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都是年轻人,就没必要拘泥大礼,煌夜让他们一一自报家门,另外考核了他们的学识,确实是刻苦学习了的,不论经史、策论、诗词歌赋,都能详细解答。
煌夜对此颇为满意,但显然少年们对太子的学识更加吃惊,太子出题之广,涵义之深,恐怕连他们的师傅都要甘拜下风!
聊了半日,快到正午,煌夜就让他们下棋,赢的人,就算通过,可以告退了。
文士自然不是难题,武士们就憋得满面通红,直呼这题目太难。
「难吗?」煌夜轻笑着,这摄人魂魄的笑靥令在场的少年都红了脸,恰巧,卫卿奉命进来添茶水,磕了头,刚要下去,煌夜就叫住了他。
「卫卿,你来下。」
「我……?」
「混帐!竟敢在太子面前自称「我」,不过是个奴才,应当掌嘴!」当即,有一名蓝衣少年站起来大声呵斥道。
「对不起……」
「过来下,只要你赢了,我就不罚你。」煌夜睨视着他说道。那名怎么也下不出名堂的武士少年,只得垂手退开一旁。
卫卿踌躇地来到棋盘边,自是不敢坐下的,屏息凝神地看着黑白交错的棋盘,发现黑子攻势凌厉,白子已经没多少地盘可抢了。
「……殿下。」
「你爱怎么下,就怎么下,不用看我。」
「是……。」卫卿紧张地点头,伸手抓了几枚白子,有人在窃笑,看他的手势,就知道是个不会下棋的后生。
然而,只听得劈啪清脆俐落的响声,卫卿和煌夜落子极快,几个关键的白子放下去后,黑子的攻势明显减弱了,白子却继续卡住要害,步步紧逼,出其不意地左右夹攻,虽然章法有些乱,但效果出奇地好。
「妙啊!真厉害!」有人拍手称快!
「平局。」无需下到最后一步棋子,煌夜就已经看出结局。
众人十分惊讶,这个长相清秀、年纪又小的童仆,竟然能在棋盘上和太子厮杀,而且还追成了平手?莫非是个围棋天才?
卫卿轻咬着嘴唇,什么话都没说,因为他只不过是照着太子曾经下过的一盘棋,照抄罢了。
虽然到了中途,有几招变换了一下,但也八九不离十,于是就照搬着下完了。
——过目不忘,铭记心中。这么复杂的一盘棋,过了那么多天,卫卿竟然还记得那么清楚,能打成平局,煌夜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卫卿果然是奇才,天资聪颖,记忆力强,即使他在中途变换了几招,他也能融会贯通、随机应变,谁是考核中的佼佼者,煌夜心里已经有了定论。
但是,平局也是要接受处罚的。
「下去吧,在帐外跪上一个时辰,再进来。」
「是……。」营帐外的地又硬又冷,哪怕跪上半个时辰也够呛的。
可是卫卿不敢有丝毫异议,磕头后退到帐门外,默默罚跪去了。
第十二章
在帐门外跪了半个时辰,膝盖僵硬、小腿抽筋,痛得像挨了板子似的,可是卫卿咬紧牙关,不敢说一个「疼」字。
「好棋!妙招!」
帷帐后面不时传来太子与其他少年的说笑声,卫卿更是心痛如绞,憎恶自己目不识丁,过了一会儿,少年们都通过考核,离去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卫卿才支撑着泥地站起来,已经是午时一刻,该伺候太子用膳了。
卫卿不敢怠慢地整理了装束,洗干净双手,才进去太子的营帐内,刚想请安,就有太监进来通传,柯王府的王爷柯贤到了,还携有女眷二人。
不用想也知道这女眷就是王妃与郡主,卫卿见状,赶紧想溜出去,以免碰见王爷一家,被识破身份。
可是太子却叫住了他,「你留下。」
「可是我、不,是小的要去准备午膳。」
「有的是下人做,你伺候我就好。」煌夜扫了他一眼,不容拒绝地道。
「是……。」卫卿只得留下,垂首站在煌夜身后。不一会儿,柯王爷就进来了,身后紧跟着两位容貌宛如一个模子印刻出来的母女。
「臣参见太子殿下!恭祝殿下万福安康!」
柯王爷论辈分是煌夜的叔父,可是地位远远不及,他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煌夜都说免礼了,他还是照做不误。
王妃和郡主也是一同行礼,两人身穿及地华美宫服,头上戴着金凤钗,手指上也是缀满珠宝。
「叔父、叔母请坐,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拘礼?」煌夜微笑着说。
素闻当今太子煌夜是一座冰山,不苟言笑,又冷又硬,如今受到这般礼遇,柯贤当然是喜上眉梢,他躬身谢过恩赐之后,就在童仆搬来的锦墩上落座了。
不过坐下时,他看了童仆几眼,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很是可爱,只不过总觉得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倘若真见过,也只有他常去的戏班子里了,可也没见着模样这么端正的呀?兴许是自己多心了吧。
烁兰郡主是一门心思扑在了太子身上,她是后辈,又是太子的表妹,按照宫中规矩,自然是得站着的,但她乐意得很,生怕煌夜瞧不见她,故意立得直挺挺的,抬头挺胸,一双圆润美目不时地左顾右盼,暗送秋波。
煌夜请了王爷、王妃,表妹烁兰一起享用龙泉茶和御制糕点,烁兰躬身,娇滴滴地道,「多谢太子殿下款待。」
一番寻常的问好之后,煌夜挑明了话头,「实不相瞒,我有一事要请叔父帮忙。」
「殿下,有事请您尽管吩咐,老臣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柯王爷嘴上是这么讲,心里却纳闷着,才见了太子的面,能有什么事情可帮的?难不成他和岳父赵国维一样,想要讨几匹朱雀河谷上的宝马?
「叔父,不怕您笑话,我来到朱雀河谷没多少日,可在心底已经有一个人……」
听到太子这么讲,烁兰的眼睛瞠得浑圆,丰润的脸颊上泛起一层红晕,天呀!如此大胆露骨之言,不是提亲时才会讲的?
连柯王爷也非常惊讶,心想莫不是小女上次在饮宴之时,就已经跟太子好上了?
王妃不住地瞅瞅太子,又瞧瞧郡主,那个喜不自胜,是一目了然的。
「太子既然心有所属,为何不直接言明?」王妃有些等不及了,催促着说,「我和你叔父是决不会反对的。」
「母妃!」烁兰嗔怪地道。
「为娘说的都是实在话,你用不着怕丑。」王妃盈盈笑着,宠爱地拉过郡主的手。
「这可是一个不情之请,尔等确实不用考虑了?」煌夜依然问道。
「当然同意,一百个赞成!」王妃大声说,王爷也频频点头,烁兰郡主害羞地低头,算是默认了。
「既然如此,卫卿,过来跪下。」煌夜突然转头,对身后的童仆说道。
「啊?」卫卿不觉一愣,其实他也正震惊着呢,看到太子与王爷一家如此亲密,状似要联姻。
「王爷和王妃,还有郡主都已经答应了,你就跪下,给他们叩三个响头,然后敬茶吧。」煌夜微笑着说。
「这、这是什么意思?」柯王爷傻眼了,不是给烁兰提亲吗?怎么突然冒出个奴才献茶来?
「我心中之人选就是他。」煌夜不再掩饰,气定神闲地道,「秤砣虽小压千金,卫卿的年纪是不大,但聪慧过人,深得我心。我想带他入宫,好好教养,今后必能成大器。」
「卫、卫卿?!」
柯王爷原本不明白这唱的是哪出戏,可是一听卫卿的名字,又细看童仆的脸,不由惊叫道,「我家的马童?」
「这成何体统?!」王妃虽然记不清卫卿是谁,但听王爷一喊也就明白了,当即摇头道,「一个下贱的马童,怎么可以陪伴在太子身侧?这是有辱皇族尊严之事!还请太子三思!」
「正因为身份不符,所以才要请叔父、叔母首肯,收卫卿为义子,以王府世子之名,自可随我进宫。」
煌夜这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每个人的表情都僵硬了,让王府收一个马童做世子,要传出去,还不笑掉人家的大牙!
「这万万不可!」柯王爷首先反对,他是想过收卫卿为养子,但那是在他成为马童之前,如今卫卿身份低微,认作养子,岂不是坏了王府的祖宗牌位。
「殿下!您这不是为难奴家吗?让我认这个贱奴做弟弟?世上哪有这样的理?」烁兰气恼之下,重重跺跺了脚。她何曾受过这等羞辱,不是提亲也就罢了,竟然还给她认个贱奴当弟弟!
「太子殿下……」卫卿更是不知所措,面对王爷一家的辱骂,脸孔涨得通红。
柯王妃也气得不行,想要阻止,但是脑袋骨碌一转,就想到了一件事。依照烁兰现在的年纪,要进宫最快也得两年,要是先在宫里安插一个内应,倒也是件好事。
卫卿虽说是粗鄙的童仆,但是这样梳洗干净,也算是人模人样,要是王府的人不说,谁知道他曾经是马童呢?
而且他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就算有太子撑腰,也是不敢开罪柯王府的,这次卖他如此大一个情面,收他做义子,以后还不是任由王府差使?
柯王妃虽然心里气得很,这小奴才竟然能讨得太子的欢喜,而烁兰还得继续留在府里等待,但眼下看来,认卫卿做养子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得不妥协的事。
就算他们不认,还有其他王府排队等着呢,哪个不是巴不得付出一切,讨好太子呀!
就当大家僵持不下,而煌夜静观其变时,柯王妃一拍膝盖,爽快地道,「好!我就认下这个儿子了!」
「夫人,这是……!」
「母妃!」烁兰都气红了眼!
「哎,兰儿,你身为郡主,不可这般小家子气。连乡下人都知道一诺千金,我们王府既然已经答应了殿下要帮这个忙,就要做到!何况这也是好事,王爷您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吗?如今都送到您眼前来了,反倒不认了?」
「既……既然如此,就依太子的意思……。」柯王爷见王妃话中有话,又频频丢眼色,便违心地首肯了。
「多谢叔父、叔母成全。」煌夜拱手道。
「卫卿,你可要记得今日的收养之恩,我们柯王府是怎么对待你的,苍天可鉴!你将来不能忘恩负义呀!」柯王妃虽然是对着卫卿语重深长地说,但这些话显然是讲给太子听的。
「娘娘……」卫卿仍然有些无法相信,高高在上的柯王府竟然会同意收养他。
「难得王妃肯收养你,来,把茶进了,以后要好好孝敬养父养母,还有你的姐姐。」煌夜亲自端起一盏茶,递给卫卿。
「从今往后,你就姓柯,叫柯卫卿了。」煌夜慎重地说,「柯王府的世子,我的贴身侍从……再也不是那个让人呼来喝去、命若草芥的马童,你要谨记身份,不可出错!」
「奴才遵命!」卫卿扑通一声跪下,接过茶盏,有点战战兢兢,但是又无比尊敬地捧着茶水,向柯王爷和夫人请安。
王爷和王妃接过茶盏,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这事就算是定下了。
「我才不会认这个贱奴做弟弟!」
不管父母亲是出于何种目的,认同这个卫卿,烁兰揪紧着手里的香帕,在心里暗暗发誓,一辈子都会憎恨他!
※ ※ ※
柯卫卿成为太子的侍从之后,李丞相有些不乐意,因为赵国维突然有了这么个「外孙」,显然是势力大增,根本是白捡来的便宜!
煌夜也没让他吃亏,点了四名文学侍从,都是李丞相那营的人,还点了三名武学侍从,加上卫卿,一共是八人,谁都没有得罪。
皇上对煌夜任人唯贤,不问出处的做法很是满意,只不过对柯卫卿的出身仍抱有怀疑态度,世上哪来这么多神童,还非要柯王府来收养?
不过既然太子已经下决定了,皇上自然也不多说了,而且眼下还要准备丰收祭典呢,要给云妃好好的压惊。
可是,正当皇帝与云妃在巨型龙船上,享受河川之美,歌舞之艳时,就有两名官员,撑着一叶小舟,急急忙忙地奔来,向皇帝与太子禀报要事。
「皇上!宫中传来三百里急报!萍妃娘娘身染顽疾,已不治亡故!」
「什么?!」煌夜蹭地站起来,面色煞白!
皇帝先是一惊,手里的玉杯摔碎在甲板上,随即又握紧了拳头,摆出镇定的姿态来。
看样子赵国维已经把事情办妥了,只是没想到回禀得这么突如其来,明目张胆!
要是煌夜起疑,那该如何收拾?淳于炆虽然不爱那个萍妃,但对儿子是千百个欢喜,自然不想他对自己心怀仇恨。
「……!」柯卫卿站在煌夜的身后,嘴唇不出声地张开着。早上才听青允提起,太子的母亲萍妃是位倾国倾城、又才华横溢的美人,只可惜不受皇帝宠爱,长年孤守清宫。
柯卫卿当时心里就十分感慨,同为后宫妃子,有宠爱得捧上天的云妃,更有被冷落一旁的萍娘娘。
青允笑笑说道,帝王就是这样,看似多情却又无情……。
柯卫卿还想着进宫后,好好拜见一下太子的母亲,没想到却是这副光景!萍娘娘突然过世了,这让太子情何以堪?
煌夜怔怔地立在那里,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的样子,就算大皇子的刺客来袭,他也是面不改色,临危不惧!
这副隐忍悲痛的表情,看在柯卫卿的眼里,更是心疼万分!
而云妃以及一众文武大臣、内监宫婢全都惊住了,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若是皇后出事,他们必定哭得气噎胸堵,呜呼哀哉!谁不知道皇帝最爱的两个女子,便是皇后和云妃了。
可是萍妃,不过是个和亲来的亡国公主,要不是容貌出众,恐怕早就叫人遗忘脑后了。想说她真是红颜薄命,儿子才当上太子,这还没回宫呢,她就先走了,不禁让人唏嘘。
这一时的寂静,只听得河流攒动的声响,却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
「父皇,恕儿臣不能伴驾,想速回皇城,料理母妃后事。」煌夜既没有流泪,也没有怒斥后宫庸医,他平静地躬身说道。
「等到明日再说。」皇帝沉声道,「这消息真如晴天霹雳,朕也没了玩兴,既然太子之位已定,朕也该回朝了……」
「吾皇万岁!」臣子们纷纷跪下来,「恳请陛下、太子殿下节哀顺变,保重龙体。」
「萍姐姐唉……!」云妃啼哭起来,既然是丧事,自然要哭的,太监宫女也都低头,嘤嘤哭泣,一时都止不住。
淳于炆拂袖起身,大踏步离开甲板,无人看清他的表情,这一场争夺储位的秋狝大典,就在萍妃病逝的哀号中拉下帷幕。
※ ※ ※
萍妃的死,就如一枚秋叶落入池中,荡不起多少涟漪。
皇帝回宫以后,只是下旨厚葬,让太子守灵堂,却没有赐春秋二祭,那种礼遇只有正宫娘娘才有。
若不是煌夜现在已经贵为太子,相信前来吊唁的人,只有稀疏几个。
柯卫卿和其余七名新入选的文武侍卫,全都披麻戴孝,跪坐在灵枢的两侧,四周挂满素白帷帘,以及王公贵族送来的挽联。有两排僧侣正端坐在灵桌前诵经,香炉内的烟火,让室内的氤氲之气,久久不能散去。
柯卫卿透过这蓝青色的缕缕烟丝,望着太子的侧脸,失去了最爱的母亲,他的眼神是万般痛苦的,但总觉得里面更隐忍着愤怒。
难道是对于母妃病故,而他不能在榻前守候的自责?
柯卫卿无法猜透太子的心思,皇城真是太大了,重楼叠脊,宫苑森森,有种无穷无尽之感。而太子的心,又比这城池还要来得深、来得广,他只有仰慕着殿下,默默守在他的身旁。
而炆帝的想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