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上午,在那暗无天日的审讯室里,永麟戴着沉重的枷锁,佝偻着身子,跪在污水横流的地上,却依然是毫不低头,目光如剑。
他已经被夺去了爵位。亲王的免死特权,可不包括「造反」在内,煌夜恨极他抢走柯卫卿,还挑起战乱,不惜在他的胸前烙下「逆贼」这个字眼。
「我喜欢柯卫卿,不管皇兄您怎么恨我,我还是要说,我这辈子只喜欢他一个,也只要他一个!」永麟明知道这么说,无意是火上浇油,却还是大胆进言。
「哼!你若真喜欢他,就不会逼他谋反,你这是在害他,是逼死他!」煌夜愤怒地反击。
「是我逼他?还是您逼他?皇兄,是您几次三番的,用权力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胡说!」煌夜忍无可忍地喝道,「到底谁才是抢夺的那一个?永麟,朕念及兄弟情份,已经数次警告你,不要妄图染指柯卫卿!可是你却执迷不悟,竟然还起兵造反!真是死有余辜!」
「哈哈哈,我不怕死。」永麟突然大笑起来,等着煌夜,「可是,皇兄,为什么我不可以拥有卫卿?您有这么多妃子,还坐拥天下。我敢说,柯卫卿在您心里……微不足道!至少比不上您的江山、您的后妃!为何您非要抓着他不放呢?您一直在利用他、伤害他,这么多年了,还不够吗?!」
「放肆!」煌夜气极,他确实在宠幸柯卫卿的同时,一直迎娶新的妃子,但那是出于政治目的,娶得也是重臣之女。
「从一开始,柯卫卿就是皇兄您的一枚棋子!您看中他资质聪颖,有对您忠心耿耿,有意栽培他、训练他,好替你卖命!可是柯卫卿他不懂,他太天真,又单纯,他一直以为您是真心对他好……。」
「若朕说,朕对他就是真心的呢?」煌夜紧盯着永麟,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就是横刀夺爱,无事生非!」
「什么……?!」永麟对柯卫卿的爱太深了,心里满是对煌夜的怨恨与偏见,早就看不清其他东西了。
「朕不会再让你接近他了。」煌夜转过身,背对着他道,「你死心吧!」
「除非我死,否则,我是不会放弃卫卿的!」永麟跪着往前挪移了一步,大声道,「皇兄,您要是真的对他好,就放他自由吧!」
永麟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荡,煌夜不由眯起眼睛,注视着柯卫卿道,「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你只属于朕一人,明白吗?」
「我……!」
「卫卿,你在吗?」北斗走入进来,看到皇上亲密地揽着柯卫卿,便打住话头,想到退出去。
「莽莽撞撞的,你干什么?」煌夜不悦地问道。
「回皇上,微臣只是来看望下柯大人,是否一切安好。」北斗赔笑着说,最近这段时间他可是忙坏了,不但为柯卫卿看诊,还偷偷跑出去监牢,给那些巫雀人看病。
「只是来看望?你应该时刻守在这里!一天到晚,跑到哪里去了?」煌夜更不悦了,并让柯卫卿在椅子里坐下。
「是微臣失职,还望皇上恕罪。」北斗立刻跪地磕头。
「罢了,朕还有事要去勤政殿,你留在这。」煌夜说,「还有,让下人把那些钉子拔了。」
「钉子?」北斗不解地问。
「窗子上面。」煌夜深伸手指了一下朱红窗户。那里悬着几根木钉,原是端午节悬挂香包用的,现在季节已经过去,香包取下来了,就留下了钉子。
「哦,原来皇上也知道神胎一说啊。」北斗想起什么,笑着说。
「神胎?」柯卫卿疑惑地问。
「就是那个民间传说,孕妇的房里不能放钉子,不然会冒犯胎神,对产妇身体不利的。」北斗惊讶地说,「没想到皇上也知道这个。」
「朕是偶然听到的……」兰贵妃也怀有身孕,然后她宫里的大小钉子全都拔去了,煌夜看见觉得奇怪,就问了句。
「不管怎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煌夜谨慎地说,「凡事小心些好。」
「是。」北斗也赞同。
「你要好好休息。」煌夜又看着柯卫卿,再次叮嘱道,「按时歇息,吃饭。有什么需要,吩咐北斗、或者李德意,没人敢为难你。」
「是……。」看到柯卫卿点头后,煌夜才摆驾离开了。
「卫卿,皇上对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好。不过,就苦了牢里那些人了。」北斗眨了眨眼睛,说道。
「北斗,我也想去见他们……。」柯卫卿急得站起来。其实他一直担忧着族人的安危,寝食难安。
「不行!你千万别去!要是让皇上知道了,那还了得!」北斗连忙劝阻道,「他们是叛军,被拷问是少不了的。」
「可是我也是叛军啊!」柯卫卿在房里来回踱步,然后又低下头,自言自语地道,「我该怎么办?我不配让皇上如此优待。」
「皇上喜欢你,才会对你好。牢里的人,谋反是证据确凿。谁也帮不了。」北斗说道,「但是,他们谁也没怨你,知道你过得好,都很高兴。所以,你就安心地养胎吧。那个叫红琉的少年,知道你怀孕了,好像非常吃惊呢。」
「北斗,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柯卫卿揉按着刺痛的太阳穴,轻声道。
「嗯,好吧。有什么事,就叫我。」为了照顾柯卫卿,北斗就住在太医院里,已经许久没回家了。
柯卫卿点点头,他很感激北斗为巫雀族人疗伤、治病,这是违反圣旨的。然而对北斗本人来说,可以一下子遇到那么多美丽的巫雀人,了解他们,哪怕被皇帝砍头也不怕了。
当然,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是传递不到柯卫卿那里去的。
北斗离开后,柯卫卿轻轻抚摸着肚子,就算已经七个多月了,他还是没能习惯怀孕的状态,夜晚辗转难眠,白天就十分疲惫。
当他睡不着时,煌夜就会伸出手,十分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让柯卫卿有种想哭的冲动……
如果煌夜饶恕了他,那么其他人必定会被处死,因为必须有人要承担逆反的罪责,而那个人,就是他的族人,还有永麟。
柯卫卿再迟钝,也察觉到煌夜已经对永麟动了杀心,他是绝对不会再留永麟于世了。
可永麟是煌夜最疼爱的一个弟弟,可以说,皇家虽大,唯有永麟给煌夜一种「家人」的感觉,他是真心待他这个弟弟。下令处死永麟,最痛心的人是谁,柯卫卿十分清楚。
永麟起兵造反是为了他,这一切的罪孽该由他来承担,不是煌夜,所以柯卫卿觉得,他不能再这样,只是旁观下去了。他要在煌夜下旨处死永麟之前,把他救出来……。
北斗是通过地道溜进监狱的。这个地道年代久远,是最初建都时,由大燕第一位君主所造,如今早已废弃。
柯卫卿在书库整理古籍时,发现了当初建造这个地道的工程图,于是记了下来,但没想到,真的有用上的一天,只希望他的所作所为,能化解兄弟两人之间的恨,为此,他死不足惜。
望着窗外略显阴暗的天空,柯卫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皇上,罪臣不能为您做什么,所以……一切的怨恨、一切的心痛,就由臣来承受吧……。」
※ ※ ※
子时。
地道里黑暗又潮湿,几百年前建造的石砖大部分已破碎不堪,石缝间长满杂草,墙壁上的灯槽也积满尘土,结了蛛网,无油可用了。
柯卫卿弯着身子,摸着黑乎乎的墙壁,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地道通往监狱、御花园与宫门等等地方,十分复杂,有些已经完全坍塌,所以,他必须时时警惕落下来的泥土,以免被活埋。
当他觉得已经走得够深时,柯卫卿才从怀里取出火石,点燃一节蜡烛,仔细辨明通往监狱的阶梯。
烛火昏暗,石头打造的阶梯就在眼前,尽管听声音就可知道附近没有士兵,很安全,可柯卫卿从还是忐忑不安。
煌夜正在御书房里处理政务,他若是回去寝殿,就会发现自己不在,太监、侍卫也都被打晕了,一定会大发雷霆……。
事已至此,已经不能后悔了,柯卫卿深一口、浅一口的吸着浑浊的空气,努力不让自己呕吐出来,而耽搁时间。
爬上楼梯之后,眼前弧线的是一道木板盖,柯卫卿无声地推来木板,发现自己正在监狱里。
「喂,老刘,交班了。」
「哎呦,你可算是来了,老子急着回去喝酒。」
「还喝?喝不死你……!」
柯卫卿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发现狱卒离他很远,在监狱的另一头。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喝酒、说话,还在赌博。
「他妈的,又是小!」
「哈哈!谢谢大哥了!」一个剃着光头,臂膀粗圆的狱卒,把桌上的碎银都捞进自己的口袋。
无论在皇城还是乡下,狱史都是一个样子。柯卫卿拾起脚边的一块石头,稍作运气,在闭上眼睛的同时,石头从指间弹出,凭借着记忆,那墙上的烛灯,嗖地一下灭了。
「什么人?!」狱史腾地站起,抽出身上的刀,可是突然的黑暗,让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当心!有人劫——!」「狱」这个字还没喊出来,柯卫卿就已经飞身过去,迅速点住了他们的哑穴和定穴,然后,取下了钥匙。
这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
「……是卫卿吗?」
正当柯卫卿想着,哪一间见监牢是关押永麟时,从最里边响起一个低哑却饱含喜悦的声音。
「是我!」柯卫卿走过去,即使明白永麟少不了被用刑,但是当他借着月光,看到遍体鳞伤,衣衫褴褛的永麟时,还是倒吸了一口气!
「小心点,别这样看我,我不疼」永麟笑着说,他鼻青脸肿的,染着血污的双手伸出来,轻轻的碰了碰柯卫卿的衣袖。
「我放你出去。」柯卫卿拿出沉甸甸的钥匙,不知为何,手都得厉害,永麟便握住了她的手,让他别急,慢慢来。
「好了,应该是这一把!」试了七八次都失败了,把最脏的一把钥匙插进锁孔后,终于听到咔嚓的一声响,柯卫卿打开了牢门。
「小心,这里很黑。」永麟说道。柯卫卿走进牢房,虽然里头确实黑暗,看不清脚下,柯卫卿还是一眼看到了地板上,放置的丰盛酒菜。
这个是……?柯卫卿心里一惊。
「你知道他们明早要处死我,所以才来救我的吧?」永麟看起来,并没有临死前的恐惧,反而显得处之泰然。
「不,我不知道。」柯卫卿摇着头,他猜测到煌夜要杀永麟,可没想到这么快,「皇上今晚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没有回寝宫。」
「哼。他批阅的可是行刑的公文。」永麟哀怨地道,「没想到都到这一步了,他还想要瞒着你。」
「永麟,你快走吧,往这边去,前面有一条地道。」柯卫卿蹲下身子,撬开了木枷锁,并指明了去路,「我来时标记了只有你才看懂的暗号,记住,沿着暗号走,就能出宫了。」
「你不走?」永麟显得很惊讶,「你既然来救我,就该和我一起走。」
「我不会走。」柯卫卿用力摇头,「也不能走。」
「为什么?」永麟一把抓住柯卫卿的肩膀,「卫卿,他早就不是那个皇兄了,他想要我们死!」
「他不会杀我的。」柯卫卿低下头,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啊?!」永麟太高兴看见柯卫卿,都没注意到他的肚子,是越发的大了,他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他不会杀自己的孩子。」柯卫卿喃喃地说,并推了永麟一把,「你快点走吧,我拖延不了多久。」
「不行!你不走,我也不走!」永麟却一屁股就地坐下了。「等你生了孩子,煌夜就会杀了你的!要死就大家一起死!」
这时,外面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应该是巡逻的狱史过来了。
「你还不明白吗?永麟!」柯卫卿双手抓住永麟的手臂,焦急地道,「我是皇上的臣子,他要我死,我无怨无悔!」
「你就这么喜欢皇兄吗?!」喜欢这两个字一说出口,永麟就愣住了为何自己会认为柯卫卿是喜欢煌夜的?还是说,他一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是,你说得没错。」柯卫卿抬起头,双眸注视着永麟,坦言道,「我喜欢皇上,从小时候……不,是从见到他第一刻起……我就喜欢他。」
「什么?」永麟睁大了红肿的眼睛,一脸的慌张,没有比柯卫卿亲口承认,更要伤他的心了。
「所以,请你走吧。」柯卫卿哀求道。
「可是,我也喜欢你啊!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们不能在一起吗?」永麟的心好痛,可是越是这样,他越不想放弃。
「永麟,我来救你,是不想皇上以后懊恼后悔一辈子,只因为这个,不为别的。」柯卫卿一直不想伤害永麟,在这宫里,永麟就像是亲人一般,总是帮助着他。
「谢谢你,一直都默默地保护着我。」柯卫卿感激地说,「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事。在太医院时,送衣服。在比武大会时,也是你出手救了我,还有……」
「别说了。」永麟伸出手,轻轻覆住柯卫卿的嘴唇,「这些都是我自愿做的,根本都是小事,被你这么一说,会让我觉得,我……只是你的负累。」
永麟此刻落寞的表情,让柯卫卿难受极了,忍不住哽咽,「对不起,都怪我……太爱皇上了……。」
「喂!那边的灯怎么黑了?!」突然,前便传来一声喝问,柯卫卿猛地一推永麟,将他送出牢门外。
「来人!快过去看看!」更多叫嚷响了起来。
「卫卿……我这辈子都不会后悔,喜欢你。」永麟呢喃地说,然后转过身,消失在黑暗中。
火光重新亮起,那六个被柯卫卿点了穴的狱史,也被人解救了,扯着喉咙,又惊又慌地叫道,「有人劫狱!死囚永麟跑了!快!通知皇上!」
外头顿时乱作一团,柯卫卿在牢中坐了下来,他不知道煌夜得知消息赶来时,会是怎样的表情,腹中传来一阵「拳打脚踢」,似乎在责怪他的不计后果。
※ ※ ※
熊熊的火把将狭窄的监牢通道,照得清清楚楚,煌夜都无需走进那间牢笼,就已经看到柯卫卿跪在那里,俯首认罪了。
「皇上……」柯卫卿先磕了个头,再坦白道,「是罪臣放走了永麟,没有受任何人唆使,与他人无关。」
「柯卫卿!」煌夜站在那儿,无可抑制的怒火使他的拳头握紧,咯咯地响!最终砰地一声,砸向牢房,那碗口粗的木桩,竟然震裂了!
木屑弹开,擦过柯卫卿的脸颊。淌下一丝血来,但是他没有动,依然平静地望着皇帝。
而周围的人,见到此番景象全部都吓呆了,连劝「皇上息怒」都忘记了,唯有火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让人更加恐惧。
「你为什么要放走他?」煌夜咬着牙关问,眼神中迸射出的怒意,让人禁不住想要发抖。
「因为罪臣不想让他死,」柯卫卿清晰地回答。
「不想让他死?哼」煌夜的眼神又黯淡了一分,极冷地问,「你可知道,他不死,意味着什么?」
造反总得有人揽下罪名,而这个死罪非永麟莫属,他自己也承认了,是他诱惑柯卫卿起兵造反的,煌夜因此相信,所有的这些事情,都不是柯卫卿的本意,柯卫卿是忠于他的。
「臣明白,皇上,臣不怕死。」柯卫卿低声说道,语气却十分坚决,「这一切,原本就是臣的错,微臣甘愿领罪!」
哀痛和愤怒一股脑地涌上煌夜的心头,他站不稳似的,往后退了一大步,沉声道,「为了永麟……你甘愿死——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