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声掌音。
“今日朕看你有趣,是用嘴使剑,是故意么?”
两声掌音。
“哦,那你的手不能用咯?”
迟疑,依旧一声掌音。
新皇揉揉额,抬起头将奏折还给太监,叹了口气,这才真正挑起眼来看着那怪人。
这一看看出端倪,新皇惊恐地瞪大了眼慢慢从龙椅上站起来。群臣抬头看着他,目露不解之色,新皇慢慢走出一步,颤抖着伸出手来。
“你……”
他开口,腔调一瞬间变得脆弱而慌张。他继续往下走,怪人安静地跪着,没有反应,直到新皇用蹒跚的步调走到他跟前,他仰起头来,新皇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碰触到他脸侧那块硕大的一直覆盖至眼睛上方的烧伤疤痕。
“翔……翔?”
怪人低下头,躲开他的手指,开口。
“禀皇上,草民贱姓念,并非翔。”
那声音犹如扎破的鼓,粗噶难堪,十分低沉偶有间断,细弱蚊蝇,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更大一点。使人听后犹如浑身汗毛被人用针细细扎过,怎么也不舒服。
新皇噗通一声摔着跪倒在他面前,那人一惊,忙伸手扶住他。新皇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浑身颤抖犹如秋叶,指尖不知不觉地狠狠陷入他的胳膊。
臣下们慌张跪倒,有人上前想要搀他,他大喝一声退下,所有人惊得无法言语,而新皇依旧盯着那人。
“你……你叫什么?”
“草名名叫念尚。”
新皇狠狠咬着牙,将他搀起来,上上下下仔细看着他。那人身材瘦削,左右肩稍显不平,腰背也有些许佝偻。
他一直垂着眼睛不看新皇,他的脸被毁得看不出原来究竟什么样子,只余下大块的疤痕恶意昭显着过去曾有的苦痛。
“你脸上的伤……”
“回皇上,是草民幼时作孽,自己打翻了油灯。”
“声音——呢?”
“也是那时候坏的。”
新皇摇摇头,轻轻放开他的手臂。
“你……当真……不是翔?”
“不是。”
新皇围着他看了圈,忽然皱起的眉头舒展,长长一声气叹出,眉宇中浮现出苦涩的神情,他挥挥手,转过身往龙椅去,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着。
“哈,的确不是……朕怎会看走了眼……”
回到龙椅,新皇再次转身时已恢复了旧日那种寂寥的神色。
“朕见你武艺不错,虽未能登上榜首,却还是想留你下来。燕将军,让他作御前侍卫,伴朕左右。”
“皇上——这……”
燕仲面露难色,偷眼看了看念尚。念尚低着头,他始终没有与新皇对视,仿佛是害怕着什么。
燕仲叹了口气。
“是,皇上。”
是年,新皇身边多了个用嘴使剑的御前高手,直接听命于皇上。
不知为何,新皇出奇信任这个新来的神秘侍卫。早朝时带着他,批折子时带着他。后来愈演愈烈,新皇竟允许此人不必行君臣大礼,每日早朝时恩赐皇椅,让他坐在殿下。
为此众人纷纷参本,而新皇我行我素,将这些折子于众人面前交到念尚手中,任凭念尚处置。于是伺候群臣敢怒不敢言,也逐渐无人再提君臣之道。
新皇为念尚在皇城脚下修筑豪宅,让最好的御医为他诊治身体旧伤,并不知为何,将皇宫里所有最珍异的珠宝赐予念尚。
而这一切,念尚只是默默接受,从不主动索取。
新皇过于恩宠念尚,引来臣众猜忌。一日新皇正与念尚于后院下棋,忽有本参上,说是念尚沽名钓誉,收受贿赂。
新皇大笔一挥将折子压下,当即颁布荒唐法令,念尚身处法度之外,杀人不死,欺君不死,叛逆不死。
此条一出天下哗然。再而后,有宫女嚼舌,偷偷传说新皇与念尚密不可分。然而知道的人却又觉得奇怪,因为新皇只是在空闲时偶尔与念尚说说话,不亲近也不疏远。
比如有时下棋,比如有时新皇看着念尚练武。
再比如有时候新皇只是吩咐念尚不得离开他的视线,然后兀自处理国事。
他们既无深交亦无肌肤之亲,甚至就连一个亲信最基本的交流也没有。
但新皇却十分听信念尚的意见,念尚仿佛深宫里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存在,偶有权力倾斜纷争,念尚总能将其解决。他仿佛新皇的左膀右臂,可又不那么简单。贴身伺候新皇的婢女宫仆都诧异于新皇的举动,他在念尚面前会完全卸下心防,乖巧温顺,完全不似大殿中那个喜怒无常的帝君。
最后人们得出结论,念尚拥有某个特质,像极了新皇锲而不舍一直发榜追寻的那个重犯。
念尚幼年似乎受了严重烧伤骨折,天气微变全身便痛不可当。新皇吩咐御医为他专门开了方子,让人在皇宫中为念尚建了塘子,每到天气微变,总恩准念尚不必上朝,另选专人为他用药水浸泡身子,驱除疼痛。
坊间流言如火蔓延,新皇与念尚关系匪浅。有要臣于上朝时启奏圣上,说新皇已登基七年,需选出贤德女子统领后宫。
新皇听着他的建议,侧过头去看着念尚。
“念尚,你说朕要不要娶?”
念尚的手在膝上轻轻握成拳又松开,他笑了笑,侧过头看着新皇。
“娶。”
皇上大婚,宴请群臣。次年皇后诞下一子,新皇封念尚为小皇子的亚父,念尚位极人臣,所获殊荣,已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那年冬日,念尚旧疾发作,全身骨头犹如被人重新拆散,风痛不已。新皇呵退左右,在他榻前照料,见他没有好转,命人准备药池,亲自宽衣解带扶他进去。
念尚头一次拒绝了皇帝的好意。他撑着萧条的身子笑,对着皇帝垂眉顺目。
“此举不可,会坏了皇上名声。”
“可是朕想帮你。”
“不可,皇上,臣实在愧不敢当。”
“朕说了,朕要帮你。”
新皇固执己见,亲自撩起袖子,在药池中为念尚清洗身子,送活筋骨。
药池中薄雾蒸腾,新皇盯着念尚身后大片烧伤的疤痕,叹了口气。
“这伤从何而来?”
“回皇上,臣幼时顽劣,自己弄的。”
新皇点点头。他出神地望着那些疤痕,忽然呐呐开口。
“不知他身上是否也是这样……念卿,这些伤——多少年才会消去?”
“回皇上,伤太深,怕是消不去了。”
“是……吗?”新皇转过头去,将棉帛浸湿了水,轻轻盖在念尚背后,“那现在呢?会——疼么?”
“不会,已经太久,早没了感觉。”
“呵——那便好。”
有一就有二,从此之后十五年间,每一年新皇必亲自为念尚祛风减痛。
终于到了第十六个年头,念尚旧疾发作,溃于床榻。太医摇头说能活这么久算是意志坚强,其实他早已耗尽了身子,死了再死。
皇帝已是中年。他膝下有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最大一个已到了可治国平天下的年龄。
皇帝就着微弱的烛光,出神地盯着榻上的念尚。等到宫人们全都退下,他听见念尚愈加急促的呼吸,和逐渐黯淡的眼睛,他终于伸出手去,指尖发着颤,那种颤的另一头仿佛拉锯着极细丝线,栓捆在他的心上。经历了一生那样久,他终于握住了念尚的手。
“太医说……你不能治了,要死了。”
“生死有命……只可惜——可惜……念尚不能再……再保护皇上……”
帝君张开嘴,他似乎想笑,却悲叹出了哭腔。
“翔啊……”帝君咬紧了牙,另一只手抚上了念尚的脸,“你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不愿认我么?”
他开口,念尚狠狠一颤,无神的眼睛回过来,盯着他。皇帝笑起来,将头靠在念尚枕边,轻轻挨着他苍白的脸。
“我从那天殿上就认出了是你……真的,我一直知道。”
念尚张开嘴,啊啊两声,却说不出话,他狠狠盯着皇帝,嘴唇颤抖着。
“嘘……你听我说。我知道不是你不想认我……我是皇帝了,你怕拖累我,你怕自己的身子不好,你也怕自己的身份不对。所以你不认我,你是为了我好,你让我娶皇后娶妃子,你是为了堵住天下人的嘴,你一直都为了我,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他颤抖着叹出口气,“所以我也不敢认你,我怕非要认你,你就会离开我,我也怕别人会害你,所以我也不敢认你……其实我是真的想把这天下都给你,如果能治好你……我不当皇帝,没关系……”
手上紧了紧,他抬起头,看见念尚缓缓流出了眼泪。新皇附头,吻上他的眼睛。
“我多想拉拉你的手,像现在这样……”新皇出神地盯着念尚的手指,一根根缠紧又松开,然后再缠紧,“想你抱我……想被你亲一下,这些年想的心都是空的……”他咬紧牙,缄默了好一会才将眼泪吞回去,“翔……每次帮你用药浸身子,看着你那些伤,我是真的舍不得……我真的就忍不住,想要认你……”他发出悲鸣,将头狠狠地埋在念尚的胸口上,“其实这样也好啊……你已经真真正正……陪了我一生一世,你没有丢下我,你真的……真的保护了我一辈子……翔……下辈子,我还做你的药包,你还得来找我,带着我走,去看看你的家乡,我还做你的呆僧,下辈子我就是你一个人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不哭,不吵你,不待别人好,听你的话,都依着你,你说好不好?”
皇帝的声音仿若哭泣着低吟,念尚用尽全身力气举起手,微微地拂过他的脸,触手所及一片冰凉湿意。
他张开嘴,气若游丝地在皇帝耳边笑出声。
“傻……净空……”
皇帝终于憋不住那阵意欲冲破胸口的痛意,紧紧抱着念尚大声嚎哭起来。而念尚的手在他哭泣的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滑落到了床边。
皇帝在念尚的榻前一直守到他咽气,他盯着念尚苍白的脸,他看着他的伤。他亲自为他重新更衣,为他盖上被褥。他仿佛回到自己十七岁那年遇见翔的样子,那男人涉水而来,身着青色衣裳,腰间的翠玉轻轻地响。他将手跨在剑鞘上,面目英俊,眉眼轻佻而嘴角一直笑意温存,他对他说,小呆僧,当和尚有什么好耍,不如与我同去游历江湖。
帝君蹒跚着脚步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守在屋外的臣子。
“朕百年之后,与念尚合葬,不筑坟,不建碑,找块清净地,朕不愿被人打扰。”
又十年,帝薨。新皇遵照父亲旨意,将他葬在青山绿水间的念尚坟边。
帝弥留之际,嘴里喃喃着别人不懂的话,太医们俯身去听,只见帝面露奇怪笑意。
他说:“翔,葵花开了,你带我去看。”
完。
HE结局
新皇从荒草地回程的路上发了一场高热,御医们束手无策,只能用冰暂时维持他的体温。
龙銮上新皇烧得有些神志不清,竟张嘴喃喃地说起了胡话,燕仲做主,暂缓回京一事,在荒草地边的小镇暂时驻扎,并差人快马加急出寻良医。
新皇烧至第三天,面色已苍,露出垂死之态。杨伯赶到殿前,抽出拟好的圣旨递到他跟前,他转过身,狠狠抓住被角喘息。
夜幕降临时,新皇挣扎着遣退了周围守护,只留下燕仲一人。
“燕大哥,”新皇使劲地咳了两声,面带凄惶神色,“我怕是……活不久了。”
“你别胡说!”燕仲抓着他的手,紧紧咬着牙,“你还没等到见他,怎么会活不下去!”
“他死了……”新皇长叹一声,竟笑起来,“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他早就死了……在我放开他手的时候……就死了……”
燕仲神色一凝,再抬头时新皇已放开了他的手,重新仰躺回了龙榻上。
“我去荒草地时……看见了一个人。”
“谁?”
“不知道……他很像……他……”
新皇咳了两声,赶紧捂上嘴,半晌才幽幽地缓出一口气。
燕仲却皱起了眉,兀自想了会,又轻轻开口。
“你说说看。”
“那个人……我只瞧见个背,再追上去——他就走了。不是他……”
新皇失神地讷讷念叨着,逐渐将眼合上。
燕仲小心地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沉吟了会,转身出了门。
“出来吧。”他对着屋顶喊了声,一个人影跃下来。
燕仲苦笑地迎上去,却也不敢太过接近,两人间隔着段距离,只是恰好能够看得清楚。
“皇上怎么样?”银狼皱着眉看他。
“睡着了。”
“他说的事情你怎么看?”
“……也许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燕仲叹了口气,悄悄往前近了些,银狼敏感地退了一步,挑眉看着他。
“就在那说,别套近乎。”
燕仲一愣,手有些无力地垂下。
“小银——”
“别那么叫我。”银狼皱眉,越过他走到门口探头张望了阵,又将头缩回来,“真的没治了?”
“不知道……御医说回天乏力,心病还须心药医。”
“心药么……”
银狼低头想了阵,盯着燕仲的眼睛。
“你去张皇榜,为他召集大夫。”
“这可不行!”燕仲大愕,“若有图谋不轨的人知道皇上病了,定会趁机生事。”
“这不还有你压着么?”银狼阴阳怪气一句,“还是你也想造反起事?”
燕仲脸一垮,银狼先他一步呵呵地笑起来。
“逗你玩呢,说那么认真。你张榜告诉天下,若那人真是他,定会来见皇上,若不是他,也好断了念想。”
第二日,燕仲果真贴出皇榜,诏告天下帝君临危。几日后,在新皇几近弥留之际,忽有人闯进别院,说是皇榜被城南的人摘了下去。
燕仲从新皇榻前起身,快步赶到城南,揭榜的人却不见了踪迹。燕仲带着人杀了个四门,一圈下来全无斩获,拖着失望的身子回去,却又接到惊天噩耗——新皇失踪了。
新皇在颠簸的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竟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荒地。他勉强撑起身子来看,身前隐隐约约似乎站着个什么人。
“你……”
新皇困难地开开口,唇齿干燥,喉咙沙哑疼痛。那人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来,脸上朦朦胧胧的,竟让人看不清楚。
“你……是……”
“鬼。”
那人开口,新皇一怔,忽然揉揉眼睛,两行泪流下来。
“哈……是你……你终于来……接我了么?”
那人顿了顿,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我来接你了。怕不怕?”
“不怕……反正只要跟你一起……我不怕……”
“哪怕我是鬼,你现在是人?”
那人走到他身边,伸手摸摸他的额,冰凉的温度瞬间安抚了新皇的心。新皇微笑起来,困难地抬起手抓住那人的手腕。
“你是要带我去阴曹地府么……”
“我要你活着,我也想活过来。”那人叹了口气,反握着他的手,“你是皇帝,能想点什么办法不?”
“我……病了……活不了了……”
新皇摇摇头,苦笑出声。
“但是……我还能给你点阳气……这样……你能活不?”
说着,新皇忽然一口咬在自己嘴唇上,渗出了几滴血,他揽住那人的脖子将他拽下来,把自己的血哺进那人的口里。
“你!”
那人似乎骇住,连忙伸手抱住新皇将他的头按在怀里。
“你做什么!”
新皇惨笑出声,偎着他,紧紧地蹭了蹭脑袋。
“翔……我想你活过来……你现在……身子都有些热了,等我再……再给你一点血……你……”
“傻子!我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