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曲子好唱口难开 。。。
明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二月初八,春光和煦绿柳细叶。
今天是金沧人去美龙潭旁边的千感林上香的日子。土司家的双生子、四少爷高容和二小姐高香莲,也陪着贵客木府少爷木俪来千感林游玩。
三人逛到林子深处,曲子唱腔就能听清了。
“阿妹吔——千感林里花万枝,你是最美的那一朵。”
“阿小哥——阿哥三弦弹得溜,喜鹊不如你唱得好。”
“喜鹊搭起鹊桥会,我约阿妹桥上走。”
“喜鹊飞不过石宝山,阿哥咋个来相会?”
“石宝山下有骏马,哥骑五花马接妹来。”
“我家住在蜂蜜河,河水淌淌马不来。”
“龙王老爷让条路,哥骑水牛顺河来。”
阿妹接不上了,三弦节奏忽然加快,一个滑音嘎然而止,几个男声帮腔连逼带迫:“阿妹吔——樱桃好吃树难栽,曲子好唱口难开,那个口难开!哈哈哈……” 小哥们的笑声震得林子嗡嗡响。
高香莲对木俪解释:“对曲子就这样,接不上的一方算输。”
木俪笑起来:“小阿哥反应快,弦子弹得也好,跟得紧转得巧。”
“阿俪哥,你们么些人可对歌?”
“么些人是打歌,围着圈……”
“今天是你们的三朵庙会吧,可打歌?”
高容插口道:“阿莲!”
高香莲撇了撇嘴,嘀咕一句“一点不好玩!”眼珠一转又高兴了:“阿容哥,阿星哥可有说不让我唱曲子?”
木俪讨好她:“阿莲唱曲子肯定好听。”
高香莲下巴一翘,插在湛蓝色头巾上的杜鹃花一阵乱颤,娇俏得让人不敢直视。她抿了抿红唇,开口唱道:“阿小哥——”
高容吓得去拉:“阿莲你疯了?”
高香莲一甩手走向热闹处:“哥骑水牛妹骑马,水牛不走骡马道。”
高容忙推木俪:“你快接。”
木俪苦笑:“民家话我还说得结结巴巴的,哼调子可行?早晓得就带个乐器来”
麻烦!木俪再精通音律,却也难整这曲子。
木家和高家是滇西北最庞大的两个家族,一直靠联姻缔结盟约,这也是沐王府统治云南三十多年,金沧和丽江依然保留土司自治的原因。这次木俪来金沧,明面上是来选购金沧剑同时为高老夫人祝寿,其实大人们都清楚,他主要是来相高香莲。
今天二月初八,在金沧要上千感林烧香,而在丽江,么些人则要赶“三朵庙会”,怕木俪在金沧不习惯,高土司高星叫高容陪木俪去逛逛,“你避开些,叫他两个多相处。”
隔着林子老远,高容就喊下车,让仆妇先去找避人避风的地方起灶生火,他带着木俪和高香莲去上香。
高香莲一路嘟囔:“这么远让人走路去,又不准看热闹,偷偷摸摸的。”
没心没肺的小姑娘。木俪更不出头,干什么都拉着高容,搞得高容谋划很久的“叫他两个多相处”的玩法,到像是他押着他俩执行任务。
上完香,高香莲要四处逛逛,木俪非拉上高容,于是林中漫步又成了三人行。现在看高香莲冲过去对曲子了,木俪却接不上口,高容真想撒手不管转身回去算了。
二月天,林子密处还透着阴凉,新绿虬枝与正午的阳光纠缠着,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在地面上和阿哥阿妹的身上起伏跳跃,远远看去像挂在天地间的大毛毯。
一般对曲子是结队的,三五个阿哥对三五个阿妹,结队后就默契地找个舒适地方开唱,但如果唱曲子的多结队也多,就热闹了,这边用南调那边唱北调,常常还有这边对曲子对到隔壁结队去的尴尬事。不过现在千感林里情况又不同,和高香莲对唱的小哥弦子太亮曲子太巧,其他后生都插不上口,满林子姑娘后生,倒好像只有一个队子,林子里反而透出股雅静。
姑娘们靠在梨树上窃窃私语,只等高香莲接不上口然后抢她的调。后生们或坐在树上,或蹲在树下,也在仔细谋着唱腔。
高容拉木俪隐身在一棵大梨树后,拿草帽挡住脸,冲高香莲低声喊:“阿莲,别闹了,回去。”
高香莲兴致正高:“阿小哥——油菜花开满山香,蜜蜂采花飞得忙,花有清香蜂有翅,对面的阿哥你有哪样?”
“阿妹吔——妹栽油菜遍地开,哥养蜜蜂寻香来,花开只等蜜蜂采,对面的阿妹你等哪个?”
“二月里来百花香,好花开在悬崖上,阿哥采花莫怕高,哪个先来哪个采。”
高香莲唱完等着对方接,伴奏的三弦忽然停了,对面一阵骚动。高容探出头去看,发现对方阵容发生了改变,似乎刚才对曲子的小哥离开了,于是赶快拉高香莲走人。
“阿容哥!”
“人家都不跟你对了,你还想怎样?‘哪个先来哪个采’,别忘了你是小姐!”
高香莲一跺脚,扭身就跑。木俪忙拖高容去追。
“让她走。脾气不小。”
“阿容你别置气,那边烧香的多,别出什么事。”
阿筌一直跑到美龙潭边才停下。阿蒙和阿各吉气吁吁追过来:“阿筌你发什么疯?哪有唱曲子唱半截就跑的,回头我们要遭笑话。”
阿筌探头看看林里,低声问:“你不晓得对曲子的是哪个?”
阿各吉问:“可是附近村子的?那样水灵的姑娘我居然没见过!”
阿蒙挠头:“她也没有老庚帮腔,奇怪。”(注:老庚是民家人对同一辈、年龄相当的人的统称。)
“只顾看阿妹。”阿筌批嘘一句,坐到梨树下慢慢调着三弦,“你们可瞧见她旁边有两个人?”
“她旁边有人?哪个?”
“高容!”
“高……阿容少爷?”
正午时分,太阳直直打下来,梨树稀疏的枝叶遮不住多少阳光,最好的荫凉位置被阿筌占了,阿蒙挤着他坐下,勉强藏进树荫里,阿各吉找了一圈坐不下,只好抢过他们的草帽,拿三顶草帽罩住头脸,躺在阿筌脚边。
他们三个都是金沧剑之乡剑邑村人,从小在火炉边炼铁铸剑,长得腰圆膀粗,比一般后生结实神气。十六、七岁,正是对曲子约阿妹的年纪,三人都刻意打扮了一番,浆洗得笔挺的青色对襟短卦滚了一圈炫白压边,整齐的绑腿,崭新的麻鞋,鞋头还绕了朵大红绒线花。“二月初八去烧香”,烧香其实是阿嬢阿奶的事,姑娘后生们挂心的只有对曲子。
听着远方的曲子三弦声,阿各吉恨恨地打个唿哨:“小姐就该有小姐的样子,跑出来对什么曲子!”
阿蒙从挎包里掏出两条锅边粑粑,掰开一条分给阿筌和阿各吉,客观地说:“想想阿铭哥,千金小姐我们惹不起,躲开点好。”
想起阿铭,三人都无话。
阿各吉咬口粑粑,看看阿蒙瘪了的挎包,批嘘道:“你只带了两条粑粑?”
阿蒙邪笑:“有豆豉可要吃?”说着伸过脚去。
阿筌忙把阿蒙蹬开:“你们两个少膈应人。阿迪牟呢?”
“刚才你转身就跑,我和阿各吉跟过来了,阿迪牟好像还在对曲子。哦,来了!”
一个敦实的后生捧着草帽跑来:“看我整来什么。”
躺着的阿各吉一个鱼跃跳起,冲过去接住阿迪牟的草帽。
“马桑,哪采的?”
“前面有片桑林。”
阿迪牟捡起阿各吉丢掉的草帽扇风,笑嘻嘻地看三个老庚抢食。一帽子马桑实在不够三个壮小伙当顿吃,阿迪牟脸上的汗水还没消,草帽已经见底了。阿各吉不甘心地抠着帽檐,阿迪牟忙抢回帽子,解开绑腿下到美龙潭里,漂洗帽子上的马桑汁。
“阿迪牟,你怎么会跑去采马桑?”
“路过。”
阿蒙不信:“路过?”
阿各吉跳到阿迪牟背上,揪着他的包头问阿筌:“阿筌你信不信?”
阿筌指头划过三弦,清清冷冷的脆响。阿各吉得到指示,掐住阿迪牟的脖子往水里按。
阿迪牟忙挣扎:“阿各吉你个蛮牛……咳,咳……”
阿筌示意阿各吉放手,笑问:“你可有追上高家小姐?”
阿迪牟扯着衣领扭捏:“你们早晓得是高家小姐?”
阿蒙嘘他:“阿筌忽然跑了,我们的脚趾头都晓得要赶快跑,你还去追她。”
阿迪牟把阿各吉丢上岸:“晓得我脑瓜子没有阿筌的脚趾头转得快,你们还不拉上我。”
等阿迪牟上岸,阿筌才从挎包里掏出个小土罐,揭开盖子,辣香四溢。阿蒙深吸口气:“阿旺垒嫫的猪肝臜?”
阿旺垒嫫是阿筌的师嫫,她腌的猪肝臜是金沧一绝,许多人问着来买,每年腊月,她家院里的肠子味儿要飘到过年才散得干净。
阿筌炫耀:“还加了丁香菌呢。”
“哗,你怎么弄到的?”
“师嫫给阿旺垒说了媳妇,今天烧香后见面。师嫫忙了一晚准备吃的,今天早上我出门时偷偷挖了一罐。”
阿各吉欢呼着,从旁边的歪脖柳上扭下根柳条,三下两下撕了外皮折成筷子,从土罐里挑出一大坨猪肝臜直接放嘴里,结果被呛到,辣得直咳嗽。阿筌大笑,接过罐子把猪肝臜挑出来分给阿蒙和阿迪牟。阿各吉辣不住,埋头到美龙潭灌下一肚子水,还没等喘顺气又扑回来抢土罐,带起的龙潭水溅得旁人一头一脸,四个人打成一团。
吃完锅边粑粑,又吃过阿迪牟带的烧洋芋,四个老庚没事干了。许多生火做饭的上香人也吃完饭,来龙潭边洗锅刷碗,有阿嬢就嫌四人占了口岸,撵他们:“不要在这里挡手绊脚,过去过去。”
阿各吉提议:“我们去薄荷箐吧。”
阿蒙问阿迪牟:“他们走了吗?”
阿迪牟愣了愣:“你说高家?我见他家仆妇在北边起灶,不晓得吃完没有。”
“那我们从南边上。阿筌走啦走啦。”
木俪扎实为难。双生子还真是心意相通,同时闹别扭耍脸色,一个赌气跑了,一个赌气不追。
厨子端上来一碟柳蒸猪头肉,高容连吃两坨,见木俪不动筷,奇道:“阿俪哥,这是你最喜欢的柳蒸猪头,今天鲜折的美龙潭柳条,扎实香。”
柳蒸猪头是金沧名菜,甄子底换成了新鲜柳条,把事先烤好的小块猪头肉放在上面蒸,边蒸边刷佐料,蒸到甄底滴油猪头肉变成红铜色时端上桌,入口香酥油而不腻。
看高容好胃口地在铜火锅里捞菜吃,木俪欲言又止。高容感觉到他的犹豫,谋着他在转什么念头,也不开腔。
吃得半饱,高容才问:“阿俪哥,你可是不喜欢阿莲?”
“我们从小就订了亲。”
“那你就该去追她啊。”
“你拉我回来的。”
“我拉你你就回来?”
“阿容你吃饱找事?”
“对!”
赖皮!木俪随手把筷子射出去,高容利落地抖身歪头,成功躲过。木俪还想扔,看手边不是瓷盘就是瓷碗,忍了。“两年不见,兄弟功夫见长啊。”
“上次是我大意,才会输你半剑。”
“你们高家剑法太重,不如我们木家的轻灵。”
“那是因为我们出招必中,不用躲闪。”
“那你刚才躲什么?明明偷练了我木家身法。”
“叱,腾挪跳跃是功夫基础,咋全成你木家的了?”
木俪还想反驳,晃眼瞥见有姑娘的腰带在树后闪了下,于是笑了笑。高容敏感地用眼神询问可是高香莲回来了,木俪眨眨眼。
高容站起来拉拉衣角,大声嘟囔:“吃太撑了,我去龙潭边逛逛,阿俪哥你慢慢吃。”
“我也——”
高容直接吩咐仆妇:“侍候好阿俪少爷。”
高容转过几棵梨树又偷偷回望,看到高香莲已经坐下来,木俪正给她夹菜,不觉失笑。
四个老庚还没翻过坡,就听到薄荷箐里此起彼伏的民家调,唱曲子的结队太多,分不清三弦对应的唱腔,听起来热闹而杂乱。
阿各吉在石头上蹦跳:“太没谱了,我们去一统山头。”
阿迪牟稳重地摇摇头:“先看看,阿妹漂亮才开口,免得招些马蜂。”
阿筌笑他:“还惦记高小姐?”
“本来忘了,你一提,我又想起来了。”
“阿各吉,你刚才没帮他洗够脑壳。”
阿各吉作势扑过来:“走走,再去龙潭边洗洗。”
阿迪牟吓得拉着阿蒙往前跑:“我们先去打探下。”
阿筌看他们转过坡道,沉声问阿各吉:“你说阿迪牟可会当真?”
“对高小姐?”
“你们两家挨得近,你盯着点,别让他学阿铭哥。”
“不是吧,他真把高小姐放心里了?”
阿筌靠在石头上,出神地看着山下。
金沧坝子北宽南窄,东边一脉统称东山,最高峰为石宝山,千感林位于石宝山山脚,顺山势延上去的两坡之间有块小平地长满薄荷,以此得名薄荷箐,是年轻人相好见面的幽静地。
阿筌他们也到了含苞欲放的年纪,但没得大人允许,严格说来不够格去薄荷箐唱曲子。阿筌站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林子外的美龙潭,美龙潭是金沧最小的龙潭,像颗镶嵌在青绿帽檐上的碧玉宝石。水面只有十扇簸箕大,但胜在清幽,背靠东山北傍千感林,龙井儿出水踊跃水质甘甜,不旱不枯。十扇簸箕大的龙潭,竟能灌溉附近两个村的水田,老人们说,这是千感林娘娘和美龙王的功德。
千感林娘娘和美龙王的爱情故事,是民家人最喜欢的唱词。所以金沧人都相信,在千感林相上的对象,会像娘娘和龙王一样相亲相爱。如果阿迪牟在别的地方动心阿筌才懒得管,可他在千感林相上高小姐——想想都头大。
阿各吉估计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难得他眉头紧皱用心想对策。阿筌笑起来:“让你做点事就这么为难?”
“如果阿迪牟跟阿铭哥一样……”
“不会的。师傅都说我们还小,没长开呢!”
正宽慰着,听到
1、1、曲子好唱口难开 。。。
阿迪牟和阿蒙跑回来。
“阿筌,你猜哪个在上边。”
阿各吉嘴快:“高小姐?”
阿筌敲他一头,问:“可是阿旺垒?”
“嘿!他拉了很多老庚帮腔呢。”
阿筌来精神了:“去看看。”
“你去干什么?”
“我去给他帮腔啊。”甩来一句话,阿筌已跑过坡。
阿蒙拉另外两人:“快追,别叫阿筌出风头。”
“那你给他戴个马嚼子。”
“阿各吉你正经些。前天阿旺垒嫫要阿筌来帮腔,阿筌装说年纪小不能来薄荷箐。他和阿旺垒一直不对卯,别惹出什么——”
阿蒙这里还没罗嗦完,就听到前面阿筌的三弦响起来了。阿筌摆弄的是祖传龙头三弦,青花蟒皮绷的琴鼓,油滑的丝弦,配上他亮丽的高腔,一起调就仿佛风过龙潭,青翠的薄荷箐在弦声中泛起涟漪。
“阿妹吔——”
阿蒙要哭了:“快,我们三个盖过他。”
三个老庚大喊着唱:“阿妹吔——”
很没默契地三个调门。
薄荷箐的后生们才被阿筌的高音震住了,又听到这乱七八糟的帮腔,都批嘘他们。
“哪家的毛娃娃?”“屎尿娃娃来搞什么?”“雏鸡也想扇翅膀,可要阿哥给你搭架子?”
三个老庚一面作揖道歉一面把阿筌架走,可刚转出薄荷箐还是被阿旺垒截住了。阿旺垒比他们大三岁,身形相貌成熟有力。
阿各吉伏低做小:“阿旺垒哥,我们来帮腔——”
“帮哪个?这里是你们能来的?”
阿筌喃喃“你来得我们来不得?”
阿旺垒吼一句“来不得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