髟姿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哈哈哈,平身,众位爱卿平身!」
晚风飘,烟雨摇,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天下任,丈夫肩,而今不爱美人爱江山。
红袖添香,婆娑起舞,销魂闇闇的九州华夏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娇笑,不知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天下,那一具具为她倒下的躯体,究竟有多可笑?
岸潮滔滔,绿水袅袅,背后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在持续,可惜史官过于习惯书写美好,丹青的妙笔绘不出那一幅幅江东自刎的壮烈,写了大风歌、谱了秋风辞,可虞姬的悲泣,千百年以来又有谁仔细聆听过了?
成者王侯、败者寇。
赵匡胤仰天长笑,此风快哉,真是此风快哉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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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旧文新装。
因为看之前那个版本很不顺眼,所以重新写过。
针对修辞部分特别加强,剧情也做了更合理的补充,
其实是我多K了几本书,发现自己的知识薄与不足。
〈断絃〉迄今总共删除两万字有余,这是最后的版本,也是定案版
我发现其实我爱的是正常向。(何?)
断絃(二)
▼人间没个安排处
「如今宋国独大,北汉、西蜀、南唐、南汉、吴越脣齿相依,赵匡胤今日伐的是西蜀,明天、明月、明年,怎么又不灭两汉、不灭吴越、不灭我大唐!」
「妖言惑众,谁许你在这儿危言耸听,扰乱民心!」
「是不是妖言惑众,国主自己心里有底,微臣岂敢蒙蔽圣听?」
李煜如遭重击,连退三步,跌坐在自己的龙椅上,颤道:「大唐…会亡?」
鸟语花香,莺莺燕燕,落尽了一池夜雨,花月正春风。
江南,骚人墨客最爱的江南,湖光水色与海天连成一线,一重山、两重山、千重山、万重山,群山羞怯的倒影映在水里,歌舞升平、锦绣繁华,庭台楼阁倚着歌妓搔首弄姿、琼楼玉宇由着舞姬楚腰纤细。西子再美,怎及江南多娇?贵妃绝色,怎及江南冶艳?
南唐最负盛名的都城『金陵』,今日一如往昔,酒肆林立、商贾往来,湖苑上站满了附庸风雅的男男女女,或吟诗作对、或伤春悲秋,一股贵族特有的糜烂气息充斥着金陵,人人只见到朱门酒肉,路旁饿骨却是乏人问津。
「国主。」
男子迎风而立,回眸,一张秀颜如画,几许发丝藏不住冠里,被风儿逗的又蹦又跳,皓齿朱唇,画眉深浅,南唐风气以艳雅为美,无论男子女子都要精心梳妆、 讲究衣着饰品,眼前的美人儿一身贵气,腰间系着一块翠玉,女子相形失色、男子却步回顾,与身后青山绿水融为一体,真是人如画中来、画自人中出。
「你又喊错了。」
男子蹙眉,偏高偏细的嗓音犹带恼怒,细致的五官直如仙子下凡,飘逸的不似凡人所有,可惜脂粉味略浓,少一分成熟稳重、多一分别扭秀气,实在很难叫人相信,这样一个绰约若处子的大姑娘家就是南唐的君王──李煜。
「对不住对不住,小人该死。」说着弯腰哈笑,自赏了两个耳光,讨喜的喊了一句『六爷』(注二)才哄的李煜转怒为喜。
「裴厚德,你说,这江南湖苑的风光,怎么就这么美,百瞧不腻呢?」
「六爷高人雅士,江南的美唯有您才瞧的出来,自然不腻。」
「哦?那怎么每日那么多人游山玩水?他们也瞧不腻吗?」
「世俗凡人附庸风雅,哪比的六爷清高?」
「说的好,回去六爷必定重赏!」
「小人不敢。」
「笔墨伺候,今儿个心情好,诗性大发呢。」
「是。」
不一会儿,笔墨纸砚已经排列整齐,伸出纤纤素手,执笔、沾墨,直书而下,龙蛇飞舞,一曲〈长相思〉挥毫而就。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鞠花开,鞠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笔法洒脱,极有功力,词意大张,睥睨世俗。千百年来无数文人歌咏过江南的丽色,李煜别开生面,道尽江南车水马龙、书遍金陵千娇百媚,佐以苍劲细瘦的字体,意境幽远的笔触螣蛇奔绕,无怪乎人称天下第一才子,新词写成,家家争唱。
「好词、好字,六爷不愧是天下第一人,这首词要是传了出去,不知多少人争相背诵吟咏呢!。」
「你懂什么。」李煜嘴上虽是责斥,心里却甜甜的颇为受用,人们都喜爱美好的事物,李煜自然也不例外。裴厚徳投其所好,无怪乎受尽君宠,于皇宫中无往不利,人人都要惧他三分,恭恭敬敬的喊一声『裴大总管』。
「今儿个也在外玩够了,咱们回去吧,嘉敏等着呢。」
「是。」
江南的风很美,被她的温柔拂过一遍,更胜昆仑修道十年。南朝天子爱风流,八人共抬的鸾轿上,端秀致雅的九五至尊如众星拱月,他缓缓为自己放下帘幕,一阖一闭逗弄着手中玉扇,对着那抹翠紫扇坠嫣然一笑,城倾倒了,国塌毁了,他的江山还在,只是不笑了,呜呜咽咽。
李煜的风流素来是天下皆知的,他还有许多为人津津乐道的艳事广传四海。他有个叫做庆奴的贴身婢女,磨的一手好墨,浓淡得宜、深浅适中,有一次换了别 人,磨了一池墨,浓了加水、淡了又磨墨,反反覆覆折腾下来兴致也没了,此后若没了庆奴拂纸磨墨,李煜字写不好、图画不好,倒似非她不可。
庆奴虽是奴仆出身,可生的一付好相貌,虽谈不上什么知书答礼,小鸟依人、温柔可爱却是有的,再加上日夜伴在李煜身旁,读着天下第一人的词、赏着天下第 一人的画,琢磨琢磨着慧根灵性都出来了。二人朝夕相处、耳鬓厮磨,风情之事自然难免,日复一日也就被添油加醋、传的绘声绘影了。
后来二人情事逐渐广为人知,李煜打算迎庆奴为妃,可是娥皇发怒,直嚷着不许,无奈下只好打发庆奴离宫,别离前庆奴噙着泪,挨着李煜为她提一首词,作为后半生相思的依据,李煜不假思索,立刻书了一阙〈柳枝词〉,写在庆奴最爱的那把黄罗扇上面,垂泪目送她远去。
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芳魂感旧游;
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姻穗拂人头。
庆奴走后没多久,娥皇也因病撒手人世,而后李煜娶了周嘉敏为继国后,夫妻恩爱,双飞鸳鸯羡煞天下人间。
李煜帝王之尊,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触目所及都是女子太监,加之他心喜书画、酷爱诗词,对骑马打猎毫无兴趣,镇日只是微服私访,三不五时乔装 成富家公子哥儿观花听雨,逗逗秦怀江畔的歌妓酒姬,兴致来时写诗谱曲,闲暇时余拨着他最爱的焦尾琴,娥皇在世时会弹着烧槽琵琶和他相和,然后嘉敏翩翩起 舞,三人说说笑笑,似极了尧舜时代的娥皇女英,兴和繁盛。
富丽堂皇的南唐宫中,天下最艳丽的人儿跳着舞、天下最美貌的人拨着絃,天下最才气的人喝着酒,繁华鼎盛的江南、管絃丝竹的江南,李煜在一盅盅瓷瓶中醉 了又醒、醒了又醉,天生多情的君王听不见战场的哀嚎、看不到割裂的江山,一吋吋啼血的土地沦为赵匡胤的掌中物,缺乏远见而又胆小怕事的君王躲在深宫之中买 醉,脱下龙袍、拿下鸱吻(注四),从南唐国主自贬为江南国主,岁岁纳币求和,但求偏安一方。
国势已是蒸蒸日下。
* * *
「国主!」
大殿上,群臣议会,李煜最厌恶这样的时刻了。他生性浪漫、喜爱自由,一板一眼的规矩他承不住也受不了,他想着嘉敏今夜又会换上怎样的礼服为他歌舞,自己又会如何诗性大发写出一首首惊才绝艳的词句,他是个最好的艺术家、但却是个最糟的统治者。
「国主,宋使蛮横无理,以上邦大国自居,恣意勒索,江南国库迟早有天被赵匡胤挖空的!」
「国主,赵匡胤已经下了好几道圣旨,要您北上面圣,您千万不能去,若被扣住,江南就没有君王了!」
「国主,汴京那边催了无数次,要我们将河渠水道绘制成图献上,您万万不能答允,我朝依恃长江天险,水师布阵一但被宋国得知,无异亡国哪!」
「国主…国主…!」
李煜不发一语,看着那一张张忧国忧民到面目可憎的嘴脸,胸口没来由一阵郁闷,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操心,这些枯燥无味的公事,怎么日日没完没了,就不能让他好好静静呢?
「爱卿,你们的话朕都听进去了,朕自有主张,退朝吧。」
众臣还欲再言,李煜理了理袍子,阻道:「明天,明天再说吧,反正日日都有早朝,明天再说也一样。」也不让众臣开口,兀自吩咐:「裴厚德,摆驾柔仪殿,朕要与娘娘用膳。」
「喳。」
「国主留步!」一名老臣挡在李煜跟前,头发花白,背脊痀偻,眉宇自有一股傲气,「臣无状,臣有事启奏。」
「潘佑,方才不都奏过了,你也来给朕添乱?」
「国主提早退朝,无心国事,竟是为了去柔仪殿会见娘娘,叫臣失望。」
「帝后恩爱,后宫祥和,这是我朝福气,你失望什么?」
「国主沉迷美色,不知进取,祖宗基业无形败坏,叫臣如何不失望。」
「大胆!娘娘母仪天下靠的是德行,你竟说她以色侍君!」
李煜是个柔性子,文质彬彬,温言软语,即便臣下偶有顶撞,何曾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众臣忍不住为潘佑捏了一把冷汗,君为臣纲,君天臣地,即便潘佑所言属实,又怎能对李煜如此直言不讳?
「臣该死,臣知罪!」潘佑下跪,朝李煜叩了三个响头,双眉皱在一起,一下老了好几十岁,「国主,您可知道赵匡胤在江南一带暗暗造了数千艘战船,隐藏在两岸芦苇丛中,对着金陵而来?」
「你说什么?」李煜重重拍了一下桌案,不知是不想承认还是不敢承认,无端一阵心头火,斥道:「潘佑,你对娘娘无理在先,生事造谣在后,我朝与大宋交好,互有使者往来,赵匡胤怎会对我金陵不利?」
「国主,那些战船无疑是针对我江南布置,无论哪天,只要随便找个藉口就可以浩浩荡荡顺流直下,直取金陵!我朝潜伏在汴京的使者秘密回报,赵匡胤与群臣商量不下百次,都在讨论如何伐蜀,一统天下!」
「伐蜀…伐蜀?他要伐西蜀孟昶?」
「不错,如今宋国独大,北汉、西蜀、南唐、南汉、吴越脣齿相依,一国灭亡,五国同撼,赵匡胤今日伐的是西蜀,明天、明月、明年,怎么又不灭两汉、不灭吴越、不灭我大唐!」
「妖言惑众,谁许你在这儿危言耸听,扰乱民心!」
「是不是妖言惑众,国主自己心里有底,微臣岂敢蒙蔽圣听?」
李煜如遭重击,连退三步,跌坐在自己的龙椅上,颤道:「大唐…会亡?」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我朝国力虽弱,但有名将林仁肇,他练的水师骁勇善战,万夫莫敌,国主不如召他来入朝,共商国事?」
「可他镇守边疆,怎能擅离职守?」
「事急还需从权,国主难道不能另遣将领暂代林将军之职?」
「是…爱卿说的有理,是朕糊涂了。」李煜拍了下掌,喜形于色,宣来裴厚德磨墨,说道:「朕便下旨召他,即日来京。」
「国主。」另一名臣子陈乔行了礼,往前一步,低首道:「宋使再度来信,说要请国主北上汴京,臣修书推却了,可宋使咄咄逼人,如今…。」
「不能,朕不能去汴京,去了,朕就回不来了。」李煜再糊涂,也知道汴京万万去不得。赵匡胤狼子野心,苦心操练军队,一心想着统一天下,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江南,他若去了汴京,赵匡胤随便找个名堂把人扣住不放,大唐岂不就此亡国?
「不如派遣一名亲贵随宋使北上,一来让赵匡胤放心,二来也可探听汴京消息,随时回信来奏。」
「这…。」李煜沉吟半阵,众臣目光同时飘向一名双手负背的男子,正是韩王李从善,李煜的七弟。
李从善似乎心有所感,亦同时望向众臣,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李煜身上,等着他们的君王说话。
过了半响,李煜始终不语,李从善毕竟是李煜兄弟,对自家兄长欲事不能决的个性早已了然于胸,主动向前,撩开袍子朝李煜拜了下去,眼中除了义无反顾还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臣弟自请北上,请国主成全。」
「从善…你…你这是何苦?」
「陈乔大人与潘佑大人说的是,若不派遣亲贵,不足以安抚赵匡胤,国不可一日无主,但江南有没有韩王,却是无关紧要。」
「国主,臣等明白国主与韩王兄弟情深,可这是无计之计,别无选择。」
「国主,赵匡胤爱慕虚荣,必定善待韩王,搏一个肚量宽大之名,国主无须操心,韩王必可逢凶化吉。」
李煜懊恼甩了甩衣袍,不忍对上李从善的眸子,叹道:「准奏…朕准了你们便是…。」
南唐国弱,以小事大,自中主李璟在位时便割了大片土地给北周。后来北周被篡,赵匡胤改国号为宋,李煜又割了为数不少的土地委屈求和,如今金陵已是个不设防地带,只靠着长江天险与宋国遥遥相望,赵匡胤的铁骑素来享誉天下,若他有心施为,金陵不过是池中之物,朝夕不保。
别离前夜,李煜为李从善把酒送行,南风萧萧,二人临水而立,散乱的鬓发使李煜看来有些扑朔迷离,李从善看的痴了,忍将不住上前,替李煜将鬓发勾到耳后。
「国主,臣弟从小读《史记》、《国语》,原来荆轲刺秦,湖畔送别竟是这等光景。」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从善,朕不是燕太子丹,你也不是荆轲,朕会让你回来,朕想尽法子也会把你从赵匡胤身边抢回来。」
「六哥。」李从善摇摇头,赵匡胤是何等人物,怎有放虏臣归国之理?他深深叹息,却也不愿戳破这美丽谎言,任凭一向软弱的兄长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你从小就不会照顾自己,我这一走,你可别让我担心。」
「朕是一国之主,自有下人伺候,担心什么?倒是你…为了大唐,务必忍辱负重…。」
「我会的。无论赵匡胤如何嚣张跋扈,为了六哥、为了大唐,从善死不足惜,必会为国家争取最大利益。」
「好弟弟,六哥敬你一杯。」
「好,喝酒!一醉解千愁,快哉!」
依依离歌奏起,李煜酩酊大醉,在众臣的搀扶下回到皇宫,李从善望了兄长最后一眼,默默垂泪,挥挥衣袖,阔别了山明水秀的江南,独自赴北,独自呢喃,「六哥…从善不为百姓…不为大唐…为的只是一个你啊……」
凉风呼呼,黄叶萧萧,飞帘爱舞,端着画笔绘了个弧,可怜宫娥持帚自卫,阻不了秋娘破门而入,无端换上一地萧瑟,依依柳弱不禁风,咳一地鲜血,枫红。
于是人们终于明白,胭脂泪,留不住离人醉,人生苦短,谁又体会流水其实不愿长东?
朝来寒雨,晚来秋风。别时重重,见时濛濛。漫天林花吹谢了春红,终究是太匆匆、太匆匆。
▼九曲寒波不溯流
「皇上看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