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炖成排骨,应该还是不错的。」
月季淡然回话,就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身体与生命,来京城的途中,他已明白这凶狠魔兽寻他的理由。
不外是杀了他以洗刷耻辱,而他这条命早如风中残烛,死于体内的咒毒,与死在这魔兽的手里,又有什么不同呢?
人难免一死,不论富贵贫贱,当个皇帝也好,做个乞子也罢,终要化为黄土一抔!
也许这魔兽一爪撕了他,远比忍受咒毒发作时的疼痛难当好。
他才刚说完,国师瞪大眼瞧他,随即放声大笑。
他的笑声震动屋瓦,惊得树上的鸟雀乱飞鸣叫,纷杂的鸟鸣声应和着他止不住的大笑,尽管嘈杂,却也像是万鸟齐鸣的欢悦之音。
「停止疫灾吧,我来了,任你处置。」月季再道,他不忍因为自己这个将死之人,竟要死上那么多人陪葬。
国师拉起他的手摆动着,喜悦的模样不若一向冷静自持的样貌,而是像得了自己日思夜想玩具的小男孩,喜得都快飞上了天。
「明日,我明日再去,今日我要想想该怎么处置你,原本我猜自己一见你,应该会愤恨无比的立刻撕裂你,但是……」
他摇头晃脑,喜不自胜的喃喃自语。
「你总是这么的与众不同,我在这繁华京城,见过多少俊雅清高的公子哥、美艳无双的女子,但是他们哪及得上你万分之一,我要喂饱你,喂胖些,然后该如何料理你才好?清炖虽好,但切成块时流的血就白白浪费了。」
他才刚说完,月季就立定脚跟,他施力一拖,但月季就像脚底生根般,任他力气再大,也拖不动他一步。
「月季任你处置,就算在国师府里待上一夜也无妨,但一日之差,那些得了瘟疫的人会死上多少?」
「就十来个而已吧,有什么差别吗?」
国师轻描淡写,人命在他眼里毫不值钱。
「你立刻去停止疫灾,要不然我不会进国师府。」
「……你还真不怕我立刻杀了你。」
国师嘴角带笑,眼里却染着怒气,他原就喜怒无常,入世后众人对他更是敬若神明,如何能够接受月季对他的不敬,但他来不及发作,月季已经出口喝道:「坐下。」
国师笑不可遏,因为这一坐咒,在山林中他曾败给月季,也是两人结缘的开端,现在他魔力何等高强,岂会……
啪的一声,他双膝一弯,仿佛无力的腿直打颤,就算想要撑起,也软得像团烂泥,于是他一古脑的落坐在肮脏的地上,他屁股疼得像被重打了一大板。
这奇耻大辱,就像有人出其不意甩了他一记耳刮子,疼得他又羞又恼。
打从他成为国师以来,出入有香车,坐卧的是锦丝软榻,何曾像以前一样席地而坐,而且还是坐在自己家门口动弹不得,就像被爹娘责骂的小男孩。
「你!」他虎吼道,声若雷霆。为什么这招对他还是有效?
他一点都不明了,但脑袋不明白不代表情绪没受到波动,他气得都快疯了。
「月季已如黄榜所言而来,恳求国师立刻收回疫病之咒,国师若是不肯,我们就坐在这里一夜,让京城里来来往往的人看见国师坐在黄泥地上,跟月季大眼瞪小眼,月季在京城中没没无名,自然是丢得起这个脸的,但国师何等人也,狼狈不堪的坐在府前一夜,还能让人相信你法力通天吗?恐怕明日连皇上都要怀疑起你的法力。」
人一旦尝过权势的滋味怕是再也割舍不下,眼前这头魔兽也是一样。
「你在威胁我?」
他又尝到那股咬牙切齿的愤恨,三年多后的今天,在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这一刻重尝旧味,分外令人恼怒。
「不,月季在恳求你,疫病之咒月季虽然也能解,但此咒阴毒,旁人解之总要自损三分,唯有施咒之人能迎刃而解。」
「这是求人的态度吗?」国师横眉竖目。
月季一拂下摆,单膝跪下,「月季求你了。」
他跪着,但眼里没有屈辱悲愤,仿佛情绪已从他体内抽离,在此刻,他比他这只魔兽更不像有七情六欲之人。
他仍是那个曾经封印了他三年的月季,朗朗乾坤之下,人淡如菊,一袭破旧布衣,随意扎起的发丝,在他身上没有任何宝石妆点,衣着朴素,面黄枯瘦,根本就比不上京城的公子哥,更别说是名妓舞衣。
但他那股清淡隽雅,令他即使跪地受辱也纤尘不染、脱俗超凡,任谁也削减不了他的傲气与尊荣。
他的圣洁清高会让人自惭形秽,就连自己,也一时间有些炫目。
当日,国师出城施法,疫病传染忽然停止,皇上大喜,宣他入宫,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
他耐着性子,听那老头一长串天佑我朝和对他的溢美之辞,若非还需要国师这身分,他早把臭老头给一掌拍死。
拼命忍耐着,从一数到一百,再从一百数回来,以免出手把喋喋不休的皇帝老儿给打晕,对他而言,这可算是他今世最大的忍耐。
而宣他进宫还不打紧,龙心大悦之余,竟特许他留宿宫中,这种恩宠他才不要。
他一心想要出宫,宫门却在夜色下一道道的关闭,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更出不去。
凭他的能耐,要出去谁拦得住,但这人间国师身分绑手绑脚,气极的他无奈的倒头就睡,但哪里睡得着。
身边一堆太监深知圣上对他的看重,此时不巴结更待何时。
添衣添被,硬挨在他身边打转,脸上阿谀奉承的谄媚粲笑,真是烦死人。
这一生中他最愤恨,也是唯一能惹得他哈哈大笑、错愕吃惊的奇人月季,就在他府内,他寻了他三年,好不容易那人终于出现在他眼前,纵然知道他既已守诺出现,就不会走。
但他捱不住呀!
把世间最美味的糖酥放在一个嗜吃甜的孩子面前,要他忍耐的看着,鬼才忍得住呢。
天才微现鱼肚白,他便已下床整冠,宫门一开,他立刻飞奔而出,终于,自家的门府就在眼前。
他等不了仆役来开门,脚尖一点跃入墙内,落进花丛里,冠乱了,衣破了,鞋也掉了,但一整夜禁锢在宫里的郁闷却去了大半。
留宿宫中是为天大的恩宠,是多少权势熏心的朝臣所向往的,但在他心里只有两字可形容——
麻烦!
阿狼耳尖,一听声响,立刻探出房门,看到这模样的主子,也忍不住骇异得张大嘴巴,不太敢相信的问:「国、国师,是您吗?」
「月季在哪?」没理睬贴侍的问题,他径自问道。
昨日月季一跪下,他就头脑发晕,随即顺了月季的意,前去他传播疫病的地方绕了一大圈解除疫咒,正要回府,得了消息的皇上就派人宣他进宫,所以他还不知月季被安置在府内何处。
「月季公子正在西厢客房休息。」
「好,让他睡好,也得让他吃好,这样喂胖些才会好吃。阿狼,吩府厨子早膳给我弄得丰盛些,我去叫月季起床。」
他一闪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西厢客房,他推门而入,月季还在熟睡,恐怕是一路急赶而来,累得他疲惫不堪,竟睡到这会还没醒。
他走到床边,细细打量才发现,月季的脸好小,比他看过的一些江南女子还小,他瘦骨嶙峋,气色也比三年前还要更差,他身上的那件衣服,就像块布一样,盖在他不再长肉的细瘦身子上。
以前他觉得狂风一吹就会把月季的身子给折断,现在,他觉得只要自己轻柔一握,这身子就会如纸片般碎散。
月季将手掌依在自己脸旁侧睡,那手瘦得连腕关节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这样一双细瘦无力的手把自己禁在冰里、封入瓮中的吗?
再往下,那白皙纤细的脖颈柔嫩无比,他一只手就能扭断它。
双襟交接间,形状分明的锁骨钻出衣料,从衣缝间,他能瞧见月季那小小的乳首,像是春天的粉色花苞掩在朴实的衣料下,怕被人发现他的艳美。
一股热潮涌向下身,他吃了一惊,月季偏在此刻张开眼,他个性原本张狂自大,不将任何人看在眼底,现在因为身体的异样,在对方直勾勾的目光下倒退了几步,像做错事的小娃娃。
随即一股自傲再度涌起,他不允许自己被月季这般影响。
他身边的舞衣比月季艳美上千倍,他都不为之心动,以月季这病弱身子,煮来吃还嫌肉少,真要压在床上做那事,只怕他还没尽兴,月季就已断气。
「你回来了。」月季披衣而起。
「那臭老头的话多得像说不完,根本不肯放我回来,真是令人厌憎,走吧,吃早膳去了。」
花厅里,几个婢女端来饭菜,阿狼早听主子说过月季这人,昨日一看,才知竟是个病恹恹的男人,如今同桌吃饭,又忍不住打量起他。
月季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他睁大眼睛不解,就见月季笑道:「尾巴露出来了。」
「什、什么?」
阿狼大惊失色,忙转头去看自己身后,果然尾巴露出一截,幸好婢女已经都下去了,要不然岂不吓死她们。
「收不回来,怎么收不回来?」
他一脸快要哭出来,若是不能留在人类的世界,他要怎么找自己的恩人?
月季轻拍他的肩,「没事,我身上的咒毒太过强烈才会影响到你,下次别坐在我旁边。」
阿狼立刻离得远些,果然尾巴就不再露出。
他则夹了许多菜到月季碗里。「吃胖些,这样吃起来才可口。」
「国师要把月季公子养来吃吗?」
至此,阿狼终于搞懂两人「饲主与牲畜」的关系。
而他钦佩的看着月季。除了国师,以前什么和尚、法师,见了他,都不知道他的原身是狼,就连前任国师也没看出来,就月季公子看出来,而且还不太吃惊,这月季公子果然不是普通人,也怪不得国师对他一直念念不忘。
「嗯,要养来吃,他若听话就晚些吃,他若不听话,今夜就吃了他。」
阿狼无法判定这是不是笑话,就像主子老是对自己说要件狼氅那样,他惊疑不定的看向月季。
见月季镇定如常的举筷吃菜,所以阿狼就涎着脸笑了,认定这应该是个笑话,但国师看着月季的眼神,像该从哪里下嘴才会好吃的露骨,又让阿狼觉得这好像不是个笑话。
「菜好吃吗?」魔兽兴致极高的问他的客人。
「嗯,好吃。」
「汤好喝吗?」
「嗯,好喝。」月季一贯平淡的回答。
「你是我的恩人,月季,若没有你的再造之恩,我恐怕仍在野地没有开智的活着,我不想让你死前太难受。」
月季停筷道:「你真正出世才短短三年多,依人间来算,你不过是穿鞋学步的黄口小儿而已,所以你一心想杀了我吃食,这就是幼儿行止,摆在眼前的东西,不管能不能吃,就想塞入嘴里,我能明了你急迫想要吃我的心情。」
他把他说得像个白痴一般,魔兽生性高傲,再加上后天养成的狂妄自大,听他这么说,自然是勃然大怒。
「你竟敢如此瞧不起我,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我不知晓、不明了、不能得到的。」他大吼道。
阿狼吓得跳起来,缩在一边。从主子将他从狼变身为少年,他就明白主子并不是人,所以才会因为怜悯,将他带在身边。
主子身上有股难以形容的煞气,但他总沉稳的将那煞气隐去,他从未见他如此暴怒。
月季擦了擦嘴。
此时他的处之淡然让阿狼更加佩服万分,简直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暴怒的主子气势震天,但月季公子好像没有感受到,或者他有感受到,却不以为意。
月季轻声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算是世间最有智慧的人,也不敢妄称自己全能全知,你今日会这么说,代表你真的是出世三年的孩童而已,只有初生之犊才会狂妄自大,你以为自己力量强大就能得到一切,但不论你力量如何浩大,终是找不着我,所以才使计逼我现身,不是吗?」
「你——」
魔兽气到说不出话来,却也难以反驳。他破瓮而出后,不论如何费尽心力,就是无法寻到月季的气息。
这对他是一种打击,更是无以言喻的奇耻大辱,他真就败在这人类手下,连要找他报仇雪恨,也搞得自己灰头土脸。
这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他无法忍受的耻辱吗?
月季正色望向他,「我命已不长,能再多活半年都是奢求,这期间我会待在这里,任你要吃要宰绝无二话,只有一事相求,那就是在我死后,请你以你国师的身分告知某女,说我月季千真万确已死。」
「你要死就死,为什么我得当个小厮为你传话?」
「言语具有力量,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我要你坐下,你就动弹不得吗?」
这点倒是勾起魔兽的好奇心,他抓耳搔腮,苦思不已,还真完全不能理解为何月季小小坐咒对他有效。
以前自己力量不够,他能够理解,但昨日月季用了同样一招,他却毫无抵抗之力,一跤坐倒在地。
月季端起茶杯,显然已知他的答案为何,他展颜一笑,笑容美如春花绽放。
不,不可能的,这样丑陋的男人,跟春花根本就沾不上边,但他那一笑,让国师又觉得自己的脑袋变成一团浆糊般无法思考。
这也是种魔咒吧?
能让他丧失理智听其嘱咐,就像他一叫他去解疫咒,他就乖乖的去了。
这铁定是月季对他下的另一种咒语,就像那个让他坐下的咒语一样,他抵抗不了。
再望向他,那笑容却已消逝在月季唇边,恢复成往日清冷模样,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不是抵抗不了,而是——
不想抵抗吧。
第三章
大厅里,白衣男子坐立不安。
与他同来的绿衣男子安抚一笑,道:「没事的,雅君,国师法力不凡,定能解决你家中之事。」
白衣男子姓张,名为雅君,绿衣男子则是当朝礼部尚书之子林为和,两人同龄,素有深交。听了挚友家中的怪事后,林为和便再三保证能找来高人帮他,要他不必忧虑。
但张雅君怎能不忧,想到家里的事,他又是长长一叹。
父亲身体一向健朗,但自从半个月前见到弟弟幼君用怪异的姿势趴伏在池边,像毛虫般蠕动着不便的身躯,执拗的咬着笔杆浸入池里的诡异画面后就委顿坐倒在地,卧病不起。
原本话少的父亲,变成终日不语,一双空洞的眼瞪视着白壁,老泪潸潸而下、神情哀戚,而自己却束手无策。
毕竟在那池边,像是虫子蠕动身躯,血红双眼只盯着池水,两排牙齿咬着笔,一次次的浸笔入水,是他亲弟呀。
弟弟中了邪,饭不吃,茶也不喝,终日就在池边,日复一日的洗着笔,家中婢女见过那一幕的全吓得腿软。
一时间,下人全都说小少爷被恶鬼给附身了,毕竟只有恶鬼附身,才会露出那么诡怪的神色。
知道的人说张老头的报应终是来了,但报应在幼子身上,更教人为张家幼子叫屈,因为谁不知道张老头最怨恨的就是他的小儿子!
张雅君相反从小受尽疼爱,尽得张老头的真传,还未及冠就已是御用画师名满天下。
张老头对幺子总是严厉苛刻,甚至还当面将他的画作给丢出房门,连连怒吼他的画根本上不了台面。
张幼君变得越加自闭,好几次逃家,但总是被张老头给派人抓回去,关在柴房不给食物,饿到他再也无力逃家,然后把纸笔丢给他,就这样反反复复的折磨着幺子。
久而久之,不只是张幼君本人,连外人都怀疑,老画师张健的幺子并非他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