜血淋漓,罄竹难书,三个人只听得义愤填膺,胡元礼拍案而起,怒声喝道:“简直是丧尽天良!宋刺史,这刘光业如今何在?”
宋楚梦叹道:“刘钦差一大早就带着本刺史拨付给他的土兵下乡去了。他的事,本刺史从来不得置喙,也不知道他今天去了哪一处村寨。”
※※※※※※※※※※※※※※※※※※※※※※※※※杨帆打马如飞,奔驰在山间小道上,路旁草丛中探出的一根野草被马腿一刮,急剧地摇曳了几下,还没止住晃动,杨帆的身影已消失在一箭地开外。
马是好马,体形健壮优美,肌肉饱满发达,脖颈光滑细腻,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奔跑起来碗口大的马蹄蹬踏在地上非常的有力,可它现在的样子很狼狈,四条马腿都糊满了泥浆;浑身热气腾腾;好像刚揭开盖的蒸笼;连马鬃也被汗水湿透了。
“不行,欲速则不达,再这么赶路,它就得活活累死,一会儿得歇下来,最好有条溪流饮饮马……”
杨帆累忖着,本来习惯性地抽下去的一鞭子,又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停住。
杨帆在姚州苦等薰期和折竹,终于把二人等了来,同来的还有乌蛮的一位大鬼主。
鬼主是一个部落主祭的巫师,一般的小部落,鬼主是由部落首领兼任的,像那个把自己的狼牙项链赠给杨帆的棵蛮女首领就兼任部落鬼主。而像乌蛮这样十余万众的大部落,早就政教分开了,担任族中重要大事主祭的巫师有专门的人选。
孟折竹带了他们部落的大鬼主来,竟是要由他主持,跟杨帆结成生死兄弟。对孟折竹的要求杨帆欣然应允,于是在大鬼主的主持下,二人举行了一场简单而庄重的结拜仪式,折箭为誓,结成异姓兄弟。
就在当晚为他们召开的盛大篝火晚宴上,杨帆向薰期问清了武则天给予裴怀古的那道圣旨上的全部内容。
杨帆终于知道武则天为何前倨而后恭了。
姚州乌白两蛮反了,岭南东道的冯氏反了,岭南西道的俚獠也在蠢蠢欲动……武则天并不是一个蠢人,或许她的疑心病重了些,但是无论怎么说,她也不会相信就凭那些流人,有那个能力、付得起那个代价,能说服乌蛮、白蛮、狸僚、谢蛮等诸多少数民族一致拥戴他们造反。
很明显,御史台那些人在京里跋扈惯了,官员们哪怕是位极人臣的宰相,只要他们捏造一个谋反的罪名,也只能任由他们宰割,这些酷吏已经养成了目中无人的心态,根本没把诸蛮放在眼里,到了地方肆无忌惮。
而流放犯人的地方,大都是诸蛮聚居、经济落后、民风彪悍、缺少王道教化的所在,这些酷吏们在京城里吃得开,到了这些连朝廷都只能恩威并施的地方却一味以势强压,势必会激怒这些土蛮,引起强烈反弹。
御史台所奏的谋反,至此算是“确有其事”了,只不过这谋反并不是流人的策划,恰恰是这班酷吏一手促成。武则天又气又恨,唯恐局势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她一面下旨给裴怀古,命他根据需要可就地斩杀黄景容,以求平息姚州动乱。
另一方面她又给杨帆下了一道密旨,催促他尽快赶往御史台众官员所往的各道,制止各路钦差滥杀无辜激起民变,并授他机变之权,可奉旨杀人。这道圣旨就是孙宇轩代他接下的那道密旨。
武则天同时还分别遣使信使,给那些巡视各道的御史们,严辞训斥,令其立即停止杀戮,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只是这些酷吏分赴各道,游走于各州府县之间,有时还深入崇山峻岭之中缉捕流人,驿卒囿于安全和行路的种种限制,未必能及时传达得到。
杨帆获知真相,第二天一早就向薰期和折竹告辞,一路向东而来。折竹给他提供了两匹马,轮换骑乘,昨日路过一座山岭时恰逢大雨,山路奇险,泥泞湿滑,一匹马失足跌落山涧,结果就只剩下这一匹了。
如果这匹马再出了问题,恐怕赶路就更成问题了,眼看那马已疲惫不堪,杨帆也不敢再催促,让那骏马渐渐放缓马速,驰到前方山腰处时,一条狭窄山道更加难行,道路两旁的树条藤蔓几乎要把这条小道掩埋了,看这样子也不知多久才偶有行人经过这里。
杨帆翻身下马,牵着马缰绳挥动铎鞘一路劈砍藤蔓树枝开路,正往前行,忽然察觉有些异状,刚一驻足,前方草丛中突然弹起一条长长的影子,杨帆大吃一惊,只道是一条长蛇,唯恐这蛇有毒,挥刀便向那条长影砍去。
一刀砍落,长影迎声而断,吧嗒一声落回草丛,杨帆定晴一看却是一条绳索。
如此荒无人烟之处,怎么会有一道绊马索?
杨帆立知不妙,他脊背一弓,就想倒窜而回,可是就这一刹那,他全身的气力仿佛就被抽光了,眼前一阵模糊,仰头摔倒在地。
树丛中慢慢站起几个人来,头上缠着青巾的包头,身穿左衽青布夹衫,下身掩在树丛草坷里看不到,他们的脸上都涂抹着几道五颜六色的油彩,看起来就像突然从草丛中冒出来的山精野怪。
其中一个黎黑皮肤的中年汉子正把一支吹管从嘴上挪开。
杨帆倒在草径上,脖子上插着一根细细的针,针尾上几缕用来定向的红线在风中轻轻抖动着。
这样细如毛发的吹针,破空飞行时甚至连空气都带不起一丝波动,便是丛林中最机敏的野兽都无法产生警觉,更何况一路疾驰,精疲力竭,而且已被绊马索吸引了注意力的杨帆。
几个脸上画着兽纹的青衣汉子从草丛中走了出来,方才射出吹箭的那个人低头看了杨帆一眼,又看看他那匹疲惫不堪的坐骑,眉头微微一皱,用蛮话说道:“咱们好象抓错人了,这人远道而来,不像是那狗钦差的探子!”
另一个人凶狠地道:“管他呢,反正也是汉人。既然抓到了,就杀来偿命!”
说完,他就从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