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侯,他他他……”“他”个半天也没个结果。
“含之怎麽了?”谢霖急问,可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最後谢霖指著其中一个缩在一边的人喝道,“你说!”
“主子,清远侯叫我们转告您说,”说到这里时,那个人顿住了,再不肯接下去。
“说什麽?”谢霖迅速地起床披衣,同时厉声吼道。
“说‘叫那个混蛋骗子谢霖过来’!”说完那人露出副大无畏的舍生表情,等待即将降临在身上的雷霆风暴。等了半天也没个动静,那人疑惑地抬头四望,眼前哪还有谢霖的影子,另一个仆从拍拍他的肩膀,道:“别看了,听完那句话後王爷就奔出去了,估计清远侯要遭殃了。王爷真是个好人,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一点也不为难我们这些一大早就被呼来喝去的下人。”
若他们看到另一边的真实情况,恐怕是会大吃一惊的吧?
容含之对著铜镜唉声叹气。铜镜里的容颜精致俊秀,但肤色却苍白如雪,比之平日里的白瓷色来得更甚,这样子,哪能瞒过心细如尘的阿瑶?这厢在叹气,那厢却纳闷。
敢情他这麽怒气冲冲地在大清早喊自己过来就是为了让自己欣赏他叹气的模样?
耐著性子等了会儿,容含之手中的铜镜就直直飞到了眼前,谢霖轻巧地接住,随手放在一旁的案几上,面上也蒙上了一层薄怒:“含之!”
容含之茫然四望,最後定神盯住谢霖後撇撇嘴,满脸不屑,清澈的眼里有无助的倔强。谢霖软了下来,无奈地说:“含之,你一大早弄得府里鸡犬不宁的,确实不太好。到底怎麽了?”
“阿瑶今日要来,见我这副样子,她定要疑心的。”容含之垂首,闷闷不乐。
谢霖沈吟:“要不就不见她了罢,就说你有事出了雁都,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那岂不是要很久之後才能再见到二妹了?亏你想得出来。”容含之抛过一个白眼,鄙视之意溢於言表。
“每年中秋皇上不都会大宴群臣麽?妃嫔也都要求出席的啊,你那时不就可以见到了?”谢霖疑惑,“难不成这规矩改了?”
“没改没改。”容含之马上抬起头来,兼之手舞足蹈,“谢霖,你一语惊醒梦中人哪。”
谢霖转身,平淡地说:“总之还有十多天,你再这样忘形的话,估计到了那日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
身後忽然就是一阵轻微的响声,之後一片静寂。
谢霖不用回头都知道那人必是裹好被子睡下了,嘴角不由牵起一丝浅笑,悠闲地踱出了房门,回自己临时收拾出的房间里漱洗去了。
掠影11
暮天的阳光从雕花木窗斜斜洒入房间,柔软温和的微光轻轻拂上容含之的肌肤,安宁静好。
容含之斜倚在床头,随意地翻阅著手边的书──当然是背著斜霖吩咐几个仆从去拿的,若是那人知道了,少不得又要唠叨一番了。
正这样想著,却忽略了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谢霖踏著夕阳的辉光走了进来,见著容含之的书,先怔了怔,尔後就不由分说地拿走了。
“含之,要休息。”谢霖轻声劝道,“你得学会爱惜自己的身体。”
“阿瑶呢?”容含之不露痕迹地转移话题。这招果然奏效,谢霖立马答道:“本来容昭仪不信你出城了,课荥阳侯几句话就让她打消了疑虑,她便安心回宫了。”
容含之皱眉:“阿瑶、阿琴两人都是这样,明明我才是她们的亲哥哥,可她们却只听岚扬的,岚扬究竟给她们什麽好处了?”
谢霖沈默片刻,突然说道:“你那麽爱你的妹妹,为什麽还要把她推入皇宫那个复杂的地方?”
“不得已啊。”容含之自嘲一笑,“皇上开了口,我再怎麽力争也是徒然。本来阿琴的性子还要坚决些,开始时准备让她入宫的,可她死活不肯,阿瑶就只好替她去了。”
“不肯?”
“估计是看上哪家公子了,但她不愿告诉我到底是谁。”容含之遗憾万分,“能让阿琴挂心的男子,必然是人中龙凤啊。”见谢霖不解神色,容含之复又一笑,“阿琴是我的妹妹啊,有我这麽个优秀的男子摆在这里,还能勾住她的人,还能不优秀?”
谢霖无言。
虽然他说的不无道理,可这般拔高自己的行为,也实在是太不谦逊了。幸好他有这种自傲的资本,否则早就被人鄙弃了,至少自己是看不惯这样的人的。
若无才,不外见即可;若无才还要外见,那可是十足的愚蠢,白白惹人厌烦。
掠影12
“还有五天就可以见到阿瑶了吧?”容含之拥著厚厚的被子蜷在床的一角,正认真地数著日子,忽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便不耐烦地顶了几句:“谢霖,进自己房间还敲门,你无聊了麽?再说,我今天的药已经喝完了,不信你自己进来检查。”语毕就听到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容含之饶有兴致地循声望去,见谢霖黑著脸跨进门槛,正想调侃两句,却不曾想看见了跟在他身後的上官岚扬。
容含之的表情一僵,但随即便眉眼弯弯,笑得风流:“岚扬终於舍得来看我了麽?”清秀的面容上淌下丝丝柔软的讥嘲气息,风流蕴藉之极。
“含之,你也会乖乖喝药?”上官岚扬直接忽略掉这句话,捕捉住他之前吼出的话语,淡淡地问。
“没办法,谁叫他是王而我只是个侯呢?”边说边哭丧著脸,朝谢霖所在处投去一个哀怨眼神。
上官岚扬挑眉:“可你连皇上的话都听不进去,王又能如何?”
“哎呀呀,岚扬你这话说得,”容含之一顿,似在斟酌合适的用词,半晌方道,“好像我,大逆不道呢。”
“我可没说。”上官岚扬意味深长地瞥了谢霖一眼,“只是含之,你这麽听话,要说没内情,肯定是假的吧?”
容含之无辜地回望过去,眼中是真诚的茫然:“岚扬在说什麽,我怎麽完全听不懂呢?”
“你就装无辜去吧。”上官岚扬叹了口气,“可是看你在认真养病,我也就放心了,看来端北王的手段确非我等能及。”
谢霖忽的回神,微笑著接受上官岚扬的这句赞扬。不知为何,近几日竟莫名地对此人产生了敌意,尤其以今天为甚。突然生出一种荒唐的想法:想要独占含之所有生动的表情,不想这人再与含之有任何瓜葛。意识到这一点,谢霖悚然,勉力镇住了心神才不至於失态。
即使他绝世风流,但毕竟是男子,自己怎可生出独占之意?果然雁都的醉生梦死害人不浅,自己该早日拔足离去了。
“岚扬,後日陪我赏玩一下秋景吧。”容含之兴致勃勃地提议,“太医说我再休息一日就好了,这十几天,可真是快闷死我了。”
“後日麽?我正好有事。”上官岚扬沈吟,“可否劳烦端北王?”
容含之垮下脸,不冷不热地冲谢霖点点头:“好麽?”
即使下定了决心,在看到容含之沮丧神色时谢霖还是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答道:“无妨。”自欺欺人地解释说是因了多年没好好逛过雁都,正好趁此机会四处瞧瞧,反正过不了多久又要远离这个所谓的皇城、囚禁人心的牢笼。
纵是荒寂的边城,亦比雁都更适合自己吧?
做娇生惯养的囚鸟,怎麽都比不上做逍遥自在的野鹤!
掠影13
“喂喂,只是出个门而已,你用得著这麽大惊小怪麽?”容含之无语地看著谢霖认真地为他拢好领口,披上皮裘,再给他裹上一件披风,弄罢还支颐著头继续想有什麽地方有遗漏,“我说谢霖,你不觉得我现在像个饺子麽?”
“饺子?”谢霖摇头,“饺子有这麽大的麽?”
“我是说,像!”容含之撇撇嘴,“你难道不可以有点幽默感麽?无趣啊无趣,莺云嫁给你要怎麽活下去啊?”
谢霖垂下手,径自走了开去:“走吧。”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瞟了眼还呆在原地的容含之,淡淡道,“含之,你和上官家的小姐很熟麽?”
容含之笑嘻嘻地跟了上去,贼眉贼眼地扫了一下四周:“你在吃醋?还是,没安全感?”
“吃什麽醋?见都没见过她一面,哪会爱上她!”谢霖拽起容含之,快步转出府,同时低声斥道,“含之,别开无谓的玩笑。”
“又没说你是吃我的醋,难不成不可以是你在嫉妒她啊?”容含之收敛了笑容,深深地看定谢霖的侧脸。
谢霖一怔,回眼对上容含之清澈干净的眸子,半晌叹息:“含之。”
容含之转开眼,接著却又嬉皮笑脸地凑上前一些:“真是的,不可以配合我开个玩笑麽?”语气似嗔似喜,还带了点撒娇的意味,配上那副孱弱且秀气的模样,活脱脱的魅惑,“莺云是个好女子,温婉美丽,善解人意,虽然比我小两岁,但举止却沈稳得多,颇有岚扬之风。我与岚扬,相差甚远。”
“哪有?”谢霖反问,“荥阳侯有荥阳侯的好,你有你的好,你们本就不同,何须比较?纵然俱为‘平宁三公子’,也是两个不同类型的人啊。”
容含之扯扯嘴角:“那你觉得毓南王和我,谁更好呢?”
“君卓与你?”谢霖笑笑,若有所思,“他内敛,你外向,更是不同的。”
“是麽?”容含之低下头去,好半天才浅笑著抬起头来,大迈步继续前行,只是低头时有蚊蚋般的声音细细撒在空气中,倏忽便消失不见,连谢霖也未曾察觉。
“可是,我永是比不上他的。”
掠影14
秦楼楚馆、烟花之地,谢霖本是绝不涉足的。那些美丽的女子与男子,本已因身陷风尘而感喟,自己何苦再在他们伤口上撒盐?可在容含之的生拉硬扯下,谢霖还是迫於无奈走了进去。见了他,鸨母先上下打量了一番,见著其人的一身锦衣,忙堆上了满脸笑容,步履飘摇地挪了过来:“哎呦,公子是第一次来吧?需要我找几个伶俐的丫头来麽?”
谢霖眉头皱起,作势便要摇头,容含之却从他身後闪了出来,极其熟稔地冲鸨母点点头,道:“叫柳烟、玉婵和素衣来就好。”
“是容公子呀。十几日没见了,姑娘们都很担心呢。”鸨母的笑意加深,眼角的细细皱纹都清晰可见起来,“不过容公子为何不同上官公子一起来呢?刚才上官公子才伴著一个模样标致的男子从门前走过。”
“模样标致的男子?”容含之挑眉,“是谁呢?”
鸨母正在冲小厮们吩咐叫姑娘的事,听得这句话,又回过头来笑道:“我哪会认识?嗯,是个温柔安静的男子,只可惜双目总是笼著清愁,美则美矣,不过太难消受。”
是毓南王谢君卓!
容含之和谢霖同时想到这一点。
原来上官岚扬说的有事,便是陪那人四处闲逛麽?
真是可笑。
不多一会儿,三个身姿窈窕的女子便走了下来。三人均可称绝色,可脸上却有著不耐烦神色,但这表情在见著容含之的那一瞬通通收敛了下去,反而流露出丝丝惊喜:“玉郎?”三人异口同声。
“嗯。”容含之低低应了一声,伸手揽过翠衫女子的肩头,“柳烟,前段时间我谱的曲子,你练得怎麽样了?”又伸出另一只手握住黄衫女子的柔荑,“玉婵,我也想看看你先练的舞。”接著对紫衣丽人微微一笑,“伊人心有所属,我便不唐突佳人了,只是突然想念起你的箫声,想要一饱耳福。”
“如此,请公子随我们来。”紫衣丽人屈身一礼,敛襟转身,“公子的朋友也一起来吧,我们必当他为上宾。”
谢霖这才跟著左拥右抱的容含之上楼去,心里却有些梗塞,说是难过亦是不为过的。
这样的含之,是真的符合“纵情恣肆”的,可自己,似乎并不希望见著他这样的一面。
“谢霖,你不喜欢这儿吧?酒也不喝。”那一日酒到酣处,容含之拈起酒杯,扬唇浅笑,眸光中腻著异样光芒,“其实放松点也未尝不好。至少,这里的酒够醇,音乐够美,可以稍疏愁肠。”说完後便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谢霖苦笑著取下容含之手中的酒杯,转过头却见柳烟等三人已收拾好准备退出去,忙唤住她们,吩咐她们去雇一辆马车来。
“玉郎爱你麽?”素衣突然定住脚,轻声问道,“玉郎虽喜欢来我们这里,但他从不碰我们,至少不曾像别的男人那样轻侮於我们。我们都感觉得到玉郎的寂寞,也许他在这里求的,不过是酣醉一场和轻柔的丝竹声罢了。”
“嗯?”谢霖略微诧异。
素衣笑笑:“很不可思议吧?来我们青楼妓馆,却不求肉体的欢愉,但玉郎就是那麽独特的人物啊,他曾说过‘我的身体要留给此生最爱的人’,说话时神色寂寥如雪,凉得人心惊。公子若是他所爱的人,请不要辜负他。”
“他哪里会爱我?”谢霖喃喃,一瞬间也恍惚起来,“再者,我和他俱为男子,纵使相爱,亦是收不到好结果的。”
“爱是无关性别的。”柳烟也折回来,柔声道,“爱上一个人,也许是宿命使然,然後便再也不能忘。”
“请公子务必对玉郎好些。”素衣敛襟跪拜,然後便随著另外两人离去。
“素衣,你心有所属的人,是否就是含之?”谢霖目光灼灼,似是感叹。
素衣脚步一顿,却并没有转身,只是低低说道:“公子心知就好,不必告诉玉郎。他一直以为我爱上的是旁人,还纵使衷心祝福著。”
谢霖应许下来。接著小心抱起容含之,细细打量他细致的眉眼,那样白皙的肤色上染上了朵朵酡云,依然是惊心动魄的美,整个雁都都无人可以与之媲美,可偏偏在酒醉时依然皱著眉头。谢霖伸手准备抚上他的脸颊,想要抚平他眉心的褶皱,却听见怀中人软腻的低语流泻出来:“岚扬。”低语中融入了深切的依恋与哀伤。一句话就浇熄了谢霖所有的热度,他板起脸,面无表情地抱著容含之下楼登上马车,朝端北王府驶去。
可才进入马车没多久,容含之却挣开了眼,眼神清明澄澈,哪有半分酒醉之人应有的模样?
“你没醉?”谢霖诧异,“那你刚才……”
“只是看你兴趣缺缺,所以耍了个心眼罢了。”容含之弯弯嘴角,流露出几分狡黠来。
谢霖愣了愣,方又问道:“那素衣姑娘的话?”
“我一直都知道。”容含之掀开马车的帘子,极目远眺,神色平静淡漠,“只是她不愿我知晓,我便装作不知晓罢了,何苦叫她为难?她是个好女子,只可惜沦落了风尘。那些烟花女子多是可怜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不过也好,这样过几年之後总可以积攒出一笔可观钱财,免得困顿一生。贫贱之时,爱与幸福都是奢望啊。”
“贫贱夫妻也是有可以相濡以沫的,”谢霖不解,“他们也是可以获得足够的爱的。”
“那不是爱。困苦之时相濡以沫并不难,这只是人的群居本性。真正的爱情,必须是建立在富足之上的。”容含之淡淡道。
“富足之人亦是可以因为寂寞而和某人在一起,不是麽?”谢霖凛声,“所以万事无绝对。”
容含之一颤,收回目光,将视线投注到谢霖身上,半晌低笑一阵,喃喃:“那这世上,便没有爱了。”说完便合上眼,倦极似的靠在马车壁上,硬生生地堵住了谢霖即将说出口的反驳的话。
不过能说什麽呢?说世间情意绵长、真爱永存?自己都未曾如此坚信过,又怎能坦然说出口。何况这般苍白的浮华语句,说出来又有什麽说服力?只是徒增无力罢了。只是不忍心,仅仅只是不忍心见著容含之落寞的表情,便不由自主地想要安慰他。想要看他微笑,看他微笑时眼眸的灵动深澈和神色的慧黠生动,像极了诡计得逞的小狐狸;亦喜欢听他近乎无赖的狡辩,明明是强词夺理,却可以让人不愿反驳,甘愿一笑置之。
当今的章帝,也是无意识地疼宠他麽?还是,真如他自己所言,是在他身上寻找回忆的影子呢?若真是如此,那人该是如何的绝世独立,才能让谢君曜这般冷漠的帝王牵肠挂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