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阿筌起个早打整校场,离开几天,鸟雀反了天,校场上台阶上窗棂上处处见雀屎,扫出去两撮箕。打整完校场才去白溪洗衣服,就看到阿撒耶端着盘子来了。
“阿撒耶昨晚可睡得好?”
“好得很。我半夜听到脚步声,就晓得你娃娃去喂马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媳妇前天叫小孙子送来几个包子,你看看可吃得成。”
阿筌忙擦擦手去接,啧啧赞叹:“硬是香。”
阿撒耶得意:“我家甄子上垫松针,当然比垫白棉纸香。”
阿筌咬了两口,掰开看包子心:“这个是什么菌?”
“是虎头兰。”
“虎头兰能蒸包子?”
“还有牡丹、鸡蛋花和乍花,一样两个,你慢慢吃。”
阿筌舍不得吃了:“我才整过早点,等下顿吃。”
两人冲了会儿壳子,阿筌想问问有没听说土司给自己任命了什么武器养护教习的职位,又怕是阿铭哄阿旺垒的,问了反而让人觉得阿铭擅权。阿撒耶邀他一起午饭,他说带的干粮多,不过洗完衣服要去阿撒耶的菜地里借些小菜。阿撒耶吹胡子,不借不借。阿筌嬉皮笑脸耍赖,忽然起个念头,反正要在校场呆下去了,不如也在旁边开块地,种些葱、芫荽、青菜。
说干就干!
洗完衣服阿筌就拿着锄头出去找“园子”,正比较校场周边土质,听到“得、得、得”马蹄声,这个时候骑马而来——是高容?他背上一阵恶寒,不敢回头。挑眉寻了一遍,周围树木不是矮就是细,又不可能躲仙人掌里去。他紧张得手心冒汗不知所措时,又反应过来溪边还晒着衣服呢,根本掩不了行踪。心里打着鼓,无奈起身,走到校场门口去接高容。
才站定,马就到身前了。
阿筌接住缰绳,却等不到高容下马,硬着头皮抬眼看去,发现阿容少爷虽然木着个脸,可嘴角微翘,眉目间闪着笑,那浅得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如晚冬阳光,柔柔地唤出了绿柳红杏。阿筌本想绷张苦脸,提醒少爷自己还鞭伤未愈,可心底的欢喜泉汩汩往外溢,转瞬就冲开嘴角眉梢,等开口,他发现自己已笑成朵粉团花。
“阿容少爷!”
“何时回来的?”
“昨天夜里。阿铭师傅也快回了,娃娃们可能晚几天。”
高容眼神闪了闪,一抬下巴:“上马!”
“啊?”
“叫你上马。”
阿筌抬脚,又停下:“我去拿些吃的。”
“啰嗦。”
被高容语气里的不耐吓着了,阿筌不敢耽搁,踩着高容让出的马镫翻上马。高容不等他坐定,一提缰绳掉转马头。阿筌被耸得差点栽下去,一脚踢到高容小腿上。
“抱着我,坐好!”语气又缓和了。
阿筌环住高容的腰,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探头去看对方脸色,不料高容也回头看他,一时错不开眼。朝阳从大青树枝叶间滤下,投在高容脸上,仿佛渡了层银光,微翘的长睫毛眨了眨,毫不掩饰眼里的揶揄。阿筌讪笑:“我,那个阿容,我坐好了。”
高容一点头夹马疾走,阿筌不敢贴紧他,偷偷往后挪了挪。风从耳边过,送来一句话“我给你看个好东西。”阿筌探头吼回去:“是什么?”高容拐他一肘:“耳朵被你震聋了。”阿筌做个鬼脸,看看这是往东山河去,谋着少爷可是又发现了新的浪子?走了一半路,高容却拐向北,阿筌安静坐好,懒得再猜。
出了草场翻过坡,是一片桑园,桑园深处有土墙青瓦。桑树间株仅容一人通过,这窄处下马走路才好,高容却嫌慢,强行纵马从桑树间挤过去,阿筌只得低头缩身,拥着高容帮他护住肩背。
一路磕磕碰碰驰到墙边,高容拉住马:“到了。”
阿筌跳下马四处看,小院土墙上的麦秸还新鲜扎手,应该是新夯的墙体。从开着的院门看进去,天井里土基平整,檐下空空荡荡,是个空院子。
高容把缰绳给他,先跨进院门。
阿筌忙拍拍马屁股让其自行活动,然后跟进去细声问:“阿容少爷你可是要搬来这里住?”
“如何?”
小院不大,西边主屋的楼上未隔栅,只有楼下能住人。东边说是个屋子,更像牲口棚,整间拉通没有隔断,台阶下又有个大水池,大概引的东山河水,只是太大位置太抢眼,又没假山水草,光秃秃一个大池子梗在眼前,挡手绊脚的。北边一间柴火房一间厨房,对着南边的矮墙。院子估计刚翻整过,门窗是新的,还泛着木头香气,只是这南北都矮,到冬天北风一吹,够受的。
阿筌环顾一遍,谨慎开口:“主屋只有一间堂屋一间正房,你一个人住?”
“一个人可够住?”
少爷你一个人住这里,土司放心我也不放心啊!“可以把东边隔成三间,拿一间做马厩就够了,另两间改成下人房。这水池挺洁净,回头我砌个假山。旁边还能种些花草,阿容少爷喜欢什么花?”
“你喜欢就种。”
“那我先拾掇出来,有你不喜欢的,再换。”南墙下还得移些紫竹芭蕉,挡风。
高容点头:“东边咋隔,你进去瞧瞧。”
阿筌绕过水池进东边,一只脚才迈过门槛就惊得回头,颤声道:“阿容,阿容!”
高容狠声:“鬼叫什么?”眉眼却藏不住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跟过去把人推进屋。
阿筌一个踉跄站定,不看里面只盯着高容:“阿容,阿容!”
高容终于不耐,劈头给他一掌:“憨娃娃,不喜欢就滚出去。”
怎么敢喜欢?阿筌“滚”进屋不停脚瞎跑,把每样东西摸一遍,有点羞涩地问:“阿容少爷咋整这些?”又看屋里最大的那个摆设,刚才还奇怪为何东边是个棚子,现在才晓得,这里要安置铸剑炉。炉子是新砌的,炉膛细腻紧实已试过火,旁边摆着的各种铸剑用具应该才上过油,乌黑铮亮。
高容靠在门边懒懒开口:“这里原是蚕房,随便改了下,阿亮耶有多余的工具就堆过来了。那个炉子——”
“可是罢谷山的泥巴?”
“你倒识货。”
“阿容,阿容!”
“又鬼叫!”
阿筌讪笑:“难为阿容少爷整这些,可惜时令不对,扎实想马上开炉试试。”
“时令咋不对?”
“嗯?”
“给马场打个马掌,你还挑时令?”
阿筌喜笑颜开:“不挑不挑,我马上开炉。”
“人手不够吧?想找哪个帮忙你就找哪个来。”
如果三个老庚也来……心里偷偷谋下而已,哪敢回剑邑拉人?阿亮耶的族长没法当了。“马掌而已,我一个人能应付。”
“那个,到冬天给校场的娃娃们打点武器,老拿木剑也不是法子。”
“晓得。”
“如果忙不过来,阿亮耶说让他儿子来帮你。”
让儿子来帮忙?阿筌立马反应过来阿亮耶的意思是让阿朗来,这就是变相地收下自己做徒弟了,报春花师傅的徒弟……哇哈哈哈!
高容走出铸剑房,留阿筌一个人在里面癫狂。对宠人要压要哄,简直不晓得哄的哪个,怎么自己也被哄得心花怒放?
谋到过阿筌会高兴,但没料到他喜欢成那样,阿亮耶说的没错,这娃娃确实痴迷铸剑。只是为何他和阿亮耶都不愿从剑邑带多的人来?起初想把铸剑炉修到剑川水边,阿亮耶这不好那不合适地推脱。这剑邑,水挺混!既然阿亮耶说让阿筌出来更好,那先这样吧!
高容回到高府,才发现自己竟一路哼着小曲,也不晓得哼了些什么,就这么唱着回来了。
去后院给老夫人请安,路过花园却被高香莲截住。
“阿嫫正在念经,阿容哥你不要去打扰。”
跟着高香莲回她的小院,高容皱眉:“阿莲你这院里太香。”
墙根脚一溜栀子花开得正嫩,台阶下还有树缅桂花更是馨香扑鼻。高香莲掐朵栀子花插在天蓝色头巾上,又摘几朵缅桂花用红线拴了挂在衣扣上,歪头想了想,问高容:“阿容哥,我再穿一串茉莉花当手镯,可好看?”
高容才看见牡丹花台上还开着盆茉莉花,淡雅清香已被夺殆尽,他苦笑着摇头:“你整这么多香——我是说你整一身白的,不好。”
“也是,但弄石榴花或海棠花也不搭啊,这玫瑰更艳,不好。”高香莲探头到水池边照了照,把茉莉花扔进水里,立刻有红鲤游过来,含住花摇曳而去。
“阿莲,阿俪哥最近可有来信?”
“不都是你俩通信顺带说说我么,何时单独给我来过信?”
“你最近也不陪阿嫫念经?”
“阿嫫说只有你记得经文,把我撵出来了。”
这憨囡到底找自己什么事?猜得费劲。“阿伦很喜欢你啊,不陪他玩?”
说到二爷高宝的儿子高伦,高香莲挑了挑眉:“高家唯一的小祖宗,二嫂藏得深呢,生怕被我摸少了碰缺了。”
“说起来,今年的荷包都是二嫂缝的,你没动手?”连荷包里的香料都是二嫂装的,没有往年高香莲的甜香味。
高香莲扯扯围腰甜笑:“阿容哥你管我这么多?土司老爷还不管我一天到晚做什么呢!”
“那你一天到晚谋些什么?”
“要你管?”
高容起身出门。
高香莲忙把他拉回来:“哎呀阿容哥,冲壳子你都没耐心。”
“那你就直道些!”
高香莲凑过来低语:“阿容哥你晓得的,过几天就是蜂蜜河的月亮街。”
月亮街不是货物买卖赶街的“街”,而是心心相印的恋人在月光下唱曲子述心情的集会。农忙两个月,活路做完了,夏季月亮街也要“开市”了。
高容无奈:“阿莲,你连赶几个月亮街了,蜂蜜河那么远,去做什么?” 蜂蜜河在城北四十里,河边山势平缓绿柳茵茵,有心的姑娘后生不怕路远都要去,不晓得什么时候起,就成了夏季月亮街开市的标志。
高香莲很生气:“月亮街还没开张,你莫乱说。”
阿俪哥才离开金沧,你就赶春季月亮街去了,真当高府没人看着你?高容叹气,这姑娘硬是心野,都许了人家了,还喜欢整这些。夏季月亮街刚开市,这回不刹住她,不晓得后面会整出些什么。
“阿容哥,你送我去可好?”
“可是我太好说话了,你居然敢要我送!”
“四十里啊,走不动。”
高容冷笑:“你连人高矮胖瘦是黑是白都不晓得,哪村人做什么也没查清楚,就大头苍蝇到处乱窜,能找到什么?”
高香莲攥着手巾不说话。
“你心野成这样,阿俪哥晓得会咋想?”
“阿容哥少乱说,我哪里心野?”
“对两句曲子你就放不下,还不野?”
“我是——”高香莲一撇嘴,眼眶红了,“从小阿嫫就逼我整琴棋书画,可我天天听的都是大本曲,好不容易碰到个乐音绮丽的,想去讨教讨教,你却左拦右阻。还平白给我扣些罪名,阿蓝姐的事情我又不是不晓得,你何必防贼一样防我?我一个姑娘家,受得住你这些碎嘴么?”
少爷信你才怪!“阿莲,阿容哥错了,冤枉我家阿莲了。我也是一时嘴快乱说,我若真那样想你,这些日子也不会任你胡——乱心焦,其实我帮你找过那个唱曲子的小哥。”
“真的?”
高容笑:“阿莲小姐心灵手巧,绣的牡丹能留住蝴蝶,吹的笛子能引来画眉。那些憨娃娃怎么够格让你讨教?”
“他是哪个?”
“他家祖上是三弦师傅,后来没落了。那天你觉得他琴声绮丽,大概是其他人弹得实在难听,显出他来。”
“可是这样?!”高香莲一听是弹大本曲的琴师后代,就失了兴趣。那种一板一眼定腔定调的弦子,实在不合年轻姑娘的心意。可看高容笑得过于诚恳,她不免有点怀疑,“阿容哥,可我听着他的曲子也巧。”
“哪里巧!那日他对不上你的曲子落荒而逃,被老庚们怨了很久,听说他那天是去相媳妇的,差点打水漂。”
“对不上我的曲子就对不上嘛,逃什么逃。”
“眼界小啊,不是直道人。哪家姑娘跟着他也倒霉,成不了气候。”
听高容说得恶毒,高香莲有所不忍,劝道:“阿容哥,那不过是农家子弟,又不识诗书,难免见解浅,计较不得。”
高容嘻嘻笑:“我家阿莲饱读诗书,对曲子那是大材小用了,是不该跟农家子弟一般见识。阿嫫该念完经了,我去瞧瞧。”
16
16、16、能拿什么来回报 。。。
逃出高香莲小院,高容使劲揉脸才收住笑意,想到高香莲对阿筌琴声的评价,不觉慢慢回忆,确实少有听到那样玲珑的琴声。
那把三弦还没装上新弦吧,记得阿嫫的寿礼里有盒冰弦,下次给他捎去,不晓得他会高兴成什么样,八成又要鬼叫“阿容阿容”。那个憨娃娃,看着倚重老实,其实鬼精狡猾,早让他直呼自己名字,他偏喊“阿容少爷”,今天激动起来才露出本心,私底下肯定一直偷偷叫的“阿容”。
高容正想些七七八八,看到二嫂走过来,忙侧身行礼。
“阿容少爷在想什么呢?又笑又皱眉。”
“二嫂这是——”
二嫂晃晃手里的篮子:“阿宣少爷院里的玫瑰开得好,我做玫瑰糖还差几朵,来顺点。”
高容才发现所处位置正在高宣院外,于是笑道:“二嫂叫个人来就是,玫瑰刺多——”
“她们都在刮砂糖切玫瑰,我出来走动走动。”
高容还想寒暄几句,听到高宣声音:“阿容你找我?”
高容答:“我要去看阿嫫。”
二嫂道:“你们两弟兄冲壳子,我先走了。”
看二嫂转身走,高容忙叫:“我院里的玫瑰也开得好,二嫂也摘去做玫瑰糖吧。”
二嫂回头甜笑:“回头我让人去看看是什么种,能用最好,给阿容少爷做一罐。”
高容目送二嫂转过墙角才动身,却见高宣跟过来。
“我也去听听阿嫫念经。”
高容与高宣一向不亲厚,十天半月难得见次面,现在见了面也不晓得说什么,高容只好无话找话。“二嫂硬是勤快,又缝荷包又做玫瑰糖,往年府里的玫瑰糖也是她做么?”
高宣亲热地拍拍他:“你娃娃只晓得吃,仆妇们忙着腌糖梅子,阿伦小少爷最喜欢吃玫瑰糖,她院里就打个帮手。”
“该把阿莲叫上,姑娘家也该学学这些。”
“那位幺姑娘哪个敢劳动她?”
两人走近老夫人的佛堂,看到土司护卫站在院外,忙疾步跑过去。进得院里,只见老夫人、土司和高宝正坐葡萄架下吃茶。
土司见他们就笑:“你们两弟兄狗鼻子灵,晓得阿宝在给阿嫫煮三道茶。”
高容配合地耸耸鼻子:“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苦茶还没整完?”说着挤进阿嫫身边坐下。
高宣待他选定,才坐到空的一边。
一家人难得这样坐坐,阿嫫很高兴。高容更是使出老幺的活泼劲,把大家逗得哈哈笑。说话间,话题转到高宣的婚事上。
老夫人搂着高容感叹:“我家阿容眼看也该说媳妇了,可你阿宣哥还定不下来,这堂屋门不开,房门没法开啊!”
高宝点头:“阿宣老这么挑也不是个事,那么多小姐你都看不上,到底要说个什么样的?”
高容跟着闹:“阿莲都要出嫁了,阿宣哥还挡着我的道。阿星哥你给他指一个算了,我看他也不晓得自己要什么样的。”
听他说娃娃话,阿嫫和阿哥们都笑,高宣更被呛得连连咳嗽,忙掏出手帕遮挡。高容还要狡口,一眼扫到高宣手帕上的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