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仰仗于父皇您的恩泽,儿臣打听过,这里原是土匪流窜之地,渔民生活困苦,受尽欺压!六年前,您将这片谷地赐给了叔父柯贤,命他好好打理,并且下令‘计田授丁’,这才有了一派生机的景象。」
「确实如此。」淳于炆只是点头,容色微变,似乎不乐意提起此事。
六年前,他做的事岂止是这件。更有秘密派兵,夷平了隐居在河谷深处的巫雀村,下旨不论男女老幼,格杀勿论!
至于巫雀族到底是人,还是传说中的神仙?淳于炆都不想理睬,只有他们消失了,他压抑多年的心病才能彻底消除!
当年,淳于炆为了能光明正大地进行屠村,就以剿灭朱雀河谷上方的流匪为由放火烧山,柯贤也好,还是当地渔民至今都蒙在鼓里。
为建立好的政绩,并暗中监视巫雀村是否有漏网之鱼,淳于炆才将这块宝地,出让给宫中无权无势的表弟柯贤。
柯贤并不知道,在他的河谷田庄里,那几个包着头巾,卷着裤管,身材特别壮实的农夫,其实是领了皇帝口谕的密探。
不过这些年里,都没见有可疑的人出没,而赵国维做事,向来斩草除根,鸡犬不留。所以淳于炆才会同意来这里狩猎。
「父皇为黎民苍生呕心沥血,此次秋猕大典,又是为天下祈福,故儿臣心怀感激,特捕来最强健的雄鹿十头,制成鹿血酒,愿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皇子高声唱罢,张公公便端着一只雕龙黄金三足食鼎,低头躬身,送上龙案。
淳于炆见着鹿血酒色泽鲜红,犹如红宝石一般,在火光下,闪烁出迷人的光芒。
尽管鼎内放了不少名贵中药,但无杂质悬浮,更无腥臭异味。轻轻一闻,那芳香沁入心脾。
一旁的内侍太监,照例拿出银针试毒,淳于炆摆摆手,示意大可不用。得到如此信任,大皇子脸上自然很有光彩。
淳于炆当着众人的面,稳稳端起龙纹金鼎,大喝了一口,这味道更是醇甜柔和,余味舒畅,直在心底流转绵长。
「好!不愧是皇儿精心炮制的鹿血佳酿,也分给诸位爱卿一些,同享吾儿的一片赤诚孝心。」
言毕,就有太监端出更多的鹿血酒,不过是装在酒樽里的,分发给各位使节、大臣。
「谢皇上隆恩!」于是,大臣们纷纷起身,呼啦啦地跪倒一片,高呼皇上万岁!
接着,再起身,向着大皇子齐齐跪倒,祝愿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都起吧。」大皇子抚须正色道,请群臣起身,俨然一副太子派头。
「启奏陛下,大殿下为人谦和有礼,善于交结众皇子及文武群臣,可谓深得人心。又喜好读书,才华横溢,如此心性好,又有才德之人,若不能成为大燕太子,实乃大燕之缺憾,天下之遗恨也。」
大皇子的老丈人,担任太史的周崇,借着酒兴与大好时机,也顾不上避嫌,直接出列,向皇帝请愿道。
他的话引起众臣的共鸣,有点头称是的,有鼓掌起哄的,气氛热烈得很。
但是皇子席位上,一个个只是面面相觑,不见有大的动静。
没错,大皇兄固结人心的手腕是厉害,能让朝官都对他俯首听命,可是背地里,大皇兄以势压人,从来不把兄弟放在眼里,太皇太后又对他宠爱有加,给予的权势是越来越重。
好在他仍然欠缺军功,没有出兵为国效力,不然,这人前光明,背后阴暗的大皇子早就是当朝太子了。
淳于炆本想展现一下父慈子孝的温馨场面,没想到周崇趁机保荐耀祖为太子,而且似乎已是众望所归的态势。
如若此刻不说些什么,难免让臣子丧失信心,但真要说了什么,不就等于立了耀祖为太子?
淳于炆正不知如何是好,护国将军赵国维出列,大声启奏道,「太子一事非同小可,还请圣上三思!」
「你这话,是说本殿下有何不足之处?」不等皇帝开口,大皇子便有些羞恼地道。
「老臣不敢,只是皇上已经昭告天下,秋猕大典之后,才会册立大燕太子,还请大殿下稍候时日,以免让皇上落个言而无信的名声。」
「你大胆!」大皇子怒目斥责道,「就算此时册立,到时候颁布也不迟,你这样说,可是想诋毁父皇的名誉!」
「这……」赵国维自恃握有皇帝不少秘密,才敢出来阻拦,认定皇帝必定会给自己几分薄面,把这件事压下来。
再怎么说,九皇子煌夜成为太子,他能捞到的好处才多。
但他忘了大皇子不会买帐,而赵国维也不想现在就开罪大皇子,倘若日后,他真的成为了太子,自己岂不是要被孤立?
「殿下所言极是,先册立,后公布,也不违背诏书。」周崇趁机抢白道。
「臣等恳请皇上,册立大殿下为皇太子!实乃造福万民也!」不知道谁起的头,一班白发苍苍的老臣都跪下了。
淳于炆在此时却有些忌惮长子了,他如此急切地追逐太子位,说白了,也就是为了当皇帝。
耀祖的人脉如此之广,将来要是兴兵构难,逼他逊位,他岂不是养虎为患?
正当淳于炆有口难言,骑虎难下时,执事太监尖声通报,「九殿下!到!」
「什么?!」大皇子脸色骤然一变,两眼死死地盯着席下。不一会儿,煌夜就到了。
他头戴一顶鹿皮冠,身着简朴大方的浅蓝织锦长袍,便无其它饰物,站定之后,向皇帝请安。
尽管他的衣饰完全不及其他皇子华贵,但反而衬得他的英挺俊秀。虽说年纪不大,但目光锐利,举止沉稳,透出皇子应有的冷峻与高贵。
「夜儿,为何事耽搁,这么晚才来赴宴?」淳于炆温和地问,因为煌夜的到来,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怕是寻欢作乐去了罢。」大皇子狠狠瞪了一眼身边的张公公后,一脸不屑地道,「要不然,如此重要的晚宴,他怎么会不出席,还两手空空,毫无诚意!」
「儿臣是觉得,在这庆贺丰收之日,理当沐浴斋戒,不听乐、不近色,不吊丧、不理刑,腥杀之事宜止之。」煌夜不理大皇子,朗声说道,「故今日未狩猎一物,只是留在帐内诵读经文,自惩自诫,儿臣能奉上的只是一片赤诚向善之心。」
「好个自惩自诫、赤诚向善!这才是大燕皇子!」淳于炆极为欣喜地道,「为苍生摒弃浮华,沐浴斋戒,朕也当如此!」
「父皇!你别听他一派胡言!他今日根本就……」大皇子一心急,差点说出,煌夜根本就没待在营帐里,而是去打猎了,还跑到崖顶那么远的地方。
「怎么了?」淳于炆沉声问道。
「就……」大皇子一时竟接不上话来。
「就是一片苦心罢。」煌夜顽皮地一笑,躬身说道。
「哈哈,夜儿说的是。来人,把这鹿酒、肉糜,统统撤掉,换上瓜果、糕点即可,朕今晚也要斋戒。」淳于炆二话不说,就下令道。
于是,太监纷纷上来,撤换筵席,大皇子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鹿血酒,被当作糟粕一样,扔进大木桶里,心里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大步走向煌夜,一把握住他的手臂,拉近他。
「你竟敢坏我的好事?」大皇子声音极轻地说道。
「皇兄,敢问你指的是哪一件?」煌夜也不挣扎,冷冷地道,「是派人刺杀我?还是你向父皇大献殷勤的机会?」
「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皇子却矢口否认,好像要捏断煌夜手臂一样地拽紧着他,「只要有你在,就是坏我的大事!」
「我岂敢,父皇在看你,是不是想叫你过去喝酒?」他们两人交头接耳,让人不免好奇,在说些什么。
皇帝也是一样,远远地望着这边。
「这事没完!你等着瞧!」大皇子这才松开手,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煌夜,怎么他从悬崖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身上竟没有一点伤,难不成是张公公是在说谎骗人?
一想到这里,大皇子心里就很不舒服,向皇帝推说身体不适,要求回去歇息。
皇帝也不强留,就由他去了。
煌夜暗暗松了口气,手指微微颤抖着,当大皇兄用力握住他的手臂时,正好捏到了伤口。
这种疼痛堪比刀子剜肉,煌夜却依然面不改色,如今,血已经渗透出绑带,正沿着臂肘流淌下来,未免父皇察觉到异样,煌夜想要告辞。
然而,就在这时,淳于炆却笑着道,「夜儿,你念诵的是哪一部经文?你还真是用心,出行捕猎,都不忘带上经书。」
煌夜一怔,他的营帐内,有棋谱、兵书、甚至古乐谱,唯独没有佛家经文。
他说沐浴斋戒,是因为赶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只够更衣,而狩猎一天,却空手而归,一定会被大皇兄拿来说三道四,这才想出诵经的主意来。
「《楞严经》……」煌夜还是说道。
「哦?此经分为序分、正宗分、流通分三部分,不知夜儿读的是那一部分?」
「是第二卷,陛下!」突然,有一个小人儿,端着一个漆盘,上头盖着一块黄绫,贸然地闯入进来。
「哦,是吗?」淳于炆并没有怪罪,只是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夜儿身边,也有孩子作为童仆了。
煌夜自小就与大人打交道,他训练出来的那些个骑兵,年龄可都比他大多了。
正因为如此,淳于炆多瞧了几眼筵席下的童仆,但是他俯首低眉,根本看不清容貌。
「不得无礼,进来需要通传!」煌夜厉声道,接着又向父皇请罪,说自己管教不严,请求降罪。
淳于炆自然没有生气,只是笑着说,罢了罢了,你到底还小,不能太为难了你。
但煌夜依然说是自己的错,会回去认真反省,并继续诵经斋戒,直到秋猕结束为止。
淳于炆有感于他的诚心诚意,便恩准煌夜回去了,之后的宴会,歌舞奏乐都停了,只是听昆虫蛐蛐儿的叫声,倒也显得清雅……。
※ ※ ※
煌夜带着童仆卫卿,急步行走,避开众人,来到僻静的小道上。
「你从哪儿找来的《楞严经》?」煌夜忍不住问。卫卿来到这里,没有几日,怎么会结识随皇帝出行的高僧。
这些珍贵的经文一般都放在僧侣处,不会轻易外借,不得不说,煌夜没想到卫卿会有这等能耐。
「殿下,请您不要生气,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卫卿低着头,拉开了盖在木盘上的绸布,里头居然空无一物?!
「呃……」连煌夜也惊呆了。
「我不放心您的伤,就跟着您去了,在外边听到皇上询问您经书的事,正巧有几位公公在收拾餐盘,我就偷偷拿了一个盘子,一条黄绫冲了进去……」
「这可是欺君之罪,你不怕皇上要你把经书呈上去,给他看吗?」
「这……我没想到,我只是想着给您解围。」卫卿有些慌了,说不定弄巧成拙,反而害了煌夜。
「呵,也算是解围了。」煌夜却笑了笑,「你的胆子,比你的人大多了。」
「嗯?」卫卿不明白煌夜的意思,抬头看着他。
「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伺候我罢。」煌夜看着他,卫卿比他矮了足足一个头。
「是!」卫卿开心地说。
「不过这种事情别再做了,你这条小命可不够赔的。」煌夜伸手,想要抚摸卫卿的头,卫卿却「啊!」地叫了起来。
「您在流血!」卫卿赶紧抓住了煌夜的手腕,「我给您看看。」
「等回去再说。」煌夜立刻收回了手,为什么想要抚摸卫卿的头呢?他长得是很可爱,性格也讨喜,但到底是个男孩,而且身份低微。
煌夜的心情突然变得有些乱,于是大步走在前头,卫卿赶紧跟上去,一路上,两人都不再交谈一句话。
※ ※ ※
回到营帐,在太监的操持下,煌夜再次沐浴更衣,鲜血将衣袖都染红了,卫卿在收拾衣裳时候,心痛得说不出话。
「把它烧了,别给任何人看见。」煌夜叮嘱道,他不想被大皇子知道,他受了伤。
「是。」卫卿领命去了。
膳房的使女见少主子伤势不轻,就想炖一些鹿肉,给补补身子,可是香喷喷的肉汤都熬好了,煌夜却拒绝食用。
他已经「欺君」了一次,不想再隐瞒父皇,说了斋戒到大典结束,就必须信守诺言。
卫卿看在眼里,很担心,但也无计可施。只能把放冷的肉汤给端了出去。
等再进帐时,煌夜已然入睡,卫卿替他掖好被子,吹灭了油灯,依旧是盘腿坐在软塌下方,进行值夜。
「要是我也会武功的话,骆德大哥就不会死了。」回想白天发生的事,卫卿竟然不觉得害怕,只是想着要是学会剑术,就能好好地保护殿下。
这种心情太迫切了,以至于他后面做梦,都梦见在校场学刀枪功夫……。
第二天清晨,在煌夜起身时,卫卿能够及时地把外衣递给他,没有再睡过头。
「殿下,要进膳吗?」待煌夜洗漱、更衣完毕,使女恭敬地问道。
「嗯。」煌夜点头,两名太监、四名使女,就忙乎开了。
虽然只是早点,但也丰盛异常,有菜心面条汤、冰糖莲子羹、百合绿豆粥,还有四碟酱瓜、花生、杏仁、蜜饯。
清一色皆是素食,煌夜并不要求宫婢们跟着吃素,但他们哪敢主人吃素,自个儿吃荤,就也跟着斋戒了。
煌夜用完早膳,就要穿着铠甲披风,卫卿负责准备好铠甲。
这是一套上好精铁打造的银白铠甲,甲身薄软贴身而又极为坚挺,甲叶一摩擦,便发出清脆的振音。
卫卿整理好甲身、甲袖、甲裙,再一一给煌夜穿上,带子全是皮革质地,他费了好些力气,才把纽带绑紧。
「穿好了,殿下。」卫卿说道,已是满头热汗,但看着煌夜充满着威严的模样,心里喜不自胜。
煌夜看了看他红彤彤的脸蛋儿,什么话也没说。
尔后,煌夜带着随侍的卫卿,去看望了昨日中毒的骑兵,他们都解了毒,躺在软塌里,有老军医侧立照顾。
一直以来,跟着煌夜出生入死的九名骑士,在精心的照顾下,气色显然好转许多,他们看到殿下百忙之中,还来探望自己,人人感动得拭泪,唏嘘不已。
接着,他们又听到骆德牺牲的消息,气愤地挣扎起身,说要去报仇雪恨!
「好好歇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煌夜好生地安抚骑兵们,随后,又去了马厩,去挑选一匹合适的良马。
想要再出去狩猎,煌夜就得重新备马,挑选骑兵,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功,这些事前准备都马虎不得。
虽则昨日空手而归,但因为帐篷里已经有不少的猎物,再过两、三天,应该能够装满。
煌夜思忖着,让卫卿牵出一匹通体赤黑的骏马,就在这时,有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来。
看到煌夜,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浑身抖得和筛子似的。
「殿、殿下……大、大事不好,您快去看看吧!」
煌夜当即跟着士兵,去到他口中的「大事不好」的地方,竟然是诸位皇子用以储藏猎物的帐篷。
一共十四座,皆是白色帐幕,分为前后两排,各七座,自西向东整齐地排列着,为首的一顶就是大皇子的帐篷,有六名士兵把手。
而其他皇子的帐篷,只有四个守卫,据说大皇子多出的两名侍卫,都是他的亲信,皇帝并没有说,不可以自己派侍卫去守着帐篷。
他们看到煌夜,全都下跪行礼,但脸上显然少了几分恭敬。
煌夜疾步来到自个儿的帐篷前,掀开帘子一看,脸色当即就变了!
卫卿也是抽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