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来临,大雪如柳絮纷飞,于海澜庄院中积了厚厚白雪。穆向陵立于枯树之下,望着树梢欲落未落的积雪,双手放在唇边哈着热气。经过两年光阴,他的面容已不像来时那般稚嫩,轮廓微显,那双桃花眼中流动的光泽恍若秋水盈盈,顾盼生辉。
而他的笑容仍是那么活泼自信,如日初升。他一面用口中热气暖手,一面向后方一栋小屋不住投去目光,忍不住撅嘴抱怨,“唉,伯父到底在给映星说什么,都说了半个时辰还没完。”
说话间,房门开启的吱呀声传来,穆向陵回身望去,便见海映星正自其中走出。待房门一关,他立即雀跃迎上,拉了海映星的手,“你终于出来了,你们究竟在谈什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海映星见他手指冰凉,便牵着他双手放入怀中,轻轻摩挲着为他取暖,“没什么,只是在说有关铁扇门的事。”
“铁扇门?我知道了,就是今天来的那男人和他的女儿吧,听说那是铁扇门门主,我看他女儿倒挺喜欢你的。”
说到此处,穆向陵语气似有几分不悦。海映星笑了笑,“谈不上喜欢,只是在她出生之时,父亲便与他家订下了亲事,今日父亲正是问我,打算何时将她迎娶进门。”
穆向陵一怔,胸中蓦然鼓胀了酸涩感,“……你……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了,现在暂时不想成亲,父亲便劝了我许久。”海映星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又马上化为笑意,抚了抚穆向陵头发,“别担心,只要我不愿意,父亲是不会勉强我的。”
“嗯……”穆向陵淡淡道,心底仍是像堵住了什么一般,无法释怀。
海映星见状,松了他的手,连退几步,“小陵,小陵,快看这边!”
穆向陵方一抬首,一个雪球便凌空飞来,“扑”的砸上他面庞,簌簌散落在地。
“好啊,你竟然挑衅我,我不会放过你的!”穆向陵一抹鼻尖雪花,也拾了一个雪球,向海映星砸去。海映星侧身欲躲,雪球仍在他衣上炸开,继而穆向陵的笑声便响了起来。
海映星不甘示弱地挑挑眉,又一次拾了雪球向穆向陵砸去。二人在雪地上你来我往,砸了一地碎雪,欢笑声愈发变大。似乎无论他们如何成长,在对方面前都能变回最纯真的孩子,将一切欢愉与痛楚尽情释放。
雪地上留下足印串串,一端足迹彼此远离,而至另一端时,足迹已混在一起。穆向陵最后一击没能砸中海映星,干脆整个人扑了过去,一把撞入海映星怀中,二人相拥倒地,滚了几圈,才在笑声中慢慢停下。
而此时,海映星已将穆向陵压于身下,二人的距离极近,就连每一根睫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望着穆向陵绽开的笑颜,海映星不由愣住。怀里是熟悉的温暖,拂上面颊的是熟悉的气息,但这些无论经历了多少次,他心底终是会有一股欲求喷薄而出,想要将眼前此人紧拥在怀,刻入血脉,再不放手。
嘴唇只余咫尺便能相触,穆向陵察觉到海映星沉重的呼吸,也不禁一呆。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期盼,只要再等须臾,自己便能感受到海映星柔软的嘴唇,以及最炽热的体温。
然而预想中的亲吻并未落下,海映星爬起身,将他顺手拉起,掸了掸他衣上雪花,“好了,就玩到这里吧,快回去歇息了。”
穆向陵只得惋惜撇嘴,“知道了。”
☆、第160章 一瞬星霜泪阑珊(3)
融洽的气氛似乎因此打断,二人一路无话,来到穆向陵屋前。海映星见他推门进屋,正欲安心回房,忽听穆向陵道:“映星,等一下。”
“怎么了?”海映星顿住脚步,回首问道。
穆向陵眨眨眼,显得神神秘秘,“你闭上眼睛,我有件礼物送你。”
海映星疑惑蹙眉,但见穆向陵满目期盼,也说不出拒绝之语,便闭上了眼。
下一瞬,一个温润触感覆上嘴唇,生涩而羞怯,交错相融的呼吸如水流般拂面而过,滴落心底,荡起涟漪阵阵。
海映星猛然睁眼,盯着穆向陵的眸中盈满惊诧。穆向陵面颊微红,捏了捏他的面颊,“你什么表情?刚才你不就打算这么做的?”
“我……可是我不行……”海映星眼中忽然润了,“父亲不会答应的……我最终还是会和铁扇门的千金成婚,只有这样海澜庄才能拥有强力靠山,才能名闻天下……”
“现在海澜庄的名声已经不小了,说不定过阵子,伯父便会放弃这门亲事了。”穆向陵心头一拧,握住海映星的手。
海映星凝眸地面,没有回答,心中只余矛盾痛苦。穆向陵咬咬牙,拧住他衣领,“你还在犹豫什么,今天是我穆向陵自己送上门的,与你没有半分关系,这总可以了吧!”
说罢,穆向陵将他拽进屋内,猛然压于墙面,便落下亲吻,双手也探入海映星衣襟,抚摸着那紧致结实的身躯。情迷意乱中,海映星所有理智已被冲溃,反拧了穆向陵手腕,将他一把抱起,放于床上,便覆了上去。
衣襟一件件翩然跌落,映出一抹纯白月光。二人相互亲吻着,爱抚着,肌肤一寸寸染上潮红,指尖无数次触碰纠缠。海映星拥着穆向陵,听着他愈发纵情的呻吟,挑起他的欲望,缓缓进入他的身体,一同达到极乐的巅峰。
事后,海映星望着怀中沉沉睡去的穆向陵,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知道,从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自己就注定了要被他吸引,那仿佛面对什么都毫不畏惧的笑容,仿佛无论遭遇何种困难都依然会坚定前行的身影,对他来说,都是那么耀眼,那么引人。
只因那是他无论如何渴求,都绝不会拥有的品质,他心中顾虑太多,牵挂也太多。
黑暗中,海映星眼角似有一滴晶莹滑过,洇渗入枕,“小陵……我会试着让自己有资格与你在一起,我真的不愿失去你……”
而后两年间,为了让海澜庄声名更甚,二人携手游历天下,四方挑战,胜绩连连。海澜庄因此声名大噪,已不再被看为新起之秀,而渐渐成为了江湖中人人关切,意欲前往之地。
这样的结果自然令老庄主尤为满意,也令海映星与穆向陵兴奋不已。然而就在二人认为能够因此取消婚约之时,海映星仍是被强令迎娶铁扇门千金,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立于庄后山巅,海映星望着如钩明月,望着如潮水般弥漫的夜色,手中握着一枚石子,面色比交错的树影更为低沉。
他手臂一扬,将那枚石子向悬崖掷去。只见那渺小身影向下坠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便被无尽黑暗吞没,再无踪迹。
海映星不觉微微一叹,或许自己正如这枚石子一般,无论如何挣扎,如何呐喊,一切努力终是会被这无边黑暗吞噬,不留一丝痕迹。
眼角有泪珠渗出,海映星靠着树干缓缓滑下身子,最终跌坐在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量,颓然垂首。
这时,穆向陵的声音自后方传了过来,“映星!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好半天了。”
海映星忙拭掉眼角泪痕,转而望去,“小陵,怎么了?”
穆向陵跑得气喘吁吁,“扑”的坐在他身前,一把擒了他的手腕,正色道:“映星,跟我走吧,从这里离开,去游历天涯。”
海映星一愣,轻轻摇首,“不行……我无法从海澜庄离开,海澜庄是我的家,父亲对我的教诲,对我的养育之恩,这所有一切,我都无法弃之不顾。”
穆向陵眸光一沉,“因此你就要放弃自己的人生,为他献出一切么?我们这两年来做的努力,结果全是白费功夫……”
“嗯,即便有了名声,海澜庄所处的地位依旧没有改变,只有与铁扇门联姻,才能将其彻底提升。”海映星淡淡道,目中已无丝毫情绪。
穆向陵咬咬牙,语气忽的激烈,“但是这种事情只要经过你我的努力也能达成不是么?为什么非得攀附名门!”
“因为这是达到目的最快捷的手段。”海映星扶住穆向陵手臂,“父亲这样做,也是为了海澜庄,所以……”
穆向陵猛地挥开他,“我就不明白了!这既然是他的愿望,为何要强加于你的身上,让你替他去完成!海澜庄既然是海家一家的东西,为何所有的重任都压在你肩上,由你一人担负!”
海映星一怔,竟无言回答。穆向陵知他不会动摇,胸中酸涩已蔓延而开,目中几欲落泪。
他一把按住海映星肩头,“距离婚期尚有半年,如果我变得强大,成为了一派之主,能令海澜庄得到庇护,你父亲就会撤掉这门亲事了吧。”
“小陵,你要做什么?”海映星心中咯噔一惊,不祥之感渐渐笼上,握住了他的手。
穆向陵长身而起,垂着眼帘望向海映星,没有再说一字。海映星忙不迭起身,将他搂入怀中,“小陵,你不必去做那些事,你只要忘了我,像原来那般勇往直前,像原来那般展颜欢笑,这就够了。”
熟悉的吐息喷上面庞,穆向陵眼中积淀的泪水终于流出。他紧紧回抱着海映星,语声已带上哭腔,“你还不懂么,如果没有你,我怎么能笑得出来?”
说罢,他环住海映星肩头,吻上对方双唇。这个吻是那么激烈,那么忘情,二人仿佛要夺走对方所有呼吸般,席卷着彼此的唇舌,感受着炽热交错的呼吸,久久没能分离。
直到一粒药丸被送入口中,顺势下咽,海映星才猛然回神,“你给我吃了什么?”
穆向陵轻抚着他的面颊,凄然一笑,“映星,对不起,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无论如何也不愿放手的地步。”
随着他的话语,海映星只觉身体愈发无力,踉跄几步,终是瘫坐在地,凝注穆向陵的眸中满是错愕之情。
“我知道你对海澜庄的情义,所以我也不会勉强你与我离开。”穆向陵说着,解下腰间龙吟剑,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但我一定会回来,解开束缚你的所有枷锁,待到那时,再把这柄剑还给我吧。”
他在海映星眉间落下一吻,面上笑容似光芒璀璨,“映星,等着我。”
海映星想说些什么,喉间却哽涩得说不出一字,直至穆向陵消失于树丛间时,他已是泪湿满面,目光茫然。
待到药性消解,他才将龙吟剑紧抱在怀,如一个孩童般放声哭泣,愧疚与自责,不甘与怨恨,悲伤与无奈,像是斩不断的荆棘覆满心间,刺心裂肝,鲜血淋漓。
从那之后,海映星与穆向陵便走向了不同的道路,一人为振兴家业夙兴夜寐,一人为追求力量步入魔道。那些过往仿佛飞散的云烟,再无人提及。只是海映星将龙吟剑藏入密室,将穆向陵所住之处改造为书房,婚后每夜皆在此度过,若不是其父逝前渴望得到一个孙儿,就连海渊也不会临世。
而穆向陵跟随魔教之主,在习得魔教心法之时,终是被诛心剑吞噬了心智,忘却一切,唯独心底对武林正派追名逐利的丑恶更为憎恶,登上教主之位后,便引得江湖腥风血雨,动荡不息。
于是便有了正派之士第一次联手讨伐魔教之事。
当海映星在凌仙峰再次见到穆向陵身影时,登时如五雷轰顶,再无法移动半步。从那时起,他心中便只余悔恨与自责,当年那个笑容宛如阳光的少年,是因为自己才会披上魔衣,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而此次由于低估魔教实力,众人遭遇惨败,只盼至少能拿出一些功绩,便不顾海映星阻拦,设法掳了教主之子离开,却不料刚下凌仙峰,便被那孩子夺去性命,唯有海映星当时身在屋外,逃过一劫。
见那孩子向有将领叛乱的樊都逃去,海映星毫不犹豫追上,并想方设法在饥荒战火中将其寻到,带回海澜庄,起名海镜。
☆、第161章 一瞬星霜泪阑珊(4)
从那之后,海映星便将海镜当做自己的孩子,一心抚养长大。他带着海镜在穆向陵曾居住的院中栽下连绵枫树,让它们陪着海镜一同成长。那些时日,他时常坐于屋前,看着海镜在一片枫林中习武修炼,欢笑奔跑,就仿佛看见幼时的穆向陵一般,面上不知不觉展露温柔笑颜。
当海镜自旧日阴影中走出后,海映星对其喜爱更甚,只因他如穆向陵一般开朗亲切,坚定无畏,又在自己的熏陶下变得性情温和,稳重耐心,就像是他与穆向陵的结合一般。
与此同时,海映星也并未放弃穆向陵,他寻访各地,查找古籍,历经十余年,终于查明魔教与诛心剑的联系。魔教心法是自诛心剑中练成,虽对其有抑制作用,但若有闪失,便极易被剑中戾气吞噬。
而若想让持有者恢复神智,除了将其杀死之外,唯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令诛心剑染上挚爱之人的鲜血。
查明真相后,魔教血洗铁扇门的噩耗便传入海澜庄,但海映星已感受不到一点悲伤。因此事为导线,武林人士发起了第二次于魔教的群攻,海映星自是主动加入。众人只道是他要为亲家报仇,却不知他只是想偿还自己当初的罪过,欲以此身换回穆向陵最真切的笑颜。
因而在离开海澜庄之前,他才会轻抚着海镜的头顶,说出那句话,“海镜,如果我没能回来,海澜庄就由你来保护了。”
而海镜果如他所料一般,面露惊讶,“别开玩笑,你那么强,怎么可能回不来?”
听着这句话,海映星只觉胸间盈满酸涩,无法面对海镜那双像极了穆向陵的眼瞳,举目望向天际,“因为这次的对手,也许比我更强……”
说罢,他无声一叹,转而握住海镜胳膊,“海镜,能答应我吗?代替我保护海澜庄。”
他并未告诉海镜,自己一开始便打算舍弃性命,这是他最初的任性,亦是最后的执着。
见海镜颔首应下,他才心感宽慰,带了随从与其余讨伐之人一同离去。
由于凌仙峰之上危险重重,海映星将随从留在山下,并嘱咐若是自己未回,便告诉海镜已将自己葬于山脚。而后的战斗确如他所想的一般残酷激烈,当他见到穆向陵之时,不论是正派还是邪教,都已尽数身亡。
魔宫之巅,黑风迷天,阴云布合,呼啸风声宛如野兽的低鸣,声声刺耳。
淡淡迷雾中,只见方圆数十丈的黑玉平台之上,两名男子相对而立,一人蓝衣似海,笑容清浅,一人红衣胜血,面如寒霜。
看见海映星的一瞬,穆向陵便觉头痛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冲破记忆而出,却又始终无法清晰浮现。海映星见他面色痛苦,咬牙战栗,不觉无奈一笑,“你果然还是把我忘了呢,不过没关系,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那笑容含满柔情,一如当初望着那个稚嫩孩童般,宠溺而纵容。他不知不觉向穆向陵迈开步伐,敞开双臂。然而穆向陵却是神色一凛,犹如面对危险的野兽般本能地反击,诛心剑顷刻出手。
那妖冶的剑光如惊虹飞出,瞬间已至海映星眼前。海映星长剑一展,接下一击,却不防诛心剑剑气似暴风般涌出,竟将他激得连退几步。
再举目时,穆向陵手提诛心剑,周身煞气缭绕,双目已被染得鲜红。海映星惋惜一叹,已明白不使出全部功力无法唤醒穆向陵,便纵身而出,剑锋直向对方胸膛劈去。
但闻“锵”的一响,诛心剑已架上海映星长剑,两柄剑皆是叮叮轻颤。穆向陵眼光一沉,诛心剑竟霎时将海映星震出数尺,继而便如凌空飞舞的妖蛇,残影连连,直扑对手。
海映星咬了咬牙,手腕一挽,道道剑花于身侧绽放,将那些狂蛇般的攻击一一接下。两道强劲内力随着剑刃相交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