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火光,风离言忽见案上那暗光盈盈的琉璃杯盏旁,正置了一柄精致长剑,通体青灰,剑柄盘龙端立,不禁道:“龙吟剑?”
几重纱帐轻垂的床帷后,传来攸篁懒懒散散的回答:“不错,那是武林大会之时,我让司马悟提前带回岛上的,就在你进屋之前,他将剑交给了我。”
风离言眼光一动,兀自抿唇,若有所思,再不说话。攸篁也静默下来,房中一时寂静得落针可闻。
透过帷帐,可见那被烛光染得似梦似幻的飘渺中,攸篁正赤身趴于床面,百无聊赖玩弄着被褥一角。于他而言,这座岛屿狭小的范围已让他极其厌倦,朱莲族的衰落已让他极其厌倦,中原掳来的奴隶们的胆怯顺从已让他极其厌倦。
他之所以离开岛屿前往中原,便是为了改变这令自己厌倦的一切,而之所以时常回来,则是因为风离言仍身在此处,代替自己管理岛屿。
目光自风离言颈部滑下,落于光裸的背部,攸篁看着其上交错的数道疤痕,面上浮现一丝笑容,眼光也变得光泽闪动,兴致盎然。
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他便被对方那无畏坚强的双眸所吸引,即便所有奴隶都已放弃希望、自顾不暇,这个人眼中却永远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心中永远怀着对至亲至爱的关怀。即使在风相悦逃走后,他被百般折磨,也未曾使这一切减弱分毫。
跃下床榻,撩了纱帐,攸篁施施然来到风离言身后,手指顺着那些狰狞伤痕抚过。突然的触碰令风离言略微一颤,回首望来。
“离言,当我在你身上留下这些伤口时,你是不是很恨我?”
风离言淡淡道:“嗯。”
“呵呵,你果然从不会对我说谎。”攸篁轻轻一笑,双手搂住风离言腰肢,将面颊贴上他后背,“那我也将实话告诉你,我正是因为当时看见了你的反抗,看见了你眼中对我的憎恨,才会愈发对你感兴趣。”
“所以你才要求我侍寝?”风离言的语气依旧没有任何起伏。
攸篁“嗯”了一声,“但那天夜晚,你不似其他奴隶般因害怕而顺从,竟主动将我……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你与所有人都不一样,对于我来说,你已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自幼时起,攸篁便知道,自己较常人缺少了一些东西。他渴望看见人们在痛苦中挣扎、反抗、崩溃,只有情绪爆发之时,他才能感觉到愉快,感受到自己仍然活着。而风离言控制着自己身体与情感时,那种无法诉说的强烈欲求,已在他心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从那之后,他的身边便只余风离言一人,再未让任何人进入自己卧房。
正思索间,风离言霍然转身,拥住攸篁狠狠吻下,舌尖肆意卷入,毫无怜惜地蹂躏着他的唇瓣。攸篁不禁低吟出声,紧扶风离言腰间,声声喘息充满愉悦,“离言……给我……”
风离言手臂一动,已将他打横抱起,向床榻而去。正此时,门外忽落下一道暗影,原是有人半跪在地。
下一刻,一个男声透过房门传入,令二人皆顿住了动作,“禀岛主,适才有人来报,称有一群中原人乘大船来到了岛上,不仅将做工奴隶解救,有几人甚至向王宫来了!”
闻言,风离言没有言语,目中却闪过一丝光华。攸篁噗嗤笑了,“看来是你弟弟与海镜那帮人,他们果然如我所想的不好对付,能给我带来更多乐趣呢。”
说罢,他自风离言怀中跃下,对那通报之人道:“现在我就让这游戏更有意思些吧,去将赤梵、乌思玄、司马悟、付襄与洛清清唤来见我。”
那人恭敬一应,立即离开。攸篁信手取了件衣裳披上,忽然想起什么,绽开一个感兴趣的笑容,“对了,之前这儿不是来了个要寻乐子的老道士么?也让他去会会那几人好了。待我们沐浴后,再去见他可好?”
风离言只是点点头,仍是不发一字。他取了衣衫披上,执了攸篁的手,便向后方浴房走去。
直至正午时分,海镜一行人依旧在林中走动,尚未靠近北面山丘。因众人轻功高低不一,是以皆未使用,速度便稍慢些许。
那林间青枝馥郁,绿叶阴森,层层蔽日,似是连飞禽走兽都极为稀少,异常幽静。海镜瞧着前方蜿蜒不平的山路,不禁对风相悦道:“相悦,我们已走了一个上午,还有多久才能到达那座山丘?”
风相悦自怀中取出地图,展开看了看,“按我们已行经的距离看来,大约还有两个时辰。”
闻言,秋初晴不禁仰头一叹,“天哪,还有这么久?我们要不先坐下歇歇,再赶路吧。”
墨茶青冷淡道:“你不是青凤门堂堂大弟子么,怎么走这么点路便体力不支了。”
“谁体力不支!我只是担心你们走不动!”秋初晴当即瞪了眼,厉声反驳。他想了想,又小声道:“……那个,不歇息也没什么,总得把干粮拿出来填填肚子吧。”
海镜知秋初晴饿了,便道:“好啊,正巧我也有些饿了。”
说着,他从包袱中取出干饼,分发众人。六人为了不耽误时间,便边行边吃,一时无话。
☆、第181章 疏松摇影越丛林(2)
风相悦心不在焉地吃着薄饼,似是若有所思,不多时便停止咀嚼,正色望向海镜,“你方才阻止他们取下朱莲族人性命,并不是是因为那样的原因吧,为何那么说?”
海镜无奈耸肩,“因为若是说出真正原因,那些一根筋的家伙们或许不能理解,反倒会坏了事。”
风相悦脚步一斜,忽的拦在他身前,面色凝重,“那么你阻止他们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快告诉我,不许顾左右而言他!”
海镜握着饼的手一紧,神情忽然少有的严肃,“相悦,我问你,你恨朱莲族么?是否已恨到想让他们去死的地步?”
风相悦一时默然,顿了半晌,才极轻微的点了点头。
“那么方才你又为何会同意我的话,让那些朱莲族人活下来?”海镜虽是如此说,语气却并未带有多少疑问,就仿佛他早已知道了风相悦将会如何回答一般。
风相悦轻叹一声,“我恨的不止是他们,还有司马悟、付襄和洛清清等人,是他们亲手毁掉了我的家,将我和哥哥扔进痛苦的深渊……所以我也明白,说到底,作恶多端的并不仅是朱莲族人,而那些监工也并非罪魁祸首,杀了他们于事态并无益处。”
海镜坚冰般凝固的面容一瞬融化,显露微笑,如春水般温润,“你说得没错,我也正是这么认为,才没有将那些人赶尽杀绝。憎恨只会产生新的憎恨,复仇只会带来更多的复仇,如此下去,便将成为一个永无止境的轮回,让中原与朱莲族陷入绝境。”
听着这番话,风相悦目光闪动,方一抬首,视线便撞入海镜光泽熠熠的眸中。透过那双眼,他仿佛看见了一种比大海更为广阔,比天空更为遥远的情怀,不禁问道:“所以,你想将这持续五百年的仇恨斩断,让朱莲族回到中原?”
海镜点点头,认真道:“不错,虽然凭我的微薄之力,要做成此事犹如痴人说梦,但我还是愿意倾尽全力一试。况且,承王当初要求我们毁掉朱莲岛,却并未说要将朱莲族人杀尽,那么只要解除了朱莲族带来的威胁,便有商量余地。”
说着,海镜冲风相悦、墨茶青、秋初晴、花逢君与游眉一拱手,神色比起方才更为郑重,“诸位,这或许只是海镜的任性之请,但还是希望你们能够祝我一臂之力,海镜在此先向各位谢过了!”
众人见他如此,不禁一愣。墨茶青轻笑一声,“海镜,你我多年友人,何必如此客气?听得我都起一身鸡皮疙瘩了。”
秋初晴眼光在地面游移着,撇嘴道:“临走前,师父嘱咐过我要将一切见证到最后,我当然不会不帮你。”
游眉也笑吟吟道:“我们早已是你海澜庄的人,要如何差遣自然都听庄主指示,哪有道谢的道理?”
花逢君也连连颔首,“不错不错,更何况,你是花某第一个佩服之人,你的忙花某怎能不帮?”
风相悦缄默片刻,也一把拍上他肩头,“海镜,我也知此事不易,但既然幽冥谷答应接下朱莲岛之事,无论怎样我都不会食言,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奉陪到底!”
见众人如此,海镜不觉动容,目光自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充满感激。最后,他探手覆上风相悦手背,紧紧一握,像是要将满腔热情都献出般,热切而深情。
风相悦见几人皆举目望来,忙将手抽回,环在胸前转身背对海镜,冷声道:“……你不必这么感动,我只是不想我的侍从平白无故丧了命,以后再没人为我干活罢了!”
海镜不由失笑,就连墨茶青等几人也忍俊不禁。花逢君就着水囊的水将干饼吃尽,用衣袖随意抹了抹嘴,“等一等,我们说了这么多,却不过都是一厢情愿,我们怎知朱莲岛的人究竟想不想与中原握手言和?而且,这朱莲岛主取走那两粒丹药,又是打算做什么?”
海镜微微颦眉,“你说得没错,朱莲岛人的想法与岛主的打算我们的确不得而知,不过,我也有一些猜测,只是不知究竟猜中没有。”
游眉不耐地“哎”了一声,“那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说你猜的是什么?我们总不能一无所知地冲进宫里呀。”
此言一出,墨茶青与秋初晴也有了几分兴趣,好奇地盯着海镜。海镜回身面对几人,“你们也知道,五百年前那位女神始终对自己逝去的情人怀念有加,或许……”
这“许”字方落下,林中便忽的响起一串大笑,如惊雷撼天,打断了海镜的言语,将树林震得沙沙作响。
众人一骇,继而顿时警觉,各握兵刃左顾右看。少时,那笑声蓦然消失,一个身影轻烟般窜来,稳稳落于前方树梢之上。
定睛一看,众人才见来者是一名老道人,头戴青纱一字巾,一袭藏青道袍洁净整齐,长眉如卧蚕,白须如瀑挂下,正笑嘻嘻瞅着下方,目光矍铄,精气十足。
“海镜,老朽与你果真有缘,竟能在此再见。”那老道人瞧见海镜,立即如一个顽童般手舞足蹈,“老朽说过,若是相见定要再与你切磋一番,你可还记得?”
海镜盯着他怔了怔,才想起这位正是当初在灵雾山洞穴中所遇的奇特老道人,不禁上前笑眯眯作揖,“前辈的话,海镜自然时刻铭记在心。不过前辈实在过谦了,海镜怎有资格与前辈切磋,只不过请教前辈一招半式罢了。”
老道人又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小娃子还真是乖巧,老朽就喜欢这样的孩子!这样吧,若是你能打败老朽,老朽就将这路让出给你们通过。”
海镜眼珠一转,“这么说,您是攸篁派来拦住我们去路的?那还真是难办了,以您的实力,晚辈唯有甘拜下风,打道回府了。”
老道人忽然收了笑容,挠了挠面颊,“什么派不派,老朽谁的话都不听,只是为了寻些乐子才到这儿来的,你就算打不过老朽也没关系,只要能让老朽看到些有趣的东西,老朽也让你们过去。”
海镜登时喜笑颜开,“前辈,此话当真?”
“那是,老朽说出的话从来都是一诺千金!哈哈哈!”老道人说着,再次笑起来。
然而下一瞬,这爽朗笑声中,突的插入了一个硬邦邦的声音,“……断心师伯!您怎的胡闹到朱莲岛来了!”
那老道人一愣,左右一看,才发现墨茶青正向自己疾步而来,满面愤慨,额上青筋微凸。他捋着胡须想了片刻,猛地一击掌,“你难道是茶青?!哎呀,真是好久不见,当年老朽离开初静观时,你还是个会尿床的小童,一转眼竟长这么大了!”
墨茶青面皮一红,青筋更凸起些许,“师伯!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师父他可是在四处寻您呢!待此事结束后,您得与我一同回初静观!”
断心道人撇了撇嘴,像是孩子受委屈般地皱了脸,“你这小鬼怎的还是这么正经,想当年,你连撒了尿的床单都能一本正经说这是……”
“师、师伯!”墨茶青急得脸色通红,忙打断断心道人,“那、那些都是过去的事,而今当务之急……”
“哎,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就想让老朽跟你回去么?老朽才不回去,也不会上断鸿那老小子的当,当年老朽从初静观逃出来,就是不想接任主持一位,现在回去,那老小子定然马上将主持推给我,自己出去潇洒快活!我才不会随他的愿呢!”
断心道人一面说,一面摸着胡须仰天大笑,似是因为当年摆了断鸿道长一道而极为得意。墨茶青脸越来越黑,最终已似锅底一般,“师伯!您与师父为何都是如此胡闹的脾气!这样下去,初静观该如何是好!”
断心道人啧啧摇了摇头,“茶青,那老小子不收了个你这样的徒弟么,初静观该如何是好当然是由你来决断啦,我们老一辈就不多加干涉了。”
墨茶青只觉气得将欲吐血,心道自己还愿意师父与师伯多些干涉,也好过这二人撒手不管,各自玩乐。气急之下,他蓦然腾身而起,探手向断心道人抓去,“师伯若是执意不肯与我回观,茶青只有得罪了!还望师伯恕茶青无礼!”
断心道人惊得躲过,落下树梢,摸着下巴直叹气,“你看你,脾气还是这么急。不过正巧老朽也想试试你功夫如何了,咱们就来好好打一场吧。”
说着,他竟冲海镜等人努努嘴,“哎,你们已经让老朽看见有趣之物了,快过去,老朽要与这有趣的小师侄好好切磋切磋。”
墨茶青顿时牙关紧咬,拳头已捏得咯咯作响,“师伯,我并不有趣,也并非物品,您休得胡言乱语!……”
“哎呀,老朽知道了,知道了,乖侄儿,别生气。”断心道人立即如哄小孩般噘着嘴,笑嘻嘻扮鬼脸。
墨茶青气到极点,倒似乎冷静了下来,深吸一口气,不再与断心道人置气,而是转向海镜,“你们先走,今日我定要遵师父之命将师伯带回,恕我暂不能与你同去。”
海镜见这般景象,心知这也算是初静观内部之事,自己不便插手,便道:“墨兄,那我们就先行一步,在后方等你。”
☆、第182章 木萧萧林间恶斗(1)
墨茶青点点头,目光凝固于断心道人身上,再不离开。待海镜几人消失于树丛中,他周身也一瞬紧绷,双掌做出攻击之势,战意凛然。
“嗯,不错不错,看你内力浑厚,想是也将初静观心法练到了第八层?”断心道人手指不断摩挲着下颚,唇角笑容噙了浓浓兴味。
墨茶青肃然颔首,“正是,还望师伯指点一二。”
说罢,他的双掌霍然一翻,直拍向断心道人前胸。断心道人侧身一闪,令墨茶青双掌堪堪自身前滑过,不觉捋着胡须直点头,“嗯嗯,速度与力道皆不错,看来那老小子教得挺好。”
墨茶青一咬牙,回身又是一掌劈来,断心道人忙向旁一跳,再度躲过,“招式连贯,游刃有余,好!好!”
眼见墨茶青袍袖挥动,似是又欲击来,断心道人贼贼一笑,身形忽如疾风掠动,自墨茶青身侧一绕,飘飘悠悠落于其身后,“不过啊,还是老朽更胜一筹。”
墨茶青一惊,回身之时,断心道人已一掌斩下,直打后颈。千钧一发之时,墨茶青本能一闪,令颈部避开攻击,却不料那记手刀突然落在肩头,刹那间一股内劲巨石般压下,震得他身躯一阵酥麻。
由于疼痛,他不禁深吸一口气,忍住不适,回身欲趁机反击。然而待他转身之时,断心道人早已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