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景阳疑惑地问道,“你不怕被发现吗?他的武艺,你再清楚不过的。”
“其实,他对你,是最没有防备的,”陆由庚低声自语着,突然,仿佛突然想起来,伸手抚上他的眼睛,轻声说着,“其实,你的眼睛最随母亲,虽然已经记不清她的面貌,可是一看到你,就特别温暖、熟悉。”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款步出门,留下何景阳愣在房中,又是懊恼、又是恍悟。
从此,何景阳随陆由庚频频出宫。在后者的一手操纵下,以棠棣山庄的暗杀力量为主力的夷凡楼创立。一开始,多由陆出面周旋,后来,权力慢慢转移到何景阳手中,到后来,基本上由他一人主持。由于他们都以面具示人,声音也加以调整,所以,江湖上从未有人将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夷凡楼楼主与谦恭温良的陆庄主与深居不出的少宫主联系到一起。
何景阳第一次在陆由庚的引领下旁看杀手的淘汰时,之前生活的种种信仰顿时被击得一团粉碎。第一次直面杀人,第一次嗅到血腥的味道,看着刀直刺入心口,再迅速拔出,躺下的人已经垂垂待死,却仍拖着一口气,眼睁睁地瞧着鲜血汹涌,生命的意识一点点流失。突然间,他有一种呕吐的冲动,直觉得血腥味缓缓渗入肌肤,生死相随,哪怕穷尽一生一世也再洗不脱了。
陆由庚始终冷眼旁观,直到瞧见他脸色苍白时,方缓缓说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这种时候,慈悲为怀、向善积福都是不顶用的,只有杀人,才有活下去的机会。一个人为了活下去,可以放弃太多平日里视若珍宝的东西。人人都是自私的,平日里兄友弟恭,一个比一个亲热,一旦大祸临头,只求各人保命为紧,谁还顾得上谁啊?”
顿了顿,又沉声吩咐道,“你再仔细看一下,他们之中有没有可用之人?”
何景阳的情绪平息下来,一边慢慢消化与往日所知的截然不同的论调,一边强忍着不适,仔细观察。隔了一会儿,边沉吟边回道,“那个人,左边靠墙角的人。虽然现在几乎人人负伤,但只有他,看起来鲜血淋漓,但并未伤到要害,看起来,这血,应该是别人的居多。而且,表面上蜷缩墙角,不堪一击,但靠近他的人,都已经死了,可见他在隐藏实力。还有,他的眼睛,有一种强烈的求生的欲望,一般像这样的人,总会想方设法地保全自己。”
陆由庚赞赏地点点头,“很好,观察得也很细致。但有一点你忽视了,房中之人,为何他负伤最少,这证明别人认为他不足为患。或者说,他是那种再寻常不过的人,丢到人群里,不会有人注意。往往这种人最可怕。至于眼神,他先后呆过的组织都消失了,只有他,还活下来,这正是求生的欲望。记住他的名字,杜确,以后,他恐怕会成为你的一件有用的工具。”
这天晚上,何景阳失眠了。脑中一直盘旋着白天的所见所感。他拼命洗手,却总能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身上也黏黏的,好像把鲜血抹满全身,再等着它一点点地风干。他离地狱更近了一步,离曾有的光明却越发遥远。太阳出来了,可光明,却不属于我。
之后的数年平淡地过去了,直到他的束发日,十五岁生辰。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他已经等不及要同父亲决裂。他拟定了一个计划,一个堪称完美的计划。
从矫诏父亲的手令召哥哥入殿,到故被挟持,以命相迫。其中,木樨珠是一个关键,一方面,想必哥哥已经日渐虚弱,而它的续命功用必定让父亲大喜,另一方面,也与涂在自己酒杯上的槿南香相融。
其实,这个计划中有一定的私心。他要父亲亲手选择,他要父亲亲手斩断自己心中的最后一丝羁绊。从此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再不相见。
计划启动,他派杜确潜入宫中。之所以安排到王基身边,一方面,夫子向来少与人交往,不易发觉,另一方面,也出于对往事的缅怀。当一年前无意中谈听到,夫子长年留住宫中时,一时间,竟不知是喜是悲。童年的种种慢慢浮上心头。但出于谨慎,他并没有贸然探视。之前的事情,他已经多少猜到缘由始末,虽然不明白父亲这样做的用意,但他不愿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给夫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宫中一旦有风吹草动,必然逃不出父亲的耳目。
生辰前夕,和杜确夜谈。想起他前些天晚上的大胆行事,和最后被琴音吓住的狼狈,不由得心底好笑起来。吩咐完毕之后,回到房间,一个人对着一钩新月,痴痴的望着。
何景阳再次醒来,身体正处于一阵缓慢而持续的痛楚中。耳边隐隐响起啜泣声,呜呜咽咽,若离若即。忍着忽如其来的眩晕,仔细辨认着,是莫黍。他张了张口,想要出声止住,却只觉得喉咙嘶嘶作响,挣扎了半天,也迸不出一个字。
莫黍早透过泪眼瞧见,忙止住哭声,从一旁的案几上倒一杯茶,小心地送到他的口边。
何景阳小口抿着,不敢大口。茶水宛如灼热的火浆,每一次下咽,喉咙处就同刀劈火燎一般。若是不喝,体内的饥渴又疯狂地叫嚣、冲撞着,摧毁着他仅剩的意识。一杯水下肚,虽然喉咙仍热疼痛难忍,但身体的烦躁却明显止住不少。
莫黍挪开茶杯,轻声问道,“少主,还要吗?”
何景阳微微摇头,停一会儿,又吩咐道,“以后,不要叫我少主。”声音嘶哑模糊,莫黍凑近去,才听出一个大概,纵然满腹疑惑,也下意识地应道,“是,公子。”
何景阳闭上眼睛,身体本来便虚弱,每个字都需要重重地发出,
才几句话就耗尽全部的力气。他默默地在心底苦笑,少主?不过是一个顶替别人位置的人。阳儿?不是他。从头到尾,唯一属于他的,也只是一个“景”字罢了。
莫黍小心地掩好棉被,静静着望着他沉睡中的容颜,仿佛一睁开眼,又可以看到那个虽然不爱说笑,但眼神中始终保留一份温暖的孩子。而现在的他,虽然常常微笑,可她看了却只想掉泪。即便他从不开口,她也隐隐意识到埋在他心底的难以言说的苦痛。
她不明白,才短短几天,事情全都乱套了,身边的人好像也变了,变得让她害怕。而她,作为一名下人,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尽心地服侍,尽自己所能为少主减去一分痛苦。脑中渐渐浮现出那天的场景,她不由得生生地打个寒颤,望着身旁恬静的睡容,第一次巴不得少主就这样一直睡下去,永远也不要清醒过来。
之后的每一天下午,都是取药与服药时间。何景阳每次都不声不响。一开始,总是中途便晕过去,直到醒来后,发现手腕多添一道新鲜的伤口。到后来,即便晕过去,很快又痛醒过来,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紧紧闭着,额头的汗水一滴滴地掉下来。右手掌心的伤疤上次的还没痊愈,这次便又深了一些、重了一些。可即便痛得死去活来,还是闷不作声,即便晕过去,牙关也是咬得死死的。
何慕阳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在爹爹的坚持下,只得无可奈何地服从。每一次喝药,对他来说,都是一场莫大的煎熬。他不喜欢药的味道,这总让他嗅到黑暗、血腥;他喜欢阳光,喜欢绿叶,喜欢糕点,喜欢一切光明美好的事物。而药,从他入口的第一刻起,便是难言的反感、厌弃。可他又不愿惹爹爹生气,只得勉强自己灌了一碗又一碗。
每次喝药时,爹爹虽然神色自若,却瞒不过他,只有他觉察出爹爹瞬间的僵硬。而喝完之后,爹爹又回复一贯的从容,亲手喂他点心,轻轻吻住黏在他嘴角、口腔的药汁。爹爹在心疼呢,这样一想,即便是面对反感至极的药,也没有想象中的讨厌。
一天天的,何慕阳的身体好转起来。一向苍白的脸色红润润的,让人不由得就想掐上一把。水汪汪的眼睛一转一转的,不论是谁,对着他乞求的目光也要软上三分。笑容更是说不出的真挚、甜蜜,如同蜂蜜,深深沁入每一个看到他的人的心田中。渐渐的,宫里的人一天天地接受旷别多年的长公子,纷纷改口称少宫主。至于原来的少宫主,一方面因其深居不出,宫中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另一方面,宫主对长公子可谓是恩宠并重,甚至同榻而眠,即便之前的少宫主也没有这样的待遇。所以,识趣的人都闭口不提故事,少宫主渐渐远离人们的视野。只有那些偶尔睹过少主风姿的人,始终在心底念念不忘。
何慕阳第一次沐浴在阳光下,心里说不出的喜欢。他伸出手,盯着阳光在透明的指尖上打转,如同一只只翩翩欲舞的蝴蝶,说不出的灵动、空明。突然,便想起那个终日躺在床榻的人。很小的时候,他就常常一个人呆在房中,无闻无视。整个世界,只有爹爹一个人的影子。其他的人,他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只要爹爹一个就够了。
可是,当他第一次遇上那个人,那个笑着叫他哥哥的人,就不喜欢他,非常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看着父亲的眼神,不喜欢父亲和他的对视。那一瞬间,他第一次以为父亲就要抛下自己,和那个让他讨厌的人一起远走,永不回来。他讨厌他,讨厌他的月淡风清,万事不萦心。虽然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憔悴,虽然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黯淡,可他还是这么美,美得让人心神不宁,让人错不开目光,尤其因为这种病态,更有一种惊心动魄、毁灭性的美,让人甘心情愿地随他沉沦,哪怕陷入永恒的黑暗之中。
他想起了他的头发,由发根到发梢一点点地褪色,直到灰白,直到全白。他记得第一次见面,他一个人独立中央,侃侃而谈,字字决裂,笑容却是说不出的醉人,荡漾在每个人的心扉深处。阳光映在他的垂髫之发,漆黑、浓郁,如同他瞳孔深处的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午夜。
他想起了他的微笑,虽然笑着,却总让人产生下一刻便要掉泪的错觉。他的眼珠湿润、剔透,定睛而视时让人暖洋洋的,仿佛他的眼中只有一个人的存在,可一旦沉淀下去,却又如子夜的乌啼,洋溢着诡异的色泽。
他想起了他一天比一天更长地陷入昏迷。他的脸庞异样冷峭,颈上的青筋历历可见,手腕上交织着纵横纠缠的伤疤,呼吸微弱地让人觉察不出他的气息。
有时,他觉得他很讨厌,有时却又觉得他可怜。当他讨厌时,就故意赖在爹爹怀中,一边软语撒娇,一边时不时地蹭着爹爹的胸口。当他怜悯时,就想:或许他可以把爹爹的爱施舍给他一点点,当然只是一点点,多了,就会让他苦恼。之后,当他想起自己的慷慨时,心情就更好了,仿佛多了一桩无心作下的善事。反正爹爹喜欢的,只有自己一人,施舍一点也无妨的。
临近月底的一天,何慕阳的毒差不多已经清理干净,但出于保障的需要,药还在继续服用中。现在的行动早已驾轻就熟、司空见惯,再加上何景阳连日来昏迷程度日趋深沉,痛感也趋于麻痹。
何慕阳依偎在爹爹怀中,突然好奇地问道,“外面的阳光很好啊,他为什么一直躺在床上,不出去呢?”
房间中一时肃静下来,隔了一会儿,何九渊平静地答道,“他的双腿不便,不能够出去。”
“哦,好可怜啊,就像阳儿以前一样。”
这时,何景阳睁开眼睛,低低的说了一句话,莫黍俯下身去,极力辨认才猜出大概。她迎着宫主询问的目光,略带为难的回道,“公子说,他想出去。”
何九渊转开眼睛,没有回答。
何景阳费劲地开口,声音喑哑,一字一顿,却重重地烙到每个人的心底,“宫主,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就让我再见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阳光吧。”
何九渊忽然沉下脸,甩袖而去,何慕阳回头瞪了一眼,忙忙跟上去。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直到何景阳低声吩咐道,“莫黍,带我出去。”
何景阳靠在轮椅上,阳光透过绿叶的缝隙打在脸上,平添了一份血色。他微眯着眼睛,懒洋洋地笑着,好像一只刚喝完米粥,卧在阳光下打盹的满心畅足的小猫。
忽然,眼角的余光瞥到树旁的一丛星星点点的白花。他的眼睛顿时亮起来,示意身旁的莫黍推他过去。仔细端详着怒放的白花,不由得微笑起来,低声说道,“我以前喜欢一个人,每天都送他一捧花。他每次收到,都很开心。可是后来,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而这花,也始终不知道名字。”
莫黍心里无端地欢喜起来,为着少主此时的精神奕奕,不由得想着,或许少主身子好起来也说不定啊,或许宫主心疼少主,他们不再像现在这样赌气,那该有多好啊。忽然,耳旁响起少主的吩咐,“帮我采一朵吧。已经很久没有遇上,都快想不起它的样子、味道了。”
拈花在手,他慢悠悠地凑到鼻端,深深地嗅着,目光缱绻万千。
莫黍站在一旁,一开始还是欢喜的,为少主的喜欢而欢喜。但后来,心情莫名其妙地低落下来。她恍恍惚惚地想着,花,一年一年地开着,今年错过了,还可以等明年,即使眼前看不到,但心里知道它总会盛开的一天,这样也就满足了。可少主,现在人在这儿,但明年,又在哪儿呢?人,一旦死了,便是真正死了,连存个念想都没有。只可惜,这么美的花,如果少主看到,一定会喜欢的,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呀。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之前她一直在自欺欺人,总以为少主有好起来的一天。可现在,看着少主的微笑,看着他连日来难得一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她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少主要走了,永远地走了,走了就不再回来了。她的心顿时被一股巨大的悲痛占据,她从没有想过,没有少主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要何去何从。
突然,柔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你怎么了?”
她一愣,下意识地拂上脸庞,却是一手的湿润,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望着少主,一脸的哀求,“公子,你会没事的吧,你会好好的吧,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何景阳笑着,说不出的温柔,“你也知道的,不是吗?要么月底,要么下个月,总之,那一天会很快的。”
莫黍满眼的哀戚,她第一次体会到,生离死别的滋味,虽然,事情还远远没有开始。
晚上,何景阳又一次在疼痛中醒转。最近总是这样,明明精神倦怠,可睡不了多久,很快便从沉睡中痛醒。他常常眼睁睁地盯着窗外的天幕,默默地观察着黑暗一步步隐退,光明一点点紧逼的过程,他甚至可以数得出光与影彼此交织、纠缠的脚步,直到最后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的时间漫长得让人绝望,甚至时时混淆真与幻的间距。有时,明明感觉时间过了好久,可睁开眼睛,才不过一炷香时间,而有时,只是静静地发呆,刚一反应过来,却早一夜过去了。各种颠来倒去的梦境,匪夷所思的场景,让他即使醒来,心也是跳得很快的。
突然,他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黑暗中渐渐有人靠近。他微笑着,轻声唤道,“杜确。”
“砰”地一声,杜确用火石打火,俯身点上的床头案几上的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映亮了他憔悴的脸庞,眼中满是血丝,想来己不眠数日。
杜确望向床上,才一月不见,楼主竟至这等境地。他的眼前,交错地呈现出楼主的各种面貌:夷凡楼楼主的理智、冷静,玄晖宫少宫主的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