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东西,却又偏偏想不起来;一晚上的睡梦中就这麽浮浮沈沈地怔忡著。陶献玉却是数十日来头一遭睡得沈实香甜;他相公回来了,他肏得了好屁股,他又从相公那里一下子领了两大锭银元宝,这意味著他还了小柯子他们的债後,还有好多余钱;他可以上百味斋去,上广延楼去,上成衣铺子去,顺带到甘府去炫耀一番──最最重要的,是要穿戴上他的兔毛帽和围脖,看不把小麻子给嫉妒死!他的亲亲相公带给他的兔毛衣饰,洁白无瑕,又柔又软又暖和,大家都夸他赞他是小贵妃哩!昨晚临睡前,陶献玉带著一帽一围脖抚摸来去,就是不肯褪下,被秦汉秋抓了後领,一拉一扯,连人带东西给扔到床上。小少爷顾不得哭泣,连忙爬起来去看东西坏掉没有,弄脏没有,小心翼翼将东西叠好,守在枕边,然後挺胸叉腰地冲秦汉秋“哼咿哼咿”地示威,一连叫了七声“坏相公!”,才赶在秦汉秋要揪他耳朵之前,一骨碌钻进被窝,将屁股裹实了,又忙不迭压一压枕头──枕头下面藏著他新得的元宝,这才露出两只圆眼,贼溜溜偷窥秦汉秋的动静。秦汉秋自然并不打算真的跟他计较,小少爷就更加高兴起来。他相公上床後,又腆著脸钻他相公怀里打滚,吮著大麽哥撒娇扮痴,说些“小鹌鹑想死相公了哩”“小鹌鹑把小柯子打了一顿”之类的话。秦汉秋故意问他这些日子都吃了哪些好东西,长了几斤膘,被小少爷“咿嘤咿嘤”敷衍过去。两人撒著手脚在对方身上乱摸胡蹭,直闹到一二更交尾才一个仰面,一个俯卧,哝哝噜噜地睡了。
秦汉秋担著心思,东方的白亮过了中天时就没了睡意,睁开眼四下一逡,见陶献玉兀自撅著屁股抱著枕头一角睡得酣然。他心道自己娶了个呆小娘子,拿手过去就著小少爷那副肥圆屁股摸捏几把。不料扰了小少爷清梦,陶献玉“嗯嗯呜呜”发了几声不满,屁股跟著摆了几摆,意示别来打扰。秦汉秋嗤笑一声,只想把小鹌鹑拎将起来,抡上几抡,看他还嗯嗯呜呜不;却是不真的动手,被子一掀下了地,自顾进院子梳盥用膳。
戚宝花也是个惯於早起的;昨夜小柯子小梅子道了别回去後她就挨到自家床上歇夜了。比起之前的风餐露宿,自家的床铺便觉得著实温柔可亲。戚宝花坐在灶前烧热汤,想著她那侄儿必是上了陶一彩报信,她只用将桂汁香赶制出来,以後便可在陶一彩大施拳脚。至於那个林不林的大商贾,根本不足为虑。
这个时候,前院有人叫门。戚宝花慢悠悠走过去;几十年来她做了女光棍,老姑婆,独独觉得做胭脂铅粉给自己带来莫名的乐子。她自己不适合抹这抹那──她不管怎麽抹都抹不去躯干上的夜叉气息,她却爱看其他人涂抹打扮。那些年轻的男女,不都是要用她做出来的东西的吗?因此,戚宝花就觉得自己并未被完全撇开去,不仅没被忽略,反而她还很重要。这点重要令她对自己满意;这不陶一彩的掌柜夥计如今都指望著她了吗?
戚宝花觉得前路不仅不灰暗,反而隐隐地泛出些光彩来,而这光彩,跟那个林不林的大商贾有关,说到底,还得谢谢那人哩!她徐徐开门。一个年轻而面目普通的夥计打扮的人立在外头。那人看见她,似乎惯熟了一般,只微微欠身,打躬道:“我受戚捕爷吩咐,来请秦相公去铺子一趟。”戚宝花侧头一愣,“你是陶一彩的人?”那夥计答道:“正是。”“嘿,他不叫我去,光叫秦汉秋去?”那人微微一顿,便道:“唉,戚捕爷这麽说的。”戚宝花就皱眉,她的侄子今番唱的是哪一出?秦汉秋是可以随随便便到大街上晃的人麽?她又看看那夥计,平平常常的样子,倒没哪里让人讨厌。可这人要不是陶一彩派来的,那会是从哪儿来的呢?戚宝花又问:“派你来的人还说什麽没有?”那人就抓耳挠腮道:“唉,没别的。”戚宝花狐疑,却找不出纰漏,只好道:“你在这儿等著!”然後径去後院寻秦汉秋。她往後面走,就没瞧见那夥计冲左右两旁一点头;来的不止一个人。
秦汉秋正赤著上身练腿功。戚宝花步子有些急,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就道:“你说,大海会找你做什麽?是不是有点蹊跷?”秦汉秋拧眉不语,他觉得从昨夜到现在的预感一点都没错,谜底就在眼前。他知道事情要糟,却不想先惊动老姑婆戚宝花;再说,万一真是戚大海著人来请他呢?他心里仍留著一线转机的希望。他决定看看去,如果真是官府的衙役,他一人跟著他们走就行了,小鹌鹑跟戚宝花可要得保住!
他套上夹衫来到前院,刚跟那夥计打扮的人照个面,他就知道:戏唱完了!那人是谁呢?正是他在江都府的一个同僚,叫做李仁生的,平日里并无太多来往,想不到今儿却是来诱捕他的!李仁生见了秦汉秋,仍是不动声色,做著夥计的礼仪,拱手道:“秦相公?戚捕爷正等著你呢!”秦汉秋心道:戚大海也被扣住了!那是威胁他,如果反抗不去,便拿戚大海开刀的意思。戚宝花跟了来,问秦汉秋:“没什麽问题?”秦汉秋只好沈住气:“没啥事儿,我看看去!”跨出门扉,一眼瞧见院墙之外,阴影下面,站了一溜缉捕快手。全都秃鹫似的,悄无声息,专等著一声令下,入院拿人了!戚宝花要出来,被秦汉秋给挡回去,“外边冷,你回吧!”回去好好哄哄小鹌鹑,那小子要知道了还不晓得闹成什麽样呢!
戚宝花一步就跨了出来,紧接著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李仁生依旧和和气气地,“老大娘,您还是先回屋呆著去。您不用急,您窝藏逃犯的事,衙里是知晓的,今儿我们只捉秦汉秋,等到後边,差不离就该轮到您了。”戚宝花瞪著眼瞧李仁生,沈著嗓眼道:“戚大海呢?”“他早就被衙里扣著了,还是他叫我们来这儿寻秦相公的。”“胡放狗屁!”戚宝花骂了腔。李仁生不理她,只拿眼去看秦汉秋。秦汉秋对戚宝花道:“小鹌鹑,就拜托你了!”然後就对李仁生道:“走吧!”李仁生道:“你我虽为昔日同僚,今番可疏忽不得。”便令左右给秦汉秋上手杻枷具。戚宝花仍瞪著眼,咒骂道:“个瘟尸小子!先前骗你老娘!”李仁生当作耳旁风,催促把秦汉秋押到县衙。秦汉秋舔舔嘴唇,跟著走了,临别向戚宝花使一个眼色,要她稳住阵脚。戚宝花岂是这样的人呢?瞪著眼看著原本一巷子的人呼啦啦退了个干净,她这才一拍大腿,“大海和秦汉秋都给捉去喽!霹雳神仙哪!”然後拔脚往後院跑,一头撞进小抱厦,一把将陶献玉从被窝里拎起来,喝道:“小肥鸟儿,你别再睡喽,你家相公叫人给捕去喽!”
陶献玉正是睡得流涎盈颐,鼻息酣沈之际,冷不丁从暖和的被窝里被人扯起,耳边响起一声炸雷,听得一句话,似乎不是什麽好话,一双圆眼懵懵懂懂地眨巴。半天,嘴巴一张,打一个呵欠,喷出一股隔夜的酸气,熏得戚宝花当即松了手,倒退一步,扇著手掌道:“大海也被捉去了!这下可好,你们姊弟两个都等著做寡妇吧!”陶献玉却是已经爬回被窝,将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支著个脑袋。他这回听清楚了,这母夜叉说自己要做寡妇!“怎麽了哩?相公哪儿去了?”小少爷正是瞌睡的时节,被人叫醒,很是有一肚子起床气要发泄的;可惜戚宝花不比小柯子,他敢打小柯子,却不敢轻易挑战戚宝花──这老太婆跟她的大狗熊侄子,都是横肉鼓鼓阔背圆腰的模样。小柯子是软柿子,他们是硬石头;陶献玉只有捏软柿子的本事,见著硬石头就不得不老实。戚宝花道:“你家阿秦被捉去县衙啦!”便将方才诱捕之事描述一番,末了,瞪著老眼看陶献玉:“嘎!你还不起床,相公没了还在睡大觉!”陶献玉半懂不懂的,拧著小眉毛问她:“就在刚才,相公被逮去了?”戚宝花点头。小少爷声音高起来,“你个老大娘白长这副身架子!他们捉相公你怎的不拦阻哩?”戚宝花老脸微红,“个小肥鸟儿说的恁的轻巧!他们十来号人,你叫我鸡蛋去跟石头碰?”又撇嘴叉腰地,道:“还说我!你是他娘子,你方才做什麽来著?蒙头睡觉?”
陶献玉被戳了一下,气得咬住嘴唇。他才不要跟这个母夜叉多叨叨,他要亲自去打听消息。昨晚他还跟秦汉秋高高兴兴肏屁股来著,怎麽一睁眼人就被捉去了呢?多麽不合情理!陶献玉因著这份突然的不合情理,而不相信戚宝花说的事。他一言不发穿戴起来,胡乱抹了把脸,漱了漱口,然後一丝不苟地将兔毛帽和围脖端端正正地戴上。揣上秦汉秋给他的两锭银子,陶献玉狠狠朝戚宝花撅了撅嘴,就迈步往门外走。戚宝花一直叉腰站著,见他走动了,才一拍手道:“小肥鸟儿,我也上陶一彩去!”
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在早市上疾走。两人都不说话,陶献玉是方才受了戚宝花言语挤兑,心里有气不想搭理;戚宝花却是愁得不知说些什麽。还没出小歇水巷,两人的距离就拉开了。戚宝花惯於行走,一步跨去,是小少爷的两倍有余,走著走著扭头一看,小肥鸟儿不见了,赶忙转身去找,却见那小鹌鹑正低著头,拼命地想走快些。两条小腿蹈得还算迅捷,无奈人矮腿短,蹈著蹈著仍是拉在後面。陶献玉沈住气,想要凭一己之力努力追赶,额上也见了汗。戚宝花叫了出来:“噶!你走得忒慢!”大步赶回,走至人前,长臂一落,将小少爷後领抓起,往背後撂去,“我背你走!你抓紧喽!”小少爷被当街给人扯了後领,肚里更加添气,嘴上嚷著“不要你背!不要你背!我自己走哩!”双手却已经攥住戚宝花的衣服,胖蛤蟆一般伏在戚宝花背上。戚宝花掂掂份量,“你这个冬天都吃了些什麽!”扯开步子,依旧如飞。陶献玉回他:“你管我吃些什麽!”紧张兮兮趴在上面,心里十分庆幸有了个不花钱的人力轿。
然而陶献玉不是个好侍候的主顾,他呆在戚宝花背上,端不住姿势,一个劲儿地往下滑溜,落了一寸就大喊:“了不得!要掉了!要掉了!”手上渐渐无力,跟个大秤砣似的勉强挂在戚宝花身上。戚宝花就只好腾出个手来托著他屁股,将人一颠一颠重新提上去。然後就抱怨:“你就不能抓紧些!”小少爷嘴头子向来是顶利落的,“你就不能走稳些!”於是早市上的众人就目睹了一个悍猛老妇背著个胖小子大步前行;老妇脸有怨气,胖小子却是一副百无聊赖的卖乖相。
与此同时,陶秀珠正坐在陶一彩後堂里,端正的肩膀微微塌陷下去,对面的陶白是一脸大祸临头之色,老头儿陶寿将自家胡须捻了又捻,眼睑始终下垂著。秦汉秋在日出之前就戴枷被押往县衙,路人所见,衙里有话,告示也被揭了去;陶秀珠初闻此事,顾不上避嫌,打轿就往衙门口守著,树荫下望过去,果见秦汉秋被两边包夹著过来,不自觉得就往阴影里躲一躲。秦汉秋落网,在哪里?多半是小歇水巷的戚家。那里还有谁?戚宝花,戚大海,还有献玉……陶秀珠咬了唇。那他们是不是也将被看作协犯对待呢?不知道,毕竟未将人一道捉来。那陶一彩会不会有事呢?难保。这下该如何是好?陶秀珠觉得脊梁骨有点撑不住似的,想要萎顿下去。衙门口拥了些看热闹的百姓,新的犯人总是值得看一看的。指指说说的,半天才又去行自己的事。陶秀珠立在风口,一转头,瞥见天边殷红的明霞,眼睛晃了一下。朔风抵著她的後背,隔了披风也觉出冷意。她略有些木然地上轿,起轿时才想起来问自己:衙里是怎麽知道秦汉秋在小歇水巷的?落了轿帘,她一个人一个人地琢磨,知道秦汉秋跟小歇水巷的,都有些谁?谁能走漏了消息?
这麽一路想著,她回到陶一彩,跨进门,差点绊一跤,陶白媳妇儿见了,可怪地瞧她。陶秀珠没理会。她召来陶寿跟陶白,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全讲了,包括献玉跟秦汉秋的事。她原来还在这方面那方面地隐瞒著,如今没必要了。讲完了,她塌了肩膀,瞪著对面的二陶。她是在向旁人讨主意了。陶寿是知道秦汉秋的,只是小少爷跟这汉子的私情,却是头一回确闻;这是值得注意的,他这麽想,因为他正在思量走漏风声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这个不成器的小少爷陶献玉!陶白听了,有点啼笑皆非,脑筋转一转,就道:“先派人上小歇水巷打问下情况吧!”陶秀珠才一拍桌子,“对!我这是成了无头苍蝇了!”扶额正想叫个人进来,外堂里就一阵响动,“哎哟!小少爷,你怎麽让戚大姑婆背你来啦?”陶秀珠一下站起来,“是献玉!”
陶献玉趴在戚宝花背後进了陶一彩,看到亲热迎上来的陶白媳妇儿,跟一干眼熟的面孔物什,就觉得亲切,跟回到娘家似的,屁股一挣,双脚著地,指著戚宝花就冲陶白媳妇儿道:“这夜叉吓唬我哩!我来找阿姊问问事情!陶婶儿,你去给我弄份早膳来,我奔了一路,肚子可空虚!”戚宝花纠正他:“是我背了你一路,跟小猪似的,肚子该空虚的是我!”陶献玉立刻撅嘴嘟腮,那眼睛去乜戚宝花。这时陶秀珠三脚两步掀帘出来,看见陶献玉,先是道了声“献玉!”然後奔上来,抓住小少爷的肩膀,好好地看了看弟弟胖乎乎的脸蛋。戚宝花见了她,问一句:“小秀珠,大海和秦家侄子都……”後面没说下去。陶秀珠张了张嘴,招呼道:“进来说!”
後堂里坐了一圈人。除了陶秀珠陶寿跟陶白,陶献玉正就著酥油烧饼喝鸭肉米粥;戚宝花抚著膝盖,咬一口大饼,看一下众人。戚宝花将早上官府来捉秦汉秋的情形大略说了,陶秀珠将她在衙门口的所见讲了,大家一时都没出声。陶献玉萎顿了,这下错不了了,他相公真的是给下了牢。犯了杀人的重罪,砍头是一定的了。消息确证,他仍旧茫然,成亲不久就得做小寡妇,实在是个重大打击。他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亲亲相公哇!仿佛慢了半个拍,小少爷此刻才涌起股恐慌,凭哪门子他得做小寡妇哩?他再上哪儿找第二个个英明神武肏得好屁股又给他大元宝兔毛围脖的相公哩?不错,秦汉秋顶爱教训他,时常打他屁股,可毕竟不是很疼,等到他屁股上的肉再厚上一层,就更加不觉得疼了;打几下就打几下,他还是划算的。可如今呢?陶献玉嘴里装著半口粥,不期然地哼唧起来,眼皮一眨,就落下两行泪。这一声哼唧,打破了众人的沈默。
“哼咿,哼咿──”小少爷咧开嘴,拿手背去抹眼泪,“阿姊,你想想办法,我不要做小寡妇!”话一出口,陶白陶寿吸了口气。这小少爷,还真的耍起汉子来?陶秀珠照旧顺著先前的思路,想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耳中听见陶献玉的哼唧,就问:“献玉,你莫不是法螺吹的大了,将秦相公的事说出去了吧?”小少爷心里咯!一下,嘴上却硬:“怎麽会哩?我能害自己相公?”“你自是不想害,却拦不住你小嘴皮子痒痒,如走水的槽啊!你是不是向甘荃说起过?”小少爷根本想不起自己向甘荃说过关於秦汉秋的哪些了,只是一味道:“没有的事!”陶秀珠暗自叹气。陶寿开口了,“这件事会不会跟林世卿林老板有关?”“啊?”戚宝花停止咀嚼。陶秀珠却心底恍然,她怎麽就没想到呢?秦汉秋归来第二天就被捉住了,岂不是早就有人盯上小歇水巷的戚家小院儿了?陶献玉也听得仔细,“这,这跟那老泥鳅有什麽关系?老泥鳅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