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阿妈倒竖了眉毛,一把将小少爷从床上揪起,大声道:“小少爷!我虽叫你一声少爷,但也容不得你肆意污蔑羞辱!没错,我是个寡妇,可我心里一直念著先人,矢志不渝,终身不改嫁!对天对地,我都堂堂正正,无愧於心!少爷可不要图嘴皮子快活,随便往人身上泼屎粪子!”抓著陶献玉的双肩,用力地摇晃。陶献玉受冻,受惊,这会儿被前後推摇著,终於睁开了眼,仿佛不认识似的瞪著何阿妈。他眼角还堆著一小撮眼屎,用手揉来揉去,抹掉了,再瞪著何阿妈。他认出她来了,“咦?你个老寡妇怎麽在我屋里?小梅子哩?”耳边仿佛还回荡著何阿妈令人惊抖而感佩的宣言,他也拧起了小眉毛,忙不迭拽过棉被将自己裹起。他没好气:这个老寡妇叫这麽大声地胡咧咧些啥?太阳还在屋脊上就把他叫起来,不让他睡个饱觉──他马上就做小寡妇了,觉都不让他睡好?还敢摇他,这是一个老寡妇在对他一个小寡妇示威吗?
何阿妈惊呆了。她没想到小少爷居然如此不顾脸皮地当面叫她老寡妇;这简直比直接给她一个耳刮子更加不可原谅!这个胖小子又是什麽东西?敢如此叫她难看?怒火和悲愤,交织成一股类似於真气的东西,在她体内首尾衔接,哧哧流转,愈流转愈壮大,愈壮大愈真纯,这流转的壮大的真纯,逐渐形成喷薄欲出的火力,火力爆发的对象,就是我们裹在棉被里呵欠连天的陶小少爷。何阿妈开腔了,她是寡妇,要避是非,不管这是非是关於他人的还是关於她自己的,但今日她决定破例,她要叫这个胖娃娃知道,惹恼一个贞洁寡妇的下场,於是她道:“小少爷,你既然叫我老寡妇,我也必须说几句有关寡妇的话。我有听说,少爷你跟官府捉拿的那个叫秦汉秋的逃犯交情不浅,而且是榻上的交情。这几日我又听说,那位秦相公可是被县衙给擒去了,犯的是杀人的死罪。我心里掂量著,少爷你这麽一来,身份跟寡妇也差不离。既然大家都是寡妇,那麽少爷你何苦坐著痰盂笑粪坑,刷著马桶嫌茅厕呢?”
轮到陶献玉目瞪口呆了。他一向自诩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却不想,在这个寒冬腊月的早上,他被个做了几十年寡妇的老娘儿们教训了!而且字字不假,句句是真,却又带著尖锐的钩刺,那麽直接地戳到他心窝子里去!这个没屁股肏的老娘儿们,要爬到他头上来耍威风了哩!他要是不拿出点手段给她看看,哼哼,他白吃那麽多红肉白肉,肥油点心了!
小少爷拖扯著棉被,呼啦一下站起在床上,短膀子叉腰,脑袋前伸;腮帮子鼓了几鼓,两颊使劲,一口隔夜的酸臭唾沫,“啊噗”啐了出去,正中何阿妈的眉心!
“哼咿!哼咿!哼咿!”小少爷撅嘴大叫:“老寡妇日子过的不耐烦,开始编派著咒人了哩!敢叫我小寡妇!我相公好端端地在县衙里呆著,我怎麽是小寡妇?他不过进去绕一圈,歇一歇,以後出来,我跟他继续夜夜肏屁股玩儿!把你上下两张嘴,都给馋的流酸水!你给我等著,我这就把我相公给弄出来,叫你看看,我是小寡妇不是?”边叫边穿衣服,却因为小梅子不在,不习惯自己扣棉袍上繁杂精巧的菱花结扣子,手一哆嗦,扣岔了一颗。他肚皮一腆,往何阿妈那边凑过去:“喏,老寡妇,帮我扣一个扣子!”
何阿妈呢,脸上血色全无,嘴唇都变得煞白,细瘦的两只手,颤抖个不住。她只感到一点,那就是要麽狠狠掌这个胖少爷一巴掌,打碎他半嘴牙齿;要麽她自己一头碰在门柱上,以鲜血洗刷干净那些言语加在她身上的侮蔑。这麽颤抖著,激愤著,煞白著,何阿妈浑没听见陶献玉叫她帮忙扣扣子。她的脑袋嗡嗡响动,五官牵扯不开;体内的“真气”岔了道,开始四肢百骸地乱窜;陶献玉肚皮挺了半晌,不见何阿妈的反应,他抬头一看──乖乖,不得了!老寡妇挂上了一副僵尸脸!小少爷害了怕,收回肚皮来,“咿”一声躲到床帐後面,想想不可靠,一弯腰,开始往床底下爬。爬到一半,就听见“扑通”一声,打转过来偷偷瞧看:何阿妈跌倒在地上──被他气得厥了过去。
陶献玉将忠诚贞女何阿妈活活气昏的事,在陶府里很是掀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那日府里跟何阿妈要好的几个大婶大娘,许久不见她人影,就寻摸到北院来。结果一进屋,就看见何阿妈直挺挺地睡在地上,小少爷却是半截身子藏在床底,半截露在外边,半卧半伏地,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挖鼻孔。几个女眷便惊怪不已,七手八脚将何阿妈弄到榻上,又去将小少爷从床底下拖出来,边给他掸衣裳边问出了何事。陶献玉嘟嘴斜眼地,“我哪里知道哩?我叫她给我扣扣子,她不理我,然後就一声不吭地睡到地上了!好不吓人哩!”众人无法,只得先将何阿妈抬回她自己住的下房,分出一些人手去看顾,陶福又委派了家丁去请大夫。
忙乱的当儿,陶献玉倒是乖巧了起来,自己折腾半日,扣上了扣子,自己打水梳盥了,又自己去庖厨取了早膳,安安静静地吃。众人不明所以,只道何阿妈年老体衰,犯了顽疾,寻个当口发作一下。他们没看到何阿妈眉心的那摊唾水,因为陶献玉见人厥过去後,怕闹出人命怪到他身上,索性扯著何阿妈的袖子揩抹掉了。如果老寡妇能醒过来呢,他估摸她多半会跟阿姊告状,届时他多半逃不脱一顿训教。为了让即将打来的浪头少些凶猛,他愿意安分半日,遵循点规矩。不过所谓的守规矩,不过笼著两手歪靠在卧榻上等午膳吃,而非著人三五趟地往庖厨跑,挑挑拣拣地,数落青菜不好嚼,寡淡无味,抱怨汤里的排骨骨头多肉少,啃著费牙口。小少爷经过这几日的浑浑噩噩,吃吃睡睡,早上又不知青红皂白地跟个几十年不得雨露滋润的老娘儿们干了一架,至今不晓得干了这一架的後果,心情很是恶劣。偏偏身边的几个小亲随都躲了开去,让他想找个人撒撒火都没法──这日子,哼哼,简直过不下去了哩!
他随手拈了块甜酥酥的小糕饼丢到嘴里,吧唧吧唧吃著,嘴里起了滋味,却并没甜到他心里去。小少爷嘟著嘴,耷拉了眉,孤零零一个坐在屋里,望著外面稀薄的冬阳,荒寒的景致,想起秦汉秋来。他一直用甜酥酥的吃食将秦汉秋压在心底,因为他无法接受除了打他屁股外什麽都好的亲亲相公将要没了脑袋,或者,在没脑袋之前,还要跟个骚气袭人的小师爷肏几回屁股。多麽气人哩!多麽耻辱哩!相公掉脑袋前的最後一次肏屁股,不是跟他──秦汉秋堂堂正正的小娘子,而是跟个老姘头!而这个老姘头,指不定还跟相公入狱有关联哩!依著陶献玉的性子,他很是想这麽冲到县衙里去,把小师爷拖出来,狠狠、狠狠地,给他十七八个耳刮子!吐他十七八口臭唾水!踢他个十七八脚!然後大麽哥朝下,冲他道:“去!去!去!你是永远做不成别人小娘子的,好好当你的破师爷去!”然後再跳到县太爷面前的桌上,撩腿,出拳,揪他胡子,袭他胸口,大喊大叫,又蹦又跳,顶好将戚宝花家里的那头大青驴,陶婶儿养的阿黄,老公鸡,小母鸡,小小的鸡仔儿,全都弄到大堂上,逼它们屙屎尿,乱嘶叫,然後让县太爷放了他相公,否则,哼哼,他不仅将这些玩意儿弄到这里,还要布满整个县衙,余怀县,把全城都搞得鸡飞狗跳,不得宁日!
小少爷是很能闹腾的,他终年吃了睡,睡了吃,积蓄了可观的精力,即便偶尔玩耍胡闹,撒泼打赖,也消费不了多少气力,反而为他日後遇上相同场面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可是如今,他不敢轻易跑去打滚放刁,就跟他只敢打小柯子,却不敢挑战戚宝花一个道理。小说戏文里,官府是个惹不得的老虎屁股,他这只小鹌鹑能去摸一摸老虎屁股吗?他是这麽小,这麽圆润,这麽可爱,而官府或者县衙,是那麽大,那麽四方,那麽冷硬……陶小少爷犯了难,他想相公,想跟相公肏屁股,可是官府捉了他相公去,不让相公跟他肏屁股,还要砍相公那麽好看的脑袋。他去央告他顶有本事的阿姊,可是阿姊也没了法子!连阿姊的汉子大狗熊还在牢里锁著哩!这下可不真要双货临头,姊弟同寡了麽!如果连那麽本事的阿姊也没了法子,他这个小小的圆润的可爱的小鹌鹑又能做些什麽哩?小少爷两眼减了光彩,头一遭地,他感到有劲无处使,有火不得发。他要憋出些什麽来了!
就在小少爷憋著气儿开始独自哼唧的时候,北院圆洞门门首,踱进来个人,不是旁的什麽人,正是前些日子为了失掉的汉子芳心愁苦的甘荃甘小少爷。话说这甘小少爷前一阵一片真情,无处寄托,本想拉扯著陶献玉,干些捏三摸四的勾当,却被那找到汉子的胖肉丸半途回掉,很是郁郁寡欢了若干天。他一方面自伤自怜,感叹自家情路坎坷,如此堆花琢玉的相貌(自然,那碍眼的一脸小麻子不算在内),蕙质兰心的性情,都无人问津,遭个被负心抛弃的下场;另一方面嫉恨那个姓陶的胖肉丸,长得小肥猪也似,居然寻觅来一个好不英明神武的郎君,瞧那眉眼、鼻梁、胸膛、臀胯、腿脚和那话儿,长得一寸不多,一寸不少,筋是筋,骨是骨,光看著就通体舒泰了,那要是在床榻上跟他肏起来,可不要爽利得闭过气去吗?甘荃怨恨上天的不公,这份怨恨又加剧了他的自伤自怜。然後,还有些多余的心情,他就全用来想他的乔泰哥。没错,论相貌,乔泰哥比不上胖肉丸的相公,但乔泰哥有乔泰哥的好。譬如,乔泰哥顶木讷顶老实顶不解风情,捉弄乔泰哥,在床榻上玩些小小的花样和把戏让甘小少爷乐此不疲;又譬如,乔泰哥的胸膛,够宽敞,乔泰哥的腰臀,够猛力,乔泰哥的那话儿──甘小少爷想到这,每每红了脸,翘了肚脐眼下的小肉柱,是那麽、那麽得粗硬!跟玉米棒子似的,却又硬中带柔,刚柔并济!咕嘟──甘荃咽了口唾沫。然而,那麽、那麽粗硬的上佳的器物,却要捅到别人的甬道里去了!每思及此,甘小少爷简直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好的嘛,他的小嘴夜夜干渴,那个村姑婆娘的嘴儿却玉液琼浆,滋滋不绝,这是哪门子的公平合理呢?再然後,甘荃就生出些想象,想象乔泰哥仍旧喜爱他,只是迫不得已,才娶了个村姑……若干年後,他生了顽疾,命在旦夕,临终之时,乔泰哥抛弃了那个村姑,赶到他的榻前,执著他的手,泣不成声。而那时,他已经口不能言了,奄奄一息。最後,他香魂一缕升九天,留下乔泰哥杜鹃啼血般叫他“阿荃,我最爱你了,阿荃!”这样的想象给了甘小少爷莫大的安慰;他甚至有写一部小小情史的冲动。
说起来,到底是甘荃自己勾引人家,当初就在那囤米的库里,脱得光溜溜地黏到人身上去;如今人家甩手要去娶能生娃娃的婆娘了,又有什麽法子呢?甘小少爷咒天怨地,无法可想,在床上躺了几日,将养好了身子,一步一挨,柔软的杨柳枝似的,在屋里闲晃,去了不少勾搭汉子的心思;过几日,披了缎袄,不再展示身段,慢慢地往外头闲晃了去。他想起胖肉丸的话,你家扛米的长工有这许多,还操心找不著汉子麽?他琢磨著觉得不错,就收起满腔愁苦,打点起精神,穿上成衣铺新制的缎袄,打轿往东门米库而去。至於那个曾让他动过心思的林世卿──呵!不过是乔泰哥走後,他甘小少爷无处打发,饥不择食的消遣;如今想来,也真真可笑,那个林老板哪里比得上他的乔泰哥了呢?他大约遭到抛弃,难过得昏了头,看林世卿城府深沈的模样,觉得新鲜罢了,可是,倘若床榻上拿不出真家夥来,城府再怎麽深沈又有什麽用呢?他看林老板不那麽好上钩,便想当然认定人家没真家夥。左右不过是他的心意:他若喜欢了一个人,那人便是什麽都好;若是不喜欢了呢,便是都坏。
就这样,甘荃穿著新衫袄,在米库外头下了轿。朔风寒冽,冬阳孱弱,阳光漫漫洒洒照著,被风一刮,剩不下几多暖意。甘小少爷扬著一张小麻脸,笼手站在门首,假装看别的,却将里里外外进出的长工壮汉一个个细细地打量,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站在米库门口观看青年汉子扛米来去就是甘小少爷的人生一大乐事,那些被包在粗布之下紧凑结实的屁股,炎炎夏日里赤膊的长工那让他心悸的肌肉,下工时成群结队的汉子走过他身边散发出的咸臭的汗味……都构成了甘荃从小到大的憧憬。眼下他长大了,他要出手将憧憬变为现实;即使一个现实破灭了,还可以再营造另一个现实。他是甘家的小少爷,甘老爷子的独子,他有金银,有珠玉,有肴馔,有华屋,有尾梢斜翘的狐媚眼,有一身白汪汪的好皮肉,他还耍不到个好相公麽?!
这麽想著,甘荃浅浅地笑了。经过一场失落的恋情,他感到自己仿佛生出某种气质来,一种矜持的疏懒的含蓄的风情。他就这麽站在米库门首,目光飘飘忽忽地,环绕著每一个壮汉身边,等到对方狐疑望过来,又赶紧转了眼珠,看向别处。嘻嘻,多麽有趣!那些出卖体力的汉子皆识得这是东家的少爷,一瞥之下,只见到他半脸的大雀斑,心里嘿一声,或者干脆嘿都不嘿,还是多扛几袋米要紧!
这些心思,甘小少爷哪里晓得?他只道自己因著失恋、因著病一场,而改换了心境和韵格,不经意地,出脱掉幼稚胡闹的胎骨,成长为内涵隽永的妙人儿。不管那些进出的汉子看不看他,他都感到别人是在看他。在此之前,被汉子看了,甘小少爷只高兴不脸红,如今他高兴又脸红。他感到自己的不一样,忽地想起陶献玉,赶紧呸一声,跟那个上不了台面的胖肉丸鬼混,能混出现在的样儿吗?以前,甘荃觉得自己是小郡主,陶献玉是他的伴读丫鬟,现在他生出了疏淡的气质,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金枝玉叶,而胖肉丸就是个小村姑!此时此刻,甘小少爷完全忘记他央求陶献玉帮他舔奶儿的事,而沈浸在飘飘然的状态中。因此,他忽而微笑,忽而蹙眉,忽而托腮不语,忽而颔首轻咳。甘小少爷在米库门口站了坐,坐了站,按照那疏淡内敛的自我想象,做足了各类姿态。
可是,没有汉子上来搭讪!甘荃累得已经坐在著人搬来的靠椅上,沮丧又迟疑。莫非他太冷淡了,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这麽一想,他慌了神,咬一下嘴唇。就在这个当口上,库里走出个黑劲的青年汉子,黑皮黑胸膛,眼睛又黑又亮。他刚走出,对眼看见坐在门口的甘小少爷,明显一愣,随後目光死死盯住了,直到有人唤他,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开。
而甘小少爷呢,已经被那目光盯著软瘫了手脚,脸上直要烧出小火,心如鹿撞,跳得急如擂鼓。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乔泰哥!甘小少爷紧张、欣悦,想赶快拿个镜子,看看自己有哪里不合适没有?头发有没有被吹乱?脸上的麻子显不显眼?眼睛有没有特别的勾人?正要叫人去取镜子,乔泰哥回转来,径直走到他身边,避开其余,盯著他道:“晚上米库西北角。”然後便走开了。甘小少爷怔忡半晌,然後兴奋不已。米库西北角,是他和乔泰首次成其好事的地方。後来他们又在那儿肏了好多回屁股。那些结实的米袋,白花花、硬粒粒的大米啊……
当晚,甘荃花了一个时辰梳洗装扮,然後跟每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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