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树枝,哗哗奏响。空气暖暖的,左一碰、右一蹭地擦过眼皮,汉字也一个个歪歪的、扭扭的,渐行渐远。昏沉的困意慢慢袭上来,视野所及一点点地暗下去。
再次睁眼,黑暗重重地覆盖过来。微微挪一下身子,只觉酸困无力,手脚麻麻的,想必是沉睡时滑下树干,侧躺树下的缘故吧。丢开握在手中的书,调整一下姿势,身体也渐渐恢复过来。纵目望去,只见头顶悬着一轮金黄的月亮,天空并非一味的漆黑,反倒沉淀着湛蓝的光泽,如同月夜下波涛汹涌的大海,弥漫着神秘、浩瀚的氛围。凉风习习,昆虫的振翅声、吱吱声此起彼伏,仿佛一出子夜的箫埙合奏。一切都是这么安逸、甜蜜,让人不由得想叹息。心坎洋溢着太多的欢喜、欣悦,最终,也只是默默地叹息。
突然,“吱悠”一声,惊起宿鸟群群。何景阳下意识地屏气凝神,循声透过林木扶疏的间隙瞧去。
岂料不过一眼,早已万劫不复。
月光下,两个人紧紧依偎,彼此均是体态修长、从容蕴藉之人,看在旁人眼中,竟是说不出的和谐、优美。可撞入何景阳的视界,却如晴天霹雳,登时楞在一处。
窸窣声渐渐平息下去,代之以和缓、低沉的声音,“阳儿,早点回去,晚上更深露重,小心着凉啊。”
“爹爹,下次早点来看阳儿啊。阳儿好想爹爹,阳儿好想和爹爹在一起啊。”
久久的静默。何景阳紧攥双手,重重扭过头去,可已经来不及了,黑暗中到处都闪烁着方才的场景,他闭上眼睛,却还是清楚地、眼睁睁地看到,父亲和哥哥,额头轻触、嘴唇相吻。
不知停了多久,长久到他再也按捺不住时,声音再次响起,“三年,再过三年,阳儿就回到爹爹的身边。”
大门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沙沙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一切都安静下来,头上明月高悬,刚才发生的种种仿佛不过一场梦境,一场荒诞的匪夷所思的梦境。
何景阳慢慢从树下走出来,月光透过树枝,散落到他的脸上,琐碎、细密,如同印下的一个个温柔的吻。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中,只觉得心头的一只只小兽悄悄溜入林荫深处、藏到黑暗角落,睁着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窥探着、低语着。
他重重地扯着头发,仿佛要把萦绕于脑中的臆想一并扯走。那一瞬,当他目睹父亲与哥哥拥吻时,唯一的意识,唯一的反馈,是嫉妒,正同一条偷偷钻入心窍的毒蛇,嘶嘶吐着长信,啃噬得一颗心遍体鳞伤。
他本该唾弃、不齿,这是不伦之恋,是大违纲常的。可下一事的思虑,却是嫉妒?他被自己的想法深深吓倒。对父亲——终生血缘羁绊的至亲,他却胆敢藏着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他是自己的父亲啊!
何景阳紧紧闭上眼,头痛欲裂。恍恍惚惚中,耳畔荡起喃喃低语,十足的诱惑,十足的唆使,“即使是父亲,又如何?况且,他爱你吗?不,他不爱,他爱的,是另一个人。而你,不过是一个卑微的替身,一个无知的傀儡,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何景阳的身子剧烈颤抖着,他紧紧捂着耳朵,可一声高过一声的“傻瓜”仍然重重刺透耳膜,直达心扉。
月光缓缓地围裹住他,他坐到地上,把头埋进膝盖,就像之前埋入父亲的怀中。夜深露重,寒气透过衣服,一层层地掳掠躯体的温度,可他的心,却更冷、更寒。
半晌儿,他抬起头,眼中一片干涸。哭不出来啊,他有些疑惑地想着,心头明明堵得满满的,却怎么哭也哭不出。他愣愣地望向树梢头的月亮,皎洁、高华,千年万年地普照大地。没有孤独,没有背叛,永恒的平和、宁静。视线慢慢模糊,明月也随之影影绰绰起来。他用力眨眼,圆月又逐渐依偎心头,温暖着一方天地。模糊、清楚,模糊,清楚。紊乱的思绪,置身于月光洗涤中,渐趋明朗。
一夜之间,他不再是他,父亲也不再是以往的父亲。第一次领悟到自身的不堪一击,是的,他要强大,不择手段地强大。同样的事情,当下一回再次发生时,他不希望自己依然束手无策。他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喜爱的人相继离去。父亲,他缓缓张口,无声倾诉着,向着空气,向着黑暗中一切未知的事物,你欺骗了我,用一种温柔的方式。之前,是我的无知。但以后,我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再不会傻乎乎地一厢情愿。您,我的父亲,教给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教训:不要无保留地相信一个人,哪怕他是你的至亲;不要依赖另一个人,那只会让你任人摆布。父亲,我的良师,我的爱。
耳边再次响起低低的呼唤,“阳儿,阳儿。”他终于明白,一直以来,停在父亲心头的,都是另一个人,他的亲生哥哥。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丛林,全身上下说不出的疲倦,只想躺下好好睡上一觉,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露水沾湿了长襟的下摆,发簪也不知何时碰掉,头发乱糟糟地纠缠耳后。突然,一个柔软的东西迎面撞来,不由停下脚步,鼻子嗅到一股悠远的气息。他的身子微微战栗起来,无关懦弱,只是还没来得及准备,不知道如何面对。一时间,大脑瞬间空白。眼前一亮,他的下巴被挑起,被迫抬起头来。
父亲的目光温情脉脉,语气也掩不住的关怀,“阳儿,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去啊?”
他突然害怕起来,想要远远地避开。他宁愿父亲对他不闻不问、恶语相向,也不愿他拥抱自己,却以方才容纳旁人的怀抱;抚慰自己,却以方才关怀旁人的声音。这让他疑惑、惶恐,他辨不出,言语的真真假假,他读不出,问候的虚虚实实。
眼前跳跃着他们拥吻的场景,他不由得涨红了脸,挣扎着脱离父亲的怀抱。
手臂生痛生痛的,他不知所措地望向父亲。一道慌乱的光芒迅速滑过父亲的目光,快得让他以为只是一个幻觉。
耳畔荡起悠悠的叹息,清醒时记得的最后一幕,是父亲俯向自己的面容,无奈、安详。无奈?来不及错愕,便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黑暗一个东西持续不断地撞击着,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好像夏日骤雨打过荷叶的劈啪声,又好像远古的踏着节拍的鼓点声,乍疏乍密,一会儿逼近,一会儿回退,一会儿旋转。何景阳的意识一点点清醒,弥漫在周围的黑暗也隐退下去。胸口闷闷的,这才发现重重压在上面的双手,想必心跳声,就是梦中如影随形的声响吧。勉强睁开眼睛,眼皮涩涩的,刚一触到光线,便下意识地合上。停一晌儿,再度睁开,眼前慢慢清晰起来。
身旁的环境再熟悉不过,正是长年来居住的地方。一刹那,脑中浑沌一团,突然不知道身之何之。努力地回想,依稀中做了一个悠长的甜蜜的午后梦,梦中又回到童年,甜蜜的童年,就连曾经痛心欲绝的月夜,也显得那么温馨、美好。隐隐间,脑海中又闪现出另一些零星的场景,他在发誓,一个人向着整个大殿发誓。往事的碎片一点点地拼合、聚拢。而最后一幕场景,是转身离殿而行,眼前骤然一团漆黑,再次醒来,便置身其间。
缓了一口气,串连起前后的种种,便想通了始末。按照预定的计划,本当趁着父亲失去内力的时候离宫,谁知却失去意识,被人安置在这里。或许睡了很久吧,想着旷别已久的童年,不由得高高扬起嘴角,即便只是一个梦境,毕竟也触到了久违的温暖、幸福。
他又转了转心思,自己会在这里,要么因体力不支,被人送此休养。但仔细想想,又觉不可能,以父亲的修为,至多一个时辰便可无恙,以父亲的造诣,即便是陆由庚,也不会自讨没趣。那么,只剩下两种可能,想到这里,脸色不由得沉下来:要么,有人利用自己之前造成的混乱局势而黄雀捕蝉,这样一来,只怕父亲的处境堪忧;要么,这次筹划的行动以失败告终,而自己,凭着仅剩的一点价值,被父亲法外开恩,暂时囚禁于此。任何一种,对自己而言,都算不上好事。突然,他醒悟过来,要担心,也该担心自己才对,何必对父亲念念不忘,彼此已无牵绊,又何苦抱着不丢手、惺惺作态,不觉苦笑起来。
暂时抛开念头,合上眼睛,准备养精蓄锐,直觉告诉他,将要面临的,恐怕会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试着运行内力,突然发现体内空荡荡的,不由得心下一凛。这时,方才意识到全身上下反常的苦痛。努力着挪动身体,却始终以失败告终,下身从膝盖开始,竟是麻木地全无半分力气。他的心一点点地冷下去,伸手把压在身上的棉被揭开。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动作,此刻做来,竟是万分艰难。双手剧烈颤抖着,由于失去下身的助力,而分外软弱。他咬紧牙关,狠命把被子向地面拽去,随着手腕处传来的一阵剧痛,棉被终于掉下去,一半搭在床边,一半拖在地上。
他挣扎地坐起来,枕头塞到身后。当目光看到两个膝盖处缠得厚厚的纱布时,不由得愣住了。试着掐小腿,重重地掐、拧,却依然全无反映。他闭上眼睛,缓缓地抽出枕头,平躺下去。心里盘旋着一个念头,他的腿,已经废了。
先是迷茫,他相信,自己的夷凡楼楼主身份并没有泄露。当日在殿上,与杜确的交谈压低声音,并且身旁并无外人。杜确,他相信不会背叛,而且也没有背叛的需要。那么,单纯以玄晖宫少宫主的身份,一方面向来深居不出,不可能与他人结仇;另一方面,若是以他为人质,就更没有必要这么做,众所周知,少宫主不谙武术。况且,轻易开罪玄晖宫的人,并不多见,即使他叛出宫门,也当有本宫处置,他人只怕没有越俎代庖的胆量。
不知转了几个念头,还是回到一个人身上。这也是他一开始便怀疑,却始终极力回避的人。咬紧牙关,但愿不是他,否则,他们之间,便真的不可挽回。又自嘲道,他们早就不可挽回,从殿上的绝交,到之前的月夜,哪一次不是伤得彼此血肉淋漓?他早该明白,父亲的心机之深、谋算之精,只为达到一个目的,数十年来的温柔饰演得无懈可击,若不是被自己无意中撞到,恐怕到现在,还是全心信赖、不疑有他。
痛苦暂时中断了纷纭思维,他调整一下姿势,尽量避开一些感知疼痛敏锐的地方,在一袭又一袭的痛楚中,渐渐失去意识。
重重的敲门声响起,一个激灵下睁开眼睛。疼痛仿佛平息不少,或者说,身体的感官早无知觉,多一些少一些也无所谓的。
门开了,一行四人走进来。迎上当头者的目光,何景阳的唇角勾起了一丝嘲弄的微笑。其他的,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幼年时常为自己诊病的大夫——周准;最后一个,是打小贴身服侍的侍女—莫黍。他的笑意一点点加深,该来的还是来了。
何九渊走到床边,一手拾起垂到地上的棉被轻轻盖上,微笑着说,“阳儿,睡觉还是这么不当心啊?”
何景阳脸上的嘲弄越发深沉,“多谢宫主关怀,在下不甚荣幸之至。”
何九渊的手顿了顿,继续掖着被角,微笑道,“阳儿,身体怎么样?恢复地还好吧?”
何景阳定睛望着他,隔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我的身体,难道你不清楚吗?不用拐弯抹角,勉强敷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我也没有说‘不’的权利。”随后移开视线,目光中说不出的疲倦。
何九渊转身离去,同周准低声商议起来。这时,一直沉默的何慕阳开口了,语气怯生生地,“爹爹,我不要喝,他会痛的。”目光瞥着床上之人,又紧紧揪住何九渊的右手用力摇晃,一脸哀求。
何九渊叹口气,轻抚上他的脸庞,温和地说道,“可是不这样的话,阳儿的病就再也好不了,只能天天呆在屋里,哪儿都不能去。难道阳儿不想像其他人一样,去玩去闹?”
何慕阳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不出的天真、可爱,“我不想生病,可是也不想让别人痛,再说,我有爹爹陪我就好啦。”
何景阳静静开口,相较何慕阳的活泼率朗,他更接近于一个成人,一个背负太多太重的成人,“哥哥,你知道世上最残酷的事情吗?不是死亡,而是给一个濒临绝境的人以希望,再当着他的面硬生生打破。这就好像一个冻僵的人一样,如果一直留他在外面,时间长了,慢慢地也就麻木,不觉得冷了。但如果出于怜悯施舍一点个人多余的温度,再有意或无意地收回,这样一来,这个人就活不下去了。哥哥,你真的能帮我吗?你真的可以违抗宫主的命令吗?不行的话,就不要说了,不要让我再存任何的幻想。”
房间中一片死寂。何慕阳抓着他父亲的手,而后者,目光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床上爆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连空气也颤抖起来,仿佛不忍心听到那咳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整个心都硬生生咳出来的声音。
站着的人顿时反应过来。何九渊向周准颔首示意,后者走向床边,身后的莫黍双手奉上药箱。
周准小心翼翼地拉开病人的衣袖,露出纤细的手腕。望一眼宫主,得到肯定后,便转身从药箱中取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小刀、一个青花瓷碗。
莫黍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知道少宫主生平最怕痛,小小的一个伤口都会痛上半天。可现在,她却眼睁睁地看着大夫拿着小刀,慢慢朝少宫主的手腕靠近,而一向最疼爱、舍不得让他受一点委屈的宫主,却那么平静地站在那里,怀里紧紧揽着长公子。
她的心突然揪得很痛,可又无能为力,她只是一个下人,即便扑上去护着他,也无济于事的。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刃、手腕渗出,她看到一个碗,悄悄出现在他悬空的手腕下,承接着一滴一滴的血珠。嘀嗒嘀嗒,好像绵绵春雨,一点点地缠上她的心,慢慢地收拢、收拢,直到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视线慢慢模糊起来,盯着少主苍白的脸色,无意识地想着,少主脸色好差啊,该好好补一补才对。才不见几天,怎么就这么差呢?一定是身边的人服侍得不好。对,抽时间一定要好好叮嘱他们,一天不管教就无法无天啦。晚上记得吩咐厨房煲汤,服侍少主喝下去。不然,脸色这么差,宫主一定会生气的。宫主一向最疼少主,若知道少主身子不好,一定会怪罪下来的。噢,红的是什么?血吗?少主最怕痛的,他们怎么这么大胆,难道不怕宫主怪罪吗?少主一定很痛吧,看他的右手攥得紧紧的。唉,他还是老样子,这么倔强,痛也不说出来,一个人硬撑着。小时候碰到这里,擦上那里,总是不吱声,直到让人发现,才赶忙敷上药膏。明明就很痛,偏偏咬着牙关,一声不吭,简直不像个小孩子。只有待在宫主身边,才有说有笑,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啊。白闪闪的是什么?刀吗?怎么割在少主手腕上,哪个人这么大胆,也不怕宫主怪罪?不行,她要去阻止,为什么身子不能动呢?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呢?她焦急起来,眼看着血越流越多,下面的碗里已经盛满了。她要阻止他们,她要找宫主救命,但张了张口,发不出一点声音。她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只能像泥塑木偶一样,愣愣地站着。突然,身子一颤,登时清醒过来。
顿时,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明白自己的职责。望向已经昏迷的少主,眼中止不住地悲伤。她能怎么样呢?她只是一个侍女,即使拼上这条性命,也没有人多看她一眼,也不会因此就救出少主。她唯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