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难过,仿佛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事物一个个离开,最终,只留下自己站在中央,孤零零的。
何九渊轻缓地抬起他的下巴,伸手掩上他的眼睛。灼热的泪水浸湿了手掌,透过指缝掉下来,打到棉被上,荡开了一圈圈或大或小的水晕。
何景阳的哭声渐渐大起来,最后就像一个小孩,嚎啕大哭着。双手紧紧环住父亲的腰,死命地抓紧,好像一个不知所措地走向死亡的孩子。
他还是个孩子啊,他只有十五岁啊,何九渊默默想着,心也慢慢痛起来,好像无形中的一只小手一点点地攥住他的心,缓缓收紧。他只是一个孩子,平日里再怎么倔强、理智,也不过十五岁。十五岁,正是无忧无虑、肆意玩耍的年纪,他却背负着太多的东西,艰难地、一步步地跋涉着,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上死亡的征程。
“来不及了,太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声音带着哭腔,囊囊的,“我们都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看不到你了,想恨也不能恨了。万一我想不起你的样子,该怎么办?万一我再也找不到你,该怎么办?太晚了,太晚了,我们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死了就不能爱了,就什么也不知道,连你也想不起,连你也忘了。”
忽然,他重重一口咬上他的手腕,狠狠的,鲜血立即涌上他白色的牙齿,“我要你记得我,即使想不起我,也要记住这个伤口。可是,伤口总有消失的一天,活的人还活着,死的人就永远死了。”
何九渊紧紧揽着他,心痛地简直要停止。他俯身吻上他,吻住了那些还未出口的话,眼泪、鲜血纠缠着,淡淡的、咸咸的。
突然,他放开他,迅速回转身,肩膀一耸一耸的,压抑不住的哭声断断续续地透入何景阳的耳中。何景阳默默地看着,默默地掉泪,恍惚地想着:或许,他对他还有一点点的爱意。可这么一想,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渐渐的,周围安静下来。何九渊回转身,眼角肿肿的。他们贪婪地凝望彼此,中间却横亘着永恒的死亡。他们从彼此眼中读出了死亡,读出了诀别,读懂了许多之前懵懵懂懂的东西。
何景阳缓缓躺下来,拖过被子蒙上头。眼前一团漆黑,他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好像被母亲的怀抱紧紧包裹着,再没有欺骗、再没有伤害。他听着脚步声慢慢远去,听着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他知道,他终于离开,眼泪再一次涌出来。他在黑暗中蜷起身子,环抱着肩膀放肆哭泣,以一种无望的姿势,如同之前他无数次地仰视父亲,以一种无望的姿势。
忽然,脚步声响起,好像漫步屋顶的黑猫,一步步踏入沉睡人的心窍。缓缓地,门开一线,平铺一地的银晖。黑暗中,一个人慢慢朝床头靠拢。月光映上了他的脸庞,童真、率朗。他默默地伫立着,目光中的情绪纠结不定。静静的,他开口唤道,“弟弟。”
床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何景阳斜倚着身子,柔声应道,“哥哥。”他正处在背光的角落,黑暗模糊了他的神情,影影绰绰的。
何慕阳茫然地望着他,心里蒙蒙胧胧。自从下午爹爹留下来后,他一直心神不安、耿耿于怀,双脚仿佛受到下意识的蛊惑,不由自主地就走到这儿。等他醒悟过来时,早已置身其间。
何景阳轻轻笑起来,“哥哥,我一直在等着你,我知道,你一定会过来的。即使不为我,至少也为父亲啊。如果你不来的话,有些事情,你就再也不知道了。”
“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啊,宠爱、关怀、真心,所有费尽心机也不属于我的东西,而你,打从出生起,便轻而易举地抱个满怀。你的世界里没有丑恶,你的生命被光明环绕,你的眼睛容不下罪恶、肮脏。而我呢,双手鲜血淋漓,始终挣扎在望不见底的黑暗,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打碎、拼凑,再勉强凑到一处。我讨厌这具皮囊,外表光鲜,内里全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而现在,就连它也被毁得六分五裂、惹人嫌憎。阳光出来了,可是,我却属于黑暗。”
“我不是君子,也没有佛家以德报怨的慈悲心肠。我喜欢报复,酣畅淋漓的报复,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最好的报复不是死亡,有时候,死亡的宁静也是一种奢想。如果你恨一个人,恨到整个身心都为复仇而存在,恨到巴不得让他万劫不复、生不如死,那么,如果他爱你,就当着他的面亲手毁掉你自己;如果他不爱你,就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一点一点消失,却束手无措、无能为力。”
何慕阳突然害怕起来,望着黑暗中熠熠夺目的眼睛,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惧。他不想,也不敢去听即将出口的话。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全身笼罩在大难临头的惶恐中。
“哥哥,你知道吃下毒药的滋味吗?发作的时候痛得好像被活生生地撕开一样,有时候止不住呕吐,到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有时候撑不住晕过去,再醒过来时,还是一个人孤单单地躺着。白天的话,阳光满满地照进来,好像重获新生;晚上的话,如果看着月亮,就会暂时开心一点。哥哥,当死亡一步步逼近的时候,
明明想活下去,像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却始终停不住意识从身体内一点点抽离的进程。就好像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很多人经过,他们在阳光下笑着,抱怨着,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脚步,愿意问候一声。”
“从十二岁起,当我知道自己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为另一个人续命的时候,每天,我都要强迫自己吞下毒药,让它一点点地融化在血液中,慢慢地与身体合二为一。三年,已经三年了,现在,一切都该结束了。”
何慕阳紧紧交握双手,他一眼望见一个深潭,一个幽深的波澜不惊的深潭,让人挪不开目光。慢慢地,他只觉得寒冷,透彻心扉的寒冷,眼中瞧见的深潭渐渐消弥、一步步后退,突然平空窜出一点火星,燃烧着、摇曳着,绽放出漆黑的火焰。他盯着火焰,心里温暖起来,虽然是漆黑,虽然说不出的诡异,却依然盯着,仿佛一转开眼,便要消失,永远地消失在视线之内。这时,耳畔再次响起喃喃的低语,十足的蛊惑、十足的深沉,好像融化了的蜂蜜,一点点地沁入心田,让人无法抗拒、也不愿抗拒。
“哥哥,我就要走了,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要一个人待在下面,那儿没有光明,到处都是黑暗,躲不开、挥不去。那儿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孤单单的。哥哥,你下来陪我吧, 我们把父亲丢下来,我们一起离开他,好不好啊?哥哥,我舍不得丢下你,让你继续快快乐乐地活着,我们走吧,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何慕阳蓦地一个激灵,惊恐地睁大眼睛,“疯子,疯子,你是个疯子!”
何景阳微笑着,笑得说不出地温暖,“哥哥,你的身体流着我的血,你的命是拿我的命来交换的。哥哥,即便我是个疯子,我也要拉着你一起陪葬。”
何慕阳的全身不可自抑地颤抖着,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摔倒了,再爬起来,嘴里锐声叫着,“疯子!疯子!”
何九渊负手长立,凝视着天边的一钩新月,心里无端地想起了一些事情,一些久远得已经褪色的往事。
他想起了妻子,即便躺在床上、重病缠身,也依然美丽、高华。她的头发披拂枕上,虽然稠密,却无一丝杂乱。她的笑容璀璨、夺目,看了直掉泪。她虚虚地攥着他的手,目光依恋、缱绻。她低声央求着,“好好照看阳儿,把他的病治好,让他快快乐乐地活着。”她的眼睛慢慢合拢,嘴角绽放着一抹安详的微笑。
他想起了慕阳,和他的母亲一样地纯真、率直。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爱他,不论是移情,还是发自本心。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愿意为另一个孩子而舍弃慕阳的性命时,才是那么地惊惶。他没有完成自己在阳羡榻前许下的诺言,他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所以,他对他的千依百顺,温情脉脉,只不过是为了补救心中的一点内疚。
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揉到他血液、烙入他骨骼的人,让他一度恨到迷失本性的人。当他亲眼目睹他的背叛,之前的温情脉脉瞬间化作仇恨,像一条蠢蠢欲动的毒蛇一样,吐着红信,疯狂地吞噬他一贯的理智、沉着。所以,看到他辗转床榻,心中无比地畅快,看到他的身旁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更是欢喜异常。他不能容许背叛,尤其是他,宁愿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他恨他,恨到心头沥血、甘心首疾。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景阳与王基亲密时,他的不快。一直以来,景阳的世界中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允许其他人的出现。他想起了陆由庚抱着景阳时,他的忿怒,宁愿舍掉内力也要把景阳留下。以前,他不知道,也不愿知道,自己执着于一个人、纠结于景阳对别人亲密的缘故。现在,他终于懂了,却已经太迟了。
他望着窗外的新月,轻声说着,“阳儿,保重。”
这时,何景阳静静躺在床上,听着何慕阳渐渐远去的疯狂的尖叫,冷冷地笑着。他闭上眼睛,只觉得好累好累,只想安静地睡着,再不用睁眼面对尘世间种种的纠葛,再不用爱一个人、恨一个人。他的意识慢慢涣散,眼前走马灯似的交错穿插着他曾经的微笑、痛苦,一些本已遗忘的琐事也纠缠着,盘旋着,沉淀下去。他的世界一点点地被黑暗笼罩。就在他无知无识,任由黑暗的漩涡将整个身心吞噬时,突然,耳畔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阳儿,保重。”他心满意足地笑了,意识渐渐远去,慢慢地沉睡在亘古以来的静穆中。
杜确瞥了一眼王基,闷声闷气地嚷着,“喂!这么大热天的,你就不能歇一会儿吗?”
王基抬起眼,望了一眼窗外,不由得叹息道,“今年的夏天好像特别的长。”
杜确看了他一下,突然,他们好像想起同一件事,都不约而同地住口了。
隔了一会儿,杜确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在楼里住得还习惯吗?”
“很好啊,”王基想了想,说道,“其实,我是很容易满足的,只要一日三餐、一卷在手,就可以了。”
他们又沉默下来,一时间都寻不出合适的话题。
“这几天怎么不见陆楼主,难道棠棣山庄出什么事了吗?”王基右手捻着书页,漫不经心地问道。
“最近楼内接手的任务频频失手,”杜准的目光阴暗下来,“楼主一直忙着处理事务。”
“哦。”
杜确突然站起来,只觉得气闷、堵心,他望着王基的方向,随口问道,“出去走走吗?”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杜准越走越快,仿佛要抛下一切不愉快的念头。直到走入一片浓密的林荫丛中,这才放慢脚步,缓缓而行。
忽然,背后的脚步声停下来,杜确好奇地望过去,只见王基正静静地凝视着一丛间杂着星星白花的绿意盎然的花卉。杜确伏下身信手撷了一朵,凑到鼻前闻闻,疑惑地问道,“很普通啊,怎么?难道你喜欢它?”
王基的目光悠远而深沉,“这种花朝开夕坠,只盛放一天就枯萎、陨落,化成花泥。但是,把它采集、晒干、碾碎后,能够充当药材,对心痛、胃痛等症侯,尤其有效。它的名字,叫央槿。”
杜确顺手把手中的花丢到地上,笑着说道,“好啦,好啦,我们走吧。”
他们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丛林深处,声音也一点点地模糊、隐退。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