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劳瞪了他一眼,乖乖把书送回来,盘腿坐在他身边为他摇扇子,乐乐又冲了出去,把于言拖了进来,乐呵呵道:“我家少爷带我来辞行,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
于言眉头纠结,掀衣拜道:“多谢夫子教诲,学生感激不尽!”
孟拿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一动,沉吟道:“于言,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请尽管开口!”
于言强笑道:“多谢夫子,学生应付得来。”
孟拿深深看着一脸茫然的孟劳,轻笑道:“我有句话要送你,退一步海阔天空,世间事很奇妙,只要不放弃,总会有希望。”
孟劳这回听懂了,赧然笑着,把他的手紧紧攥在手心。
于言和乐乐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于言郑重道:“学生谨记在心,以后不知何时能重逢,还请夫子和孟教习保重!”
乐乐吃吃笑道:“孟教习,我们明天就要走了,晚上喝个小酒如何?”
“你就惦记着吃!”孟劳嘿嘿直笑,顺手把孟拿的一丝乱发整理好,低声道,“你想喝什么酒?”
乐乐大叫道:“孟教习,我爷爷说过,夫子不能喝酒!”
孟劳尴尬地摸摸脑袋,孟拿在他手上轻拍一记,笑吟吟道:“呆子,快去准备,我不能喝你难道就戒酒!”
孟劳如蒙大赦,箭一般飞了出去。
于言起身,拉着乐乐在孟拿身边席地而坐,恭恭敬敬向他请教作画时遇到的问题,孟拿以无比的耐心一一回答,乐乐听两人谈了一阵,突然幽幽叹道:“真不想走,书院里过得真快活。”
看着他满脸失落,于言心头酸疼,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乐乐突然拊掌大笑,“少爷,爷爷说等你读完书就要带我去四处游玩,你既然已经读完书了,那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于言脸色铁青,劈头给他一巴掌,乐乐莫名其妙吃了一记,疼得泪在眼眶里直转,于言恶狠狠道:“你敢哭现在就给我回去!”
乐乐把泪憋了回去,红着眼睛偷偷斜他一眼,嘟哝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别老迁怒于我,我又没招你惹你……”
孟拿眼见于言的怒气已直冲头顶,连忙把乐乐拽了过来,捏捏他粉嘟嘟的脸蛋,附耳道:“去弄个西瓜来尝尝!”
乐乐答应一声,拔腿就跑,于言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幕里,在心头长叹一声,强笑道:“我还真倒霉,找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孟拿心里有底,但笑不语,于言沉默半晌,突然开口,“夫子,学生在京城的时候,曾听说过一个流言,说的人绘声绘色,如同亲眼所见。”他顿了顿,见孟拿脸色苍白,心有不忍,轻声道:“学生一定找出此人,严惩不怠!”
一阵寒意从心头传到全身,孟拿凄然一笑,“谢谢你的好意,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不必追究,我以后不再露面就是!”
“你能逃一辈子吗?”于言变了脸色,冷冷地笑,“我收到风声,京城有人秘密在找你,还放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孟拿心念一转,脸色骤变,霍地起身,“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自己的事,别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不住!”
于言恼羞成怒,拍案而起,“孟拿,你难道以为悬空书院能保得住你?”
“我再说一遍,我已死过一回,其他事情与我再不相干!”孟拿眼中如有冰霜。
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于言再也说不出半个字,缓缓地坐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当空的明月,一片云悠然飞过,挡住那清冷的光,他心头怅然,轻叹道:“夫子,学生深负师恩,一定竭力卫护周全,还请夫子多多保重!”
孟劳沉重的脚步声在夜色里无比清晰,孟拿推开柴扉,遥遥对那方微笑,迎接这唯一能给他幸福的人。
那一些过往云烟从此消弭,遗落在时光的河流里,他曾蹒跚地走过一片幽暗荒芜的旷野,遗失羽翼,遗失希望,最后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体。
因为遇到那个给他灿烂阳光的人,他终于能再世为人,沧海桑田都已过去,还有什么放不下,放不开,他只要明天,两个人的明天。
他再也不会妄言生死,因为,他已不是一个人。
第八章
“孟劳,我累了,歇会成不成?”马车里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孟劳开始深呼吸,自从上路后,他每天都要深呼吸好几次,没办法,这是唯一能平息怒气的办法。
本来阿懒抵死不来京城,他实在放心不下,使了个心计,临走那天晚上,狠狠在他身上征伐,阿懒当然受不住,一觉睡死过去,他收拾妥当,赶紧把人抱上马车,天蒙蒙亮就出发,阿懒睡到傍晚醒来,马车已走出老远。
还好他的阿懒脾气好,很快认清楚现实,安安心心吃饭睡觉兼折腾他,动不动就要歇息,他自知理亏,以从未有过的耐心招抚,实在太生气就找个地方大吼几声,回头继续应付他的阿懒。
悬空书院的吕山长考虑周到,已租下一个落魄商人府第,请好仆役,让书院所有的应考生在此歇息,还专门安排人在城门等候。两人磨磨蹭蹭到京城时已黄昏,接人的许夫子见到孟劳,以猛虎下山的速度扑了上来,哇哇大叫:“你们总算来了,都等你们好多天了!”
许夫子直接把他们领到那府第,一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过江之鲫,孟劳总算看到传说中的热闹景象,兴奋莫名,一双眼睛还不够看,一刻不停地指点给他的阿懒分享,谁知阿懒一进城就缩进马车,一觉睡到底,气得他耐性顿失,把他扛进去扔在床上,当然,是铺得软软的床上。
等他专心致志把阿懒洗得香喷喷的从浴池里捞出来,想要他陪着去逛逛,阿懒又开始嫌冷,缩在床上雷打不动,孟劳一气之下,冲到院子,对着那枯树一阵长啸,那真是风云变色,鬼哭狼嚎,仆役吓得四散逃窜,有的干脆直接拎包袱跑路,府里的管事刘夫子和考生们集体出动,好说歹说,一时热闹非凡。
原来,考生前些日子都陆续到齐,见到孟教习和孟夫子双双赶来,个个雀跃不已,因为,孟夫子在的时候,孟教习的手艺是出名的好,大家以后有口福了。
悬空书院管理甚严,进了府只能一心备考,除非拜访亲友,考生不得到处乱逛,衣食用度都由专人管理,考生吃了几天大锅饭菜,对京城美食早就垂涎三尺,可惜刘夫子在书院以“铁面”著称,就是探亲访友也要规定时间,一点都不容情。
孟劳没想到自己一声大吼有这等离奇的效果,当即在院中杵成人形木桩,孟拿半天等不到人,还以为他真丢下自己去逛,饿得前胸贴后背,气呼呼地走出来,见到院中的一团混乱和那表情无辜的巨人,立刻明白怎么回事,脑子里轰地一声,抄起一根笤帚朝他劈头盖脸打去,咬牙切齿道:“你杵在这里干嘛,等天上掉饼下来吃么,还不快给我做事去!”
众人呆若木鸡,这一顿笤帚的效果奇佳,仆役们根本不用再劝,一个个把包袱放回去继续做事,胆大的还遥遥冲孟劳做个鬼脸,报复他刚才的惊吓。
考生和夫子们自然如愿以偿,刘夫子见人来齐了,心情大好,亲自搬了坛好酒来,大家吃吃喝喝到了半夜才散,孟劳把喝醉的几个学生和夫子送回去,回来接他的阿懒,却见阿懒长身而立,在中庭枯树下仰望白茫茫的月亮,那颀长的背影单薄如昔,似乎承受不住那清冷月光。
孟劳心里一阵不舒服,脱下衣裳披在他身上,瓮声瓮气道:“看什么看,不会坐在里面等我么,冻病了怎么办!”
只要有孟劳在,孟拿就像全身骨头都被人拆了,软绵绵的站都站不住,只见他懒筋又发作了,往孟劳脖子上一挂,吃吃直笑,“好累啊!”
孟劳百般柔情涌上心头,把他打横抱起走进屋内,忙前忙后把他伺候好自己才爬上床,看到窝得正迷糊的爱人,气闷不已,硬生生把他从被子卷里掏出来,按进胸膛他专属的地方。
寂静的夜里,只要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也是一种幸福,孟拿心中百转千折,闷闷道:“孟劳,我跟你说实话,我不想来是因为我在京城的事情未了,我一露面肯定就有大麻烦!”
孟劳悚然一惊,突然劈头给自己几巴掌,孟拿吓了一跳,扑上去捉住他的手,怒道:“你想干什么!”他悲从心起,抓起那大手打在自己脸上,哽咽道:“你打我吧,都是我不好,我贪生怕死,我不知廉耻……”
孟劳心头大恸,结结实实把他按进胸膛,嗫嚅道:“都是我不好,我明明知道你是从京城逃出去的,还一门心思拐你来陪我,你别哭,我再也不敢了,考完我们就回去!”
“你为什么都不问?”孟拿有心坦白,狠下心肠,轻声道。
“问什么?”孟劳有点不明所以。
孟拿叹了又叹,惨笑道:“问我的过去,问我到底干过些什么龌龊事……”
“别这样!”孟劳慌慌张张捂住他的嘴,正色道,“阿懒,你听清楚,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在我心里,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不管你是不是很厉害的懒神仙,你只是我的阿懒,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孟拿突然有些无所适从,只能用四肢藤蔓般把他牢牢缠绕,那一瞬,他想把他嵌入他的身体,又或是把自己溶入他的血里肉里。
就这样拥抱纠缠,直到天荒地老。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学生们都在书房呆不住了,纷纷探头出来,刘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可在孟教习面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只得巴巴来找唯一能制服孟教习的孟夫子。
传言果然不假,孟夫子果然懒得出奇,都日上三竿了还在跟周公下棋,他趁孟教习在专心致志工作,悄悄摸了进去,叫了三四声都没把懒夫子叫醒,只得动粗,把他猛摇晃几下弄醒,一见他睁开眼睛就哀唤,“孟夫子,你去管管孟教习吧,马上就要考试了,他在外面闹腾个没完,学生没法读书啊!”
孟拿虽然有些迷迷糊糊,刘夫子强调了三遍后,他还是听明白了,连忙道:“你先出去,我穿上衣裳就来!”
刘夫子这才发现他不着寸缕,睡眼迷蒙,发丝纷乱,有种说不出的风情,脸上一红,连忙退了出来,摸了摸怦怦直响的胸口,暗道:“难怪孟教习如此痴情,要是好这口,这种男人哪个不会动心!”
他做贼般缩到廊柱后,看到孟夫子披散着头发,衣服穿得松松垮垮,趿拉着鞋子慢腾腾走到院中,二话不说,照着孟教习的头顶打去,牛高马大的孟教习躲都不躲,乖乖让他打了几下,回头给他穿好衣裳,束好发,又蹲下来为他把鞋子套上。
刘夫子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连连为孟教习感到不值,谁知懒夫子还不肯领情,冷冷道:“一大早你吵什么吵,我还要睡觉哪!”
刘夫子突然松了口气,若是让孟教习知道自己去告状,只怕以后他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这时,他听到孟教习瓮声瓮气道:“我想做张舒服一点的躺椅给你晒太阳。”
刘夫子突然想起两人在悬空书院时遇到的那场劫难,心头酸痛不已,再也听不下去了,低头蹑手蹑脚地走开,把平静而甜蜜的两人世界还给他们。
悬空书院已统一为大家报名,孟劳一来就只等三天后的考试,武试本没什么可准备的,自然乐得悠闲,一心一意绕着他的阿懒转,再也不提出去逛的事。
孟拿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京城,也是第一次来这么热闹的地方,如果不让他出去逛逛,只怕一辈子都会留着遗憾。所以,当于言和乐乐第二天晚上来访,请几位夫子一起出去喝酒,他二话不说便应了下来,把个孟劳高兴得孩子一般,嘴巴从出门就没合拢过。
刘夫子不放心学生,甘愿留下来看着,于言和乐乐带着四人浩浩荡荡来到京城最著名的聚仙楼,于言考虑周全,带来两顶特制的黑色纱帽,自己和孟夫子各戴一顶,一路行来,除了路人看到巨人孟劳皆惊惧莫名,纷纷闪避外,倒也没什么是非。
聚仙楼在澄明湖边,在这里吃饭兼观看湖光山色乃是文人墨客至大的享受,夜色朦胧,湖边灯火连天,湖中波光粼粼,水风轻柔,带着飘渺的歌声而至,星欲坠,人如醺。
六人在聚仙楼最高的东风阁坐定,于言尚未开口,菜已一道道送了上来,于言脸色微变,对笑容满面的掌柜低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掌柜满脸的肉抖了抖,低声答道:“公子,这不是您哥哥安排的么?”
一直缠着孟拿叽叽喳喳的乐乐正好听到这句,浑身一震,悄悄走到于言身后,拉着他的手瑟瑟发抖,于言脸色发青,用力握住他的手,冷笑道:“既然我哥哥为我安排得如此周到,我何必推辞,掌柜的,你照着菜单多做三份,全部送到东街悬空书院学生住的陈府,让大家都感受一下我哥哥的热情!”
掌柜有些不敢置信,瞪圆了眼睛连连答应,圆滚滚的身体飞一般冲了出去。
看着八仙桌上盘子叠盘子几十个好菜,孟劳食指大动,率先下筷,连连称赞,孟拿见他吃得这么快活,第一次做起贤夫,频频为他夹菜,孟劳有些受宠若惊,越吃越开心,眼睛几乎挤成了一条线,风景也不顾不上看,目光全流连在他的阿懒脸上。
两个夫子见怪不怪,埋头苦吃,只有于言强颜欢笑和孟拿聊天,一贯视美食为生命的乐乐也不知怎么也没有胃口,除了面前的几样菜动了动,几乎都在喝茶发呆。
孟拿也是泥菩萨过河,不想多管别人的事,何况于言的事哪里是他管得了的,他故意岔开话题,询问于言的备考情况。
原来,由悬空书院统一举荐,于言也在此次进士科的考生之列,而且排名为首,空空大师和吕山长都信心满满,只等于言和孟劳拿回这科的文武状元,让悬空书院扬名天下。
于言心有旁骛,似乎不想多谈,见乐乐一个劲喝茶,心头窜出一股无名之火,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拿起自己的碗夹了一大碗菜放在他面前,乐乐鼻子一酸,泪珠在眼眶打了几个转,低头硬生生憋了回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弟弟,有客人来怎么不叫为兄来作陪,是不是看不起为兄!”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乐乐、于言和孟拿同时仓皇起身,于言飞快地瞥了孟拿一眼,见他已戴上纱帽,眉头一拧,把乐乐推向孟劳。
孟劳情知不妙,悚然一惊,连忙把他接到怀里,顺手把孟拿也拉了过来。
一个高大的白衣男子施施然走进来,虽然满面笑容,目光却如千年寒冰。细看之下,于言虽然单薄些许,气质却更显儒雅温和。
于言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强笑道:“哥,谢谢你的招待,我来介绍一下,这四位都是悬空书院的夫子……”
“你就是孟劳?”于言的兄长颇为不敬地打断了他的话,笑眯眯地看着孟劳,眼角的余光在乐乐和孟拿身上扫过,眉头微微挑了挑,暧昧地笑:“艳福不浅嘛,小乐乐是我弟弟的心头肉,他连我这个哥哥都舍不得给,竟然随随便便往你怀里推,莫非你们是换着用的?”
他觉得自己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仰头大笑,孟劳气得浑身颤抖,手已握得骨节发白,却被乐乐和孟拿死死拉住,许夫子和教算学的莫老夫子见他说话实在难听,不约而同轻哼一声,莫老夫子对于言抱拳道:“多谢于公子相请,我们先告辞!”
许夫子拉住孟劳,莫老夫子拉上孟拿,绕过于言的兄长就往门口走,两个衙役打扮的男子突然横刀挡在他们面前,冷冷道:“此楼正在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