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宋民被抓到的共有四五十人,是些平民。同时,驻扎在城外古乃的军队亦遭到袭击,损失严重。
完颜阿鲁罕赤裸着上身,坐在床上,窗外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脸隐匿在黑暗之中,看不清表情。
他就这样坐着,直到乌野离去。
征羽爬起身子,坐在完颜阿鲁罕身边,醒着,他本就睡得不塌实,而乌野的声音又很洪亮。
“这是第几回了?”征羽问,他的声音很低缓,很平淡。
“已经无法清数。”完颜阿鲁罕冷笑,声音冷戾。这一路上,袭击不曾断过,即使每次也只是损失一小部分人,但却足以引起军心的动摇,现在他的军队已经有了惶恐之心了,这是以前从未曾有的。
“镇压只是引起更为激烈的反抗,倒是有意思。”完颜阿鲁罕冷冷的说道,口吻中带着几分凌虐的味道。宋人着实令他吃惊,他还以为只是极少数宋人会令他刮目相看。
“征羽,你认为该如何才能起到杀鸡警猴的效果?”完颜阿鲁罕问向征羽,他正在嗤笑着。他是有意的,是恶意的。一旦想到,当他在遭受挫败的时候,征羽却可能是完全另一幅相反心态,这个金国蛮子的心理便无法平衡。
“将躯体支解悬挂在城门口?吊在路边的林丛?”见到征羽紧拧着眉头,露出惊愕的表情,完颜阿鲁罕却继续残忍的说道。
“你不会认为我没干过吧?不用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完颜阿鲁罕低吼了一声,猛得推开了征羽,征羽身子撞向了床角。
征羽的身子猛烈撞在了硬木的床板上,痛得低低呻吟了一下。
“征羽。”见征羽始终弯着身子,不动弹,完颜阿鲁罕有点慌了。
侧身去看征羽,征羽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对着完颜阿鲁罕,他的眼中只有深深的哀伤。
“阿鲁罕,你要我用什么样的目光去看你?”征羽低缓的说,很忧伤。
“我是个宋人。”征羽低低地说,他无法忍受金人对宋人所做的那些暴行,更无法忍受身边的这个人竟是如此的残忍没有人性,竟是一位金国将领。他本该知道这个金国男人一直是这样的一个人的,他曾对他有过改观?或是幻想?
“宋人,宋人,你是个宋人。”完颜阿鲁罕冷戾的说着,眼神竟有些阴鸷。
“你可以用憎恨的目光再次对着我。”完颜阿鲁罕丢下这句话,下了床穿起了衣服,他得去视察下自己的军队。
征羽看着完颜阿鲁罕离去,他缓缓躺回床上,将被子拉上,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暗淡的月光,一对眸子仿佛苍穹。
清晨,征羽离开帐篷,不远处撕心裂肺的咒骂声,让他心神不安。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征羽见到了捆吊在营地木桩里的十几位血肉模糊的宋人。金人正在处决这些战俘。有不少被割了喉,血从喉咙的断裂处涌出,染红布衣,正被处决者,一只手臂早已被砍掉,血流如注,袒露的胸口纵横交错着刀痕,血肉模糊,却仍旧在叫骂,于是一把利刀干净利落的划开了他的咽喉。
血的味道,征羽很熟悉,也很恐惧,即使他并不少见。
脸上已经全然失去了血色,双眼也呆滞了,两行泪水却划落了。
晨风带着腥味吹拂着征羽的衣带,死者的发丝,死亡般的寂静,除了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
勇士已经噎气,一双虎眼却瞪得滚圆,带着无尽的憎恨与不甘。
征羽越过手持血刀的金人,死尸走去,最后走到那断臂勇士面前,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合上了对方的眼睛。
伸回手,苍白的手指上沾了血迹,征羽捏住了那只手,将它藏在了袖子下,紧紧握住。
手刚放于袖下,便被抓起,将拳头拉平,被指甲扎出了血迹的手心,有着鲜艳的红色。
“有张琴,你应该认识。”冷戾的声音,不用抬头也知道站在他身后的是何人。
完颜阿鲁罕不知道于何时出现在了征羽的身边,他一手抓着征羽的手腕,一手抓着张沾满血迹的琴。
征羽抽回了手,冷冰的眸子看向了这个金国将领,看着他抓着的那张琴。
是九霄环佩──他当时留给表哥董兰的祖传琴。
琴上的血迹尚未干,触目惊心的猩红。
征羽的身子猛烈的颤抖着,他抬起头小心的打量着面前那一排排的死尸,他认不出哪一个是他的表哥,这些被残忍杀死的宋人都蓬头垢面,一身的血迹,无法辨认。
“这琴你给了谁?你的表亲?”完颜阿鲁罕冷厉地问,他似乎知道这把琴是征羽心爱之物,也是父亲遗留之物,却给了他人。
“你杀了他?”
征羽脸上竟没有了表情,他看着向完颜阿鲁罕,却又仿佛透过他,看着的是更遥远的某一点。
完颜阿鲁罕一双鹰眼有着暴戾的痕迹,但随后又散去,同时他将琴丢在了地上。
征羽弯腰,拣起了它,抱在了怀中,血液将他素色的衣服都染红了。
“他人还活着,在后面那堆正要行刑的人里。”
完颜阿鲁罕冷冷的说,征羽适才那瞬间露出的绝望到了极至的表情,让他感到很不快。
在处死战俘的木桩后面,是圈坐在地上等待处决的其余战俘。都是些受了伤,一身血迹的男子,有年轻有年老,有的面无表情,有的表情带着不屑。
征羽走到了其中一位颓然垂头的年轻男子跟前,他认出了年轻男子腰间的佩玉,他低低唤了句:“兰哥”。
年轻男子有些惊愕的抬起了头,看着征羽,许久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征羽?你没死?”董兰显然很惊愕,他一直不清楚最初在船坞,征羽被人带走后的形迹,他还以为征羽恐怕已经不在人间,毕竟这是乱世。
征羽点了点头,看着兄长一脸的憔悴与沧桑,心里满是酸楚。
“叔父他们呢?”自从叔父一家离开了船坞,征羽便没有了他们的消息,他心里是希望他们能逃过战争的劫难的,但现在却独独见他表兄被俘,不知道其它人又如何了,是否还活着。
“征羽,我们离开船坞后,我又被金人抓去挖渠沟,与他们失散了。”董兰哽咽,他那一脸的憔悴与沧桑并非只是因为被捕抓被处决,然则深深的悲痛之下,那眸子却突然泛起了冷光,死死盯着征羽。
“征羽,你怎么。。。会在金人里边?”董兰的目光先是质问,最后竟如同一把刀子,他眼前的征羽穿着一身整洁的衣服,站在他的面前,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是金大军的军营。
“兰哥,我会救你出去,好好去找叔父他们,别再参与抗金。”征羽低声呢喃,弯身欲解表兄身后束缚的绳索。
“滚开!”董兰怒喝一声,撞开了征羽,他双手被缚,却因为太激动腾然的从地上站起来。
“你。。。”董兰咬牙切齿的看着一脸平淡地征羽,一对眉头拧得死死。是的,他早该想到,在金兵进入明州,在那孤岛上,能与金兵用金语交涉的征羽;在船坞,被带走的征羽,还有被突然释放的他和家人,一切都有原因。他从没往那方面去想,征羽竟然屈服于金人之威,当着金人的走狗。
“你到底为了什么?!”董兰的愤怒最后也转变为了不屑,他坐回了地上,再也不看征羽。是被威逼也好,怕死也好,人没有不怕死的,可是他们读的是圣贤书,应该懂得廉耻,他们是大宋的子民,不该卖国,更何况亲人百姓遭受的那些苦难,那些由金人带来的苦难,又如何能遗忘。
董兰没有再说什么,他与征羽交往不深,但却一直是认为征羽是个懂礼教,正气的人。
征羽他仍旧是一脸的平淡,声音甚至也平静得诡异。
“兰哥。”征羽唤了一声,走到董兰身前,屈膝跪了下去。
董兰听到唤声,本气恼的想斥开征羽,抬头却见征羽跪在了他面前。
“我知道,我死后必然无脸见家人。”
征羽将头埋没于风尘之中,双肩微微的颤抖。
“我知道你已容不得我,也不屑为我搭救。可是,兰哥,你得活下去。”
征羽缓缓抬起了头,用着恳求的目光的看着董兰,他不在乎被蔑视被仇恨,他知道这里这些等待被行刑的人都会唾弃他,何况是有血缘之亲的表兄。他不奢望原谅,但他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你走吧,我就当你在船坞时死了,我大伯没有这样的儿子。”董兰冷冷地说,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你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又能证明什么?”讥讽的声音,出现在了征羽的身后。
完颜阿鲁罕冷冷地,充满蔑视的用金语质问征羽,他看也不看征羽的表兄。
“证明你一身的清白?”完颜阿鲁罕居高临下的看着征羽,残忍的嗤笑,他恼怒,为征羽那屈下的膝盖。
“与你无关。”征羽站了起身,与完颜阿鲁罕对视,眼里满是憎意。
“那我杀了他,是否也无关系?”完颜阿鲁罕冷戾的看着征羽,他真想往他那张苍白,冷冰的脸上揍上一拳,征羽眼里的憎意,让他起了肆虐的心。
“你杀吧。”征羽露出了一丝惨笑。
“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征羽绝望的看着这个金国将领,看着他那一身火红的披风,然后仰脸看着那些吊在木桩上鲜血淋淋的尸体。
“你何曾怜悯过,就像修罗一样。”征羽眼里满是浓浓的恨意,冰冷的泪水却又不知不觉爬满了一脸。
“那么,我应该将你也吊在这里,割开喉咙,流血致死?”阴鸷的声音,从完颜阿鲁罕的双唇吐出。
“这样,你只能在地狱里恨我吧。”完颜阿鲁罕冷冷一笑,竟只是转身走了。
他或许真的想过,或许。
恨只会让人麻木,惟有爱才会让人痛苦非常,这点征羽或许并不明白。
征羽不是个轻易流泪的人,他的泪水除了悲伤外,便是绝望与不甘。然则,他希望这个金国将领如何呢?让他放下屠刀,让他不杀任何一个宋人?这可能吗?这是个战乱时代。是的,这些金人本就是无恶不作的入侵者,那么完颜阿鲁罕呢,他也是。
征羽只是可笑于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将这个金国将领从金人中分离了出来,他对他产生了好感,对他有了感情,所以他痛苦于他残害他同胞的罪行,而这本就是这些残忍没有人性的金人一直在做的事情。
冷着脸,独饮的完颜阿鲁罕,征羽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一晚,却觉得越发的给人寒冷彻骨的感觉。
想起这个金国将领白日说的那句话,征羽轻涩一笑,不自觉的抬手去触摸咽喉。被割开咽喉,流血致死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没有尝过。
将食指与另四个指头压住咽喉,施压了力气,轻轻的合上眼睛,窒息的感觉他尝过,非常的痛苦,却也让人感伤。
“你做什么!”怒斥一声,征羽轻扼住自己咽喉的手,猛得被拉开。
睁开眼,对上完颜阿鲁罕那愤怒的表情,征羽懵了一下,有些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人。
“阿鲁罕。”征羽抬手想抚平金国将领那紧拧的浓眉,他轻轻的启唇呢喃。
“你。。。完全可以杀了我。”征羽冷冰地说,他知道,至少白日里,他知道这个金国将领是真的有恨不得杀了他的心。
“啪”一声,一掌猛挥向征羽,征羽从椅子上坠下,被打倒在地。
“你疯够了没有!?”衣襟又很快被大力揪起,这个金国将领已经失控,只是在怒吼。
征羽茫然的看着这个因为愤怒仿佛猛兽般的男子,他张开嘴,苍白的脸上,一缕红色的血液从嘴角划落。
征羽被丢开了,金国将领丢开了身下的人,起身继续坐在桌上,冷冷的饮酒。
征羽抬手擦去嘴角的血丝,从地上爬起,同样坐回桌上,将未吃完的晚餐吃完,谷粒摩挲着破了的口腔,满口的血腥,征羽只是面无表情的将之咽入腹中。
用完餐,士兵进来收走了餐具,完颜阿鲁罕也走出帐篷离开了,帐篷里只剩征羽。
完颜阿鲁罕去了国论左勃极烈的帐篷,这些日子,每到夜晚,金国将领们就会聚集在一起,商讨着对策。
完颜阿鲁罕回来时,已经是深夜,征羽早已解衣入睡。
完颜阿鲁罕脱去了袍子、靴子,揭开被子,躺上床。身子刚挨近征羽,征羽醒了,伸出双臂轻轻揽住了身边人厚实而温暖的肩背。
“征羽,我可以留你的表兄一条命。”完颜阿鲁罕转过身来,与征羽对视。
“至于其它被俘的宋人,我不杀他们也有其它人杀。”金国将领残忍一笑,注视着征羽。
“你可以左右我的,不会有更大的范围,你该知道。”金国将领抬手抚摸着征羽青紫的嘴角,抚摸征羽柔软的唇,他欺身压上征羽,粗野的吻着征羽的双唇。
征羽没有说什么,双唇被粗鲁的对待,牵扯到被打伤的嘴角与口腔内部的伤口,很痛。
征羽只是抬手环住了掠夺他身体的金国将领强健而结实的腰身,紧紧抱住。
征羽知道,他这一生可能将无法去抱女人,每次被激烈占有的时候,他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男是女,这个金国将领,对他所做的,又怎不是他该对他结发妻所做的。到底是自己沈沦了,还是这个金国男子沈沦了,征羽已分不清楚。
凌晨,征羽赤裸着身体下了床,他随手拿了完颜阿鲁罕丢在地毯上的宽大袍子披上,他从袍子的铜腰带上取下了一串钥匙。
征羽走到桌前,端了油灯,朝帐篷角落里的一口木制箱子走去,蹲下身,将钥匙插入木箱外的铁锁,锁开了,然后是木箱也被打开了。
征羽将油灯放在地上,拿起了木箱里边的文书一一翻阅,然后他取走了一份。
最后,征羽将木箱重新锁好,将油灯放回了桌上,再从挂在帐篷木支柱上的一张琴取下,将文书折成一细条,翻过琴身,将文书从琴的缝隙里塞进了琴箱。
征羽有条不紊的做完这一切,回身朝床走去,完颜阿鲁罕仍旧在熟睡。
征羽脱下这个金国将领的袍子,揭了被子,钻回了温暖的被窝。
天未亮,征羽就抱着琴出帐篷,走到昨日的刑场。
昨日,他的表兄只是被捆上了木桩,并没有被行刑。
董兰身体本受了些伤,又被捆在木桩上与死尸呆了一晚,神情已全然恍惚。
征羽走过去,与看守的金兵对话,叫金兵放人,然则,那金兵并不理会征羽,他没有听从一位宋囚命令的需要。
“放了他!”一声低沈的声音,在征羽身后响起,冷戾而威武。
完颜阿鲁罕出现征羽的身后,他一直就跟在征羽的身后,显然他是知道征羽放不了人。
既然是将领的命令,金兵二话没说,立即给捆在木桩上的宋战俘松绑。
被长时间的捆绑,董兰浑身麻痹,况且身体又十分虚弱,一被松绑,身子竟直直的倒下。征羽赶紧赶过去,扶住了他的表兄,将其放平在地上,跪下身,低声轻唤兰哥,话语里有着急切。
“征羽?”董兰缓缓睁开眼睛,艰涩的声音从干裂的双唇吐出。
“兰哥,你有力气走动吗?”征羽关切的问着,他没有得到回答,董兰显然太疲惫了,被捆吊了一夜,让他倦得不想开口。
征羽抬头用眼睛寻觅着完颜阿鲁罕,却已不见他的身影,显然是已离开,而此时那位看护临时刑场的金兵则冷冷的注视着征羽。
征羽知道他没有办法将他的表兄留下,哪怕只是休养一个时辰,他必须得在天亮前将他送走,在金兵未完全醒来的时候,若不到时释放身为战俘的表兄,即使有完颜阿鲁罕的口令,也不会顺利。一再遭遇到宋人偷袭死伤过不少人的金兵是痛恨这些袭击他们的宋人的,一旦逮到从不手软。
“兰哥,你站得起来吗?”征羽搀扶着表兄,他的身子是单薄的,扶起一个远比他沉重的男子是十分的吃力的。
征羽咬着牙,任由虚弱的表兄将体重都交付在了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