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皇上麽?”长久的沈默後,谢霖低声问道。
容含之哧哧地笑,眉毛微挑,带出分不屑情绪:“不爱。”
“那荥阳侯呢?”问话的声音隐隐有些干涩。
容含之犹疑了许久,还是叹了口气,道:“你本就看出来了,又何必多此一问?”
“是看出来了,不过不听你亲口承认,总是不甘心。”谢霖讪讪笑著,低喃道,“这样也好,不该萌生的私念,越早断了越好。”
“嗯?”容含之疑惑,“你在嘀咕什麽?”
“与你无关。”谢霖的笑容里掺杂著释然与苦涩,“含之,你无须过问。”
容含之低笑:“秘密麽?”
“不,”谢霖放开手,用指节分明的手指握住虚空中的某处,神色平静安宁,声线温柔沈静,“事实。”
“若我早遇见你,”容含之蹙眉,“说出来你不要介意,我会爱上的,也许就是你了。”
“不会啊,若你早遇见我,我怕就不是今日的我了吧。万事都没有重来的机会,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事实就是事实,不是一两个美好的假设可以推翻的。”
容含之一怔。
幼时的记忆中,上官远峤有一日携著自己的妻儿林佳薇和岚扬去上香,正好遇见了在那里玩闹的自己。那美丽的女子只略一点头,深碧色的眼瞳中盛满了悲悯,眼泪也簌簌落下,仿佛芬芳的花朵凋残:“可怜的孩子啊。”自己仰视著那个女子,感觉到她的手轻柔地抚过自己的头顶,比母亲还要温柔。
“孩子,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很多坎坷都是横亘在自己面前逃脱不过的劫难,这是事实。世界上最美好的,是假设,但假设是最虚幻的东西,我们根本无能为力,所以不管多苦,你都要微笑咽下,知道麽?”
自己懵懂地点头,但其中的真意至今依然没有明白得透彻,谢霖却说出了这麽类似的话,果然是边境磨砺人麽?
几日前荥阳侯府。
午後,上官岚扬伴著一个容色豔丽的女子散步,那女子有著深碧色的眼眸,笑容温软而美丽。
“母亲,含之真的逃脱不了麽?”
女子的目光一瞬暗淡下去:“是啊,他应该已经遇到了命定之人,如今,也只有那个唯一的办法了,只是我们这样做,未免太残忍了,都不知道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
“母亲不能尽力消解麽?”
“我的生命也到尽头了啊,虽然我的身体异於常人,容貌衰老得极慢,但身体已经撑不住了。”林佳薇笑了笑,“不过自从你父亲三年前亡故後,我也生无可欢了,只是挂念你们这一双儿女才苟延残喘著,估计这两个月也该到极限了吧。我看不清远峤、你和莺云的命运,其他人却透彻已极,真是的。”
上官岚扬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可是母亲,你怎麽能抛下我和妹妹?”
“你们已经长大了,我看护不了时你们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岚扬,含之是个好孩子,你要保护好他,他的命运太过可悲。”女子捻起一枝干枯的竹枝,轻轻唱诵了声,那竹枝迅速变绿,但不一会儿便又枯干了,“你看,以前我施这个法术,可是可以存留两三年的呢。可现在不行了,含之的事,只有靠你了。况且就算我处於极盛时期,也改变不了生死何灾厄啊。”
上官岚扬悲伤地注视著前方,眉间愁绪愈深。
“唉,傻瓜,什麽都有盛衰,”林佳薇轻轻揽过上官岚扬,安慰似地拍拍他的肩膀,“其实有时活著比死了更累,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孩子能够长命百岁,这也算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自私吧。岚扬,莺云要出嫁了,她要嫁的那个男子如何呢?”
上官岚扬咬牙:“是含之的命定之人。”
“冤孽啊。”林佳薇的眼角沁出一滴晶莹的泪,“那是一个怎样的男子?”
“刚毅果敢、也温柔细心,是个不错的人,莺云嫁给他,应该会受到呵护,只是爱什麽的,也许就不能奢求了。”上官岚扬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容,“他原本可以成为含之的温暖的,只可惜……”
林佳薇执起上官岚扬的手,一缕深紫色的光华霎时窜入天际,她瞳仁的深碧色似乎也浅了些,目光渐渐涣散。二十多分锺後,眼中的光芒才重新聚拢,她对上官岚扬笑道:“刚才看了下那两个孩子的事,从你的记忆里分析,现在的含之并没有深爱上他,还好。”
“是吗?”
林佳薇不满地敲敲上官岚扬的头:“虽然我的法术力量退步了,但看到对方记忆的能力又没变。”说著又疲惫地靠在上官岚扬的肩头,“我累了,回去吧。”
掠影20
“端北王,请务必将主子带回来,拜托了。”那汉子最後的话还响在耳际,谢霖已足下生风地奔出了老远,心中担忧莫名。
那个容含之,就不能消停两天麽?明明上官岚扬、洛景园都不在近处,还去皇上面前犯事,不是找罚麽?也亏得他的门客机警,偷偷出来告知了自己这个据说是唯一值得信赖的人。什麽唯一值得信赖,大概是看中了自己可以随意出入宫门这个特权吧?
等到了容含之被拘禁的阳兮宫,却发现这里没有任何侍卫、婢女,安静非常。果然章帝虽然嘴上说得狠,但落在容含之身上的责罚,从来都不会太重。
虽然已是深秋,但这一路奔来,谢霖的额上鼻尖早已浸出了细密的汗珠,可看到容含之时便觉得所做的一切都值了。落叶缤纷,白衣男子蹙眉站在层叠旋下的黄叶中,清冷安恬。听见人声後,他的目光转了过来,清澈好奇的目光宛如无知的幼童,唇角略略勾起,开心地笑起来:“你是谁?”
谢霖一怔,讷讷:“含之,你不认识我?”
容含之仰起头,满眼俱是迷惑:“不知道啊。你是谁?你认识岚扬麽?你看见他了麽?他来了麽?”越问越急切,甚至还著急地奔了过来。
“他不在。”谢霖摇头,“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又不在麽?”容含之失望地低下头,神色沮丧,“岚扬都不陪我了,他不要我了麽?”
“含之,”谢霖扳过容含之单薄的肩膀,微用力捏住他的肩胛骨,“清醒些。”
似乎是被肩膀的疼痛惊起,容含之的眸中闪过一丝清明:“谢霖?”
“是我。”谢霖松了口气,“皇上到底做了什麽?”
“没怎麽,只是让我喝了‘梦阮’。”容含之回答得云淡风清。
“梦阮”,饮之便似沈入无尽的梦中,只能记得心中记挂最多的人,只能展现最本真的自己,直面心底最深的惊恐和疼痛,若非章帝怒极,怕也不会逼含之饮这药吧。幸而这药只有六个时辰的效用,否则……
“含之,我带你回府吧。”谢霖叹了口气,认命地拉起容含之的手腕准备出宫。却冷不防被容含之挣了开。
“你疯了吗?皇上罚我在这里待一日,便是圣旨。你带我出去,是违抗圣旨的大罪啊。”
谢霖微微笑了一下,脸色不辨悲喜:“我认了。”
容含之愣住,良久後扑入谢霖怀中,低声哭了起来。谢霖伸臂揽住他,像哄一个孩子似的细心温柔地安慰著。
“谢霖,是不是与其惦念他人,不如被人惦念呢?”怀中的男子喃喃,“你可不可以给我个机会,让我忘掉他。今天,可以待在这里陪我麽?”
谢霖低头,怀中的男子也正好抬起头来,空蒙的泪眼渐渐涣散开去,之後又恢复成那副不谙世事的孩子模样。
“你是谁?”容含之轻声问道,同时努力挣脱这个怀抱。但自己腰侧的手臂却冷定如铁,头顶传来一阵冷静而又怜惜的语声:“乖,睡会儿吧,醒来就好了。”带著奇异的安心的力量。接著容含之便感觉自己凌空而起,虽然意识不甚清醒,但面前的男子让自己觉得熟悉安全,也便默许了这个举动。
待得身体接触到了柔软的床铺,温暖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之後,察觉到那人气息的远离,容含之下意识地就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陪我。”十足的撒娇语气。
谢霖笑笑,便也顺从地在容含之身侧躺下,任由那个男子满足地缩在自己怀中,看著他沈沈睡去。睡梦中的他呼吸清浅匀净,嘴边还隐约有一丝笑痕,纯净得像个灵童。
“果然只有是个孩子时,才可以看见你这般全无防备的样子啊。”谢霖楼得紧了些,低声,“含之,我不顾了,就算明日就是终结,也要快乐一日算一日。”
含之,即使你心中不曾有过我,我也愿意为了你,摒弃所有的准则。
永不背弃!
掠影21
翌日容含之醒来的时候,除了屋外淅沥沥的雨声,偌大的空间里一片空寂,凄冷得就像梦魇,但身侧却是温暖的,侧头一看,谢霖那张线条利落的脸庞上挂著暖人的笑意,正温柔地注视过来,他的双手还环在自己腰侧,给予一丝鲜活的感动。
“好了吗?”
“嗯,意识已经清楚了。”容含之示意谢霖松开手臂,起身理了理衣裳,一出被窝,一股凉意就渗透了进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谢霖褪下外袍给他披上,再就势将容含之拉回怀中,一起斜倚在床头。
“谢霖,你知道麽,岚扬让我不要再跟你有任何瓜葛了。”察觉到身後之人的身体陡然一僵,容含之又轻声说道,“可是我现在後悔了,我想要汲取一些温暖,想获得些许幸福,你能给我麽?”
“我也想啊,但是不可能的。”谢霖苦笑,“过不了几天我就要和上官姑娘成亲了,我只能许诺你这几日的幸福,足够麽?”
“是啊,”容含之轻声叹息,眉间积聚了几丝阴翳,“也许我真是不配拥有幸福的。”
屋外雨声阵阵,似乎都打在两人的心上,不见得有多酷烈,但却是漫长的煎熬。良久,容含之自嘲地笑笑,叹息:“那麽,幸福一日算一日吧。”
谢霖不说话,只加大了手臂的力量,紧紧拥住容含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後的浮木:“我爱你啊。”
“我知道。”容含之的笑容干净柔软,眼中也是雾气弥漫,“我感觉得到你对我的好,但我天生任性恣意,偏偏就要辜负。”
“你不是辜负我,只是不想辜负你自己最深的爱恋。”谢霖用一只手抬起容含之的下颔,一低头便将唇覆上他的眉心,灼热的唇让对方寒玉般的脸庞依稀都有了暖意。半晌,谢霖抬起头来,轻轻笑了下,将双手叠在容含之修长柔滑的双手上,温柔地摩挲著。
“你不後悔?”容含之疑道。
“後悔什麽?”
“我不能回馈你同样的爱,也许永远都不能,你後悔爱我麽?”
谢霖失笑:“为什麽要後悔?爱情是全部给予,友情才是分享,不是麽?”
容含之愣住,眼中是复杂神色,却终归於平静,接著唇边慢慢绽开一个悲哀的笑容,声线轻忽飘渺,恍隔云端:“若我早日遇见你,也许一切都将不同。”
谢霖漫不经心地应著,执起容含之的右手细碎地亲吻,而与此同时,口中也流泻出真诚的低语:“即使再晚遇见,我们依旧可以无悔。”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瞬容含之仿佛看见漫天的大火,浅墨色的瞳仁里倒映出焚天的烈焰,等它熄灭时,世界仅余几处灰烬,风一吹便散尽了。巨大的恐惧使他不自主地战栗,谢霖也发现了他的异常,紧张地抱紧他,轻抚他的脊背,安抚怀中人的情绪,好不容易才使容含之平静下来,谢霖想要询问缘由,容含之却只是疲惫地笑笑,摆摆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谢霖便不再问,只是低声敦促:“那我们出宫吧。”容含之点点头,脑海中却浮动出那对温柔悲悯的眸子和那眼里流下的泪水,一点点地濡湿了心底,禁咒一般如影随形。
掠影22
大雾弥漫的清晨时分,只有蒙澒,只有孤寂,没有人声,仿佛会延伸至永远。
容含之孤身立在这一片荒寂中,很久之後,前方似乎有模糊的光影,光影中衬出一个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姿,肩背锋利如剑锋,似乎要刺穿所有的空蒙,他的面目被遮掩在浓雾之後,辨不分明。容含之大声呼唤,那人却转过身,冷漠地离去,脚步毫不拖沓,就这样渐行渐远。天地又重归於荒凉。容含之不甘心,快步奔跑起来,终於又看见了那人的身影,前面那人似乎也有些不忍,回转身向他走近,这时场景忽的改变了。烈火烧灼过的宫殿与道路,容含之站在大火中,忍受著烈火的炙烤,痛不欲生,力竭之时忽然听得头顶传来陌生的威严的声音:“空寂与烈火,你选哪一样?记住,你只有一个机会。”容含之张口,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
从噩梦中醒来时,容含之发现自己正躺在端北王府那张熟悉的床上,谢霖细心地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同时紧握住他的一只手。
“我怎麽了?”容含之纳闷,自己只记得出了宫门走在回府的路上时,突然一阵晕眩,之後就不甚了然了。但梦境的一切太过骇人,一时之间让人难以平复。
“不清楚。走著走著你突然就晕倒了,叫了太医来看却诊不出什麽病症,只说是劳心过度所致。”谢霖说话时还心有余悸,在大街上容含之如片羽般滑落的那一刹那,自己是真的慌了,急忙抱起他飞奔回府,大概在这二十余年里,这是自己跑得最快的一次了。
“这样啊。”容含之沈思,梦里的那四个字“空寂”、“烈火”,完全是不知所谓啊,不过怎麽会做这麽莫名其妙的梦呢?可能真是最近太累了,心里积压太过郁结而得不到纾解,也难怪会做怪梦。这样一想,也就放下心来,悠然自得地将其抛在一边了。
与此同时,刚踏上归途的上官岚扬掀开马车的帘子,远眺雁都的方向,目光哀愁,盛满了暗夜的凄凉:“含之,抉择时刻到了,希望我所做的,不会害了你。”声线低沈悲伤,只有自己能够听见,和明了。
掠影23
“近畿卫哗变?”谢霖冷眼看著跪在地上的探子,疑惑道,“近畿卫里的都是上将军的亲随,按理说不会反叛啊。”
“回王爷,近畿卫此次哗变甚为奇怪,既不举旗夺宫,又非部将内讧,而是软禁了清远侯。”
“什麽?”谢霖惊道,“含之出事了?”
“是。近畿卫副卫长吴含去信邀请清远侯做客,在席间突然发难,将清远侯拘禁了起来,一同去的三名门客也尽数被抓。”
“吴含?”
谢霖是记得这个男人的,英勇善战,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又是洛景园的心腹,哪里会难为容含之?
“备马,我要去近畿卫营地。”
近畿卫大营中的空地上,七名戎装士兵半围成一个弧形,中间是一脸淡然的容含之。吴含歉疚地走到容含之面前,压低声音说道:“抱歉了,清远侯。”
“为什麽?”容含之毫不慌乱,无所谓地提了句。
“上将军太重视你了。”
容含之微笑著挑眉,戏谑道:“所以你吃醋了?”
吴含端严的脸上浮出显见的恼怒,怒斥:“清远侯!”
“不是麽?”容含之笑眯眯地盯著吴!,好像在赏鉴他窘迫的模样,“那是为什麽?”
“上将军治军有方,是军中赫赫有名的‘龙将’,这样的人是不能有牵念的,所有的牵念都会成为他的弱点,而你,越境了。”
“哦?”
“上将军对你太好,好到有时会疏漏些防范,这是不行的。”
容含之的面容上罕见地认真起来:“那你便要景园孤凉一生麽?你是他一直以来的心腹,竟忍得下心?”
“作为心腹和友人,我是不忍心的,但国家利益高於一切,其他私情本就该搁置在一边,既然上将军不会下手,我就只好帮他除了这个隐患。”
“真是可怜,景园身边怎麽全是些无趣的人。”容含之无奈,“不过杀了我,你也难逃一死吧?还有近畿卫的兄弟们怕也活不长了,你竟狠心如斯?”
“清远侯不必担心。这件事只有我和几个兄弟知道,我们安排好了,其他人是不会被牵涉进来的,至於我们,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了。”吴含凛声,毫不畏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