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候起,他不但怕德玄,还开始怕景后
直到如今景后还是会孜孜不倦地在他面前吐苦水,元平也不得不继续应付下去
这年秋天的时候,皇太子殿下纳贺氏为皇太子妃含章殿唱祷之后,太子携太子妃祭奉先殿,然后礼成
在文华殿行婚礼的时候,太子妃要依次向皇帝皇后及太子行跪拜礼观礼的人极少,除了礼部主持典礼的官员,皇室这边只有一位辈分极高的太妃,然后就是安乐公主,元嘉与元平
偌大一个含章殿就这么十几个人在其中
贺千秋只觉得委屈和不可思议冷冷清清的婚礼也就算了,整个婚礼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坐着只有她一个人或站或跪,随着司仪的指示不停地行礼
她觉得可怕整个宫殿铺天盖地的喜庆与她无关
元潜回了端本宫,叫了特意为太子妃准备的教习嬷嬷过来,吩咐道:“太子妃尚年幼,暂不用她侍寝,好好调养身体是正经”教习嬷嬷答:“殿下英明”
教习嬷嬷去贺氏房中说了之后,千秋倒是松了一口气,与身边服侍她的嬷嬷攀谈起来她形容尚幼,对宫中又有诸多不清楚的地方,嬷嬷都一一告诉
千秋忽然想起来方才行礼的场景,问道:“我方才只顾着行礼,连眼睛都没敢抬,也仔细瞧清楚平王跟三皇子的容貌,只觉得差不多”
有一两个胆子大的,性子跳脱的宫女已经掩嘴笑了起来:“那两位哪能一样呢……”
教习嬷嬷轻咳一声,对千秋和蔼道:“娘娘日后总还有机会再见到的,到时候自然能分清楚”
果然过了不久,贺千秋就见到好几次三皇子元嘉,却一次也没见到过平王她未出阁时就听说过这个表哥,心中多少有点好奇,但贺明兰也叮嘱过她,与平王绝不要牵上什么瓜葛因此尽管好奇,贺千秋也没再打听过平王的事情
这头贺明兰把妹妹顺顺当当嫁了出去,还没来得及开心又开始担心妹妹在宫里的境况时而担心她不能博得太子欢心,时而又担心她不会笼络下人贺明兰虽然请了旨就可以去探望妹妹,但他从来不去,一来他对女子的清誉看得极重,二来,也是最紧要的,不想落人口舌,说太子妃生性软弱又与娘家关系密切
东宫那边热闹一阵也渐渐平静下来如此过了半年,太子又向魏家下了聘书,要迎魏氏做侧妃
贺明兰这下可坐不住了,终于请了旨去见妹妹一面
贺千秋听说贺明兰要来十分高兴她自幼失怙,贺明兰便亦兄亦父,兄妹两人感情十分深厚
贺明兰到了太子妃的所居院中,被两名青衣小太监引了进去,请他在厅中等着过了片刻便有人来撤走屏风,在正座前设上珠帘,一切布置停当,方请太子妃过来贺明兰见用度豪阔,礼仪有章,心中多少几分安慰
当下一群人便簇拥着太子妃进来贺千秋一瞧见珠帘便笑道:“我兄长来见一面怎么还把这个给挂上了?”身边太监道:“回娘娘,宫中规矩,外姓男子觐见一律挂帘”
贺千秋轻哼一声,也不再管
贺明兰与她说了些家常话,不一会儿就后悔起来自己确实不该一时兴起就进宫来探望的,贺千秋才嫁来半年,恐怕连个心腹也没有,这会儿满屋子人都是太子的耳目,也说不了紧要话
贺明兰不禁灰心,坐了一盏茶工夫便要走了太子妃点了身边一个宫女,道:“银姬,你去送送贺大人”
银姬送贺明兰一出门,便轻声道:“娘娘说了,大人有什么事情可尽管问奴婢”银姬看上去与千秋一般大,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贺明兰瞧她腰间坠着双鱼小坠,正是千秋从前物件,便道:“殿下对娘娘可好?宫中下人服侍得可还周到?”
银姬道:“殿下对娘娘很好,经常过来陪娘娘说话”想了想,又犹豫道:“不过,奴婢有一次听教习嬷嬷议论,说太子殿下还不曾要娘娘侍寝,颇是蹊跷”说话间已经红了脸
贺明兰一阵发瞢,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茫然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叫娘娘不要着急……”
想到转头还要去见太子,贺明兰更是满脑子里都一团乱,强打精神到了太子面前
元潜仍是一副和蔼态度,与贺明兰闲话了片刻,又叫人取了两方上好端砚过来送给贺明兰
贺明兰整理了半天,心里已经定了下来,却仍是无法开口与元潜谈太子妃侍寝的事情,一肚子抑郁不安回去了
回家之后他仍是反复思虑,到了晚间睡下之后竟梦到一对男女浑身赤/裸,肢体交缠,虽看不真切心里却知道那两人正是元潜跟自己妹妹,忍不住走近去瞧,女子的面孔忽然转过来,竟把五官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自己的面孔!
贺明兰从梦中惊醒,胯/下已经涨大,他也不叫女眷来服侍,自己探到亵裤内,咬着嘴唇胡乱抚弄了泄了一回之后,脑中更是混成一团,一股莫名懊悔油然而生
第四章
东宫这边不到一年时间就多了一位正妃一位侧妃
平王府却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到了年底,元平就满二十岁了,这个年纪仍未婚娶也算少见了德玄是不会过问他这个养子的事情的,景后倒是一直念叨着要给他挑个“像你亲娘一样的好姑娘”,也只是嘴上工夫而已,没半分动作元平估摸着要么是如此佳人着实难寻,要么是景后根本无心
到了生辰的时候,景后等人那里的礼物也与往年差不多元平对那些宫制器物也不热衷,他家中摆设向来越简净越好,宫中制品又不可拿去市面上交易,因此这些东西除了收库也没别的用处了
元潜那里送来的都是名贵药材,光是极品燕窝就送了一整年份
这也是年年的惯例了,从元平搬出宫来那一年元潜就开始这么送了起初元平还笑话他太仔细,说“太子殿下还怕我吃不起燕窝么”元潜只道:“我还真怕你吃不起”
元平后来才发觉元潜此言果然应验,他空有一个亲王名号,领一份亲王俸禄,合府上下全指这一份俸禄吃饭;除了王府再无房产田产,也无力添置;地方官员每年孝敬的冰敬,炭敬不会有他的份,因为他是什么事情也没权管的空头王爷向官中借钱的事情挥霍他也愿意
如此一算,燕窝他还真是吃不起了
亏得在吃药上每年有太子接济,要不然光是这一块花费就是个无底洞
到了他生辰那一日,宫中照例送来一席宫宴元平只小酌了两杯就赏给了下人,叫了愁鱼一起出门转转
元平也不骑马,也不乘轿,一直走到东四街前的牌楼下当年他母亲就是在这里突发阵痛,无法回家,只好借附近民宿生产
只是二十年过去这里也与当年大不相同,民宿早已不见,到处酒旗招展,元平转了一圈也觉得有点没滋味,正准备回家,忽然瞧见一溜酒楼中还夹着个算命摊子,摆摊子的是个布衣老者,看着倒还清爽元平便道:“我们去算上一卦吧”愁鱼惊讶:“王爷今日怎么转性子了?往日听说有名天师神算子都不去凑热闹,这么个摆小摊子的怎么就入了王爷的眼了?”
元平道:“只不过是想听句吉利话罢了,神算子却要比摆摊的贵上好多,着实划不来”
到了摊前,元平先让愁鱼算老头儿果然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只将“好姻缘”“好夫婿”说得天花乱坠,哄得愁鱼咯咯直笑元平也打趣道:“如此一说,我将来不给你找户好人家也不成了”更叫愁鱼心花怒放
待得元平时候,老头儿问道:“公子是要测字还是看相?”
元平道:“看相”
老头便仔细端详了他片刻,道:“好,公子好富贵”
愁鱼心道,王爷穿着容貌皆是不凡,一个大而化之的富贵当然百发百中
元平却认真问道:“如何富贵?”
老头一愣,似是没料到有此一问,又盯着元平看上片刻道:“可惜呀,可惜!”
元平道:“既然富贵又为何可惜?”
老头忙接道:“公子出身已经十分富贵,只可惜若是生为女子定能更加富贵”又把元平的眉毛嘴唇一番评价,然后道:“这是皇后之相,若公子生为女子,定能为后!”
愁鱼已经撑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老头见她发笑,反而愈加认真说:“不但能为后,所生孩子还一定能做皇帝!”
元平这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他所想却与愁鱼全不一样愁鱼是笑这神棍满口胡言元平却想,他若是女子,也还是姓李,与元潜断不可结为夫妇,更不要说生孩子了
这般想着,元平却掏了一块碎银子给老头
这摊子算一次只要十文钱,元平给的比摆一天的摊都要赚得多了,老头忙收了银子,忽然道:“公子留步……我观公子面相,将来恐有劫难……”
愁鱼叱道:“混话!收了银子还不住嘴,还想公子爷花钱买你的化劫之法?”
元平不理会他们,已经径自走了,心道,将来劫难是必然有的,化劫之人与化劫之法也必然会有的
元平没想到这一劫来得如此快
过完年之后景后就病了
起初还以为是小病,结果病情几番反复却越发不见好了太医院医正领着一群名医日日看诊,德玄一向不喜欢西洋番医,这次破例召了来会诊饶是如此,景后的身体仍是一日比一日坏下去,渐渐竟显出大行的苗头
德玄自从景后病重就无心政事,整日在坤宁宫陪伴几个子女也轮流陪伴景后,就连心性最玩劣的元嘉也老老实实侍奉汤药最可怜的便是元潜,一头忙着国事,一头要照顾坤宁宫这边,两头奔波
如此两个月后,景后终是不行了
三月末的夜里天还凉得很,元平从宫里回来不久就睡下了,只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便叫了管事太监把府上的帐册拿来看元平知道,当年是景后求情,德玄才饶了自己一命,这么多年,德玄也是碍于景后才不杀自己
景后一死,德玄这么多年压抑的杀意只要一瞬间萌发就能要了自己性命
管事把册子捧来了在一边候着
元平翻了翻,道:“你是不是奇怪我这些时候总是翻帐册?”
管事是个老实人,道:“是王爷可是要置办什么大物件?”
元平道:“我看看家底罢了说是王府,也是外面看着光鲜而已,只怕我一走,这外面光鲜也维持不了……”
在一边服侍的愁鱼已经变了脸色,道:“王爷怎么说这么碜人的话?”
元平仍是徐徐道:“万一我出了事,家里的银子就全分给下人吧,将来不管到了哪里,有点贴补贴补总是好的”又吩咐愁鱼自己也有几幅字画收藏,过去买的些古玩,能变卖的全卖了
面前人都被他这番话吓住了愁鱼一听着这仿佛交代身后事一般,早已泪流满面,问道:“王爷,可是宫里出了事?否则王爷您怎么这么灰心?”
元平心里也难受,被她一哭更是心烦,只道:“眼下还没出事,我也是怕有万一,没想到却吓着你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敲云板的声音,一个小太监跑来禀报:“宫里来报丧了!叫王爷快去奔丧……”
元平一怔愁鱼正哭着,一听到噩耗,更是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把准备好的孝服拿出来给元平换上
等元平赶到宫中的时候,坤宁宫里已经乱了套照规矩景后一殡天就该擦身更衣,然后入棺,种种都有个章程,偏偏德玄跟失心疯一样,死命搂着景后尸身,不让人靠近一有人上前劝阻就动手殴打,连安乐公主都被扇了一巴掌
整个坤宁宫里一片寂静,德玄抱着景后依偎在床上,周围人都退到其他房间,静静等待
元平到的时候,元潜坐在榻上搂着元嘉,元嘉正哭得昏沉,见得元平也没什么反应,仍是伏在元潜胸前呜咽
元潜叫元平在自己面前坐了,轻声道:“等一到了早上,外臣命妇都要来哭丧了,还不入殓着实不行偏偏父皇……这会儿只好让下面先布置灵堂”
元平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只痴看他,道:“你累了吧”
元潜道:“这时候说什么累不累的”他已经整两天没合眼了,可是满脑子事情,累也睡不着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元平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了,元潜伸手替他擦了擦,低声道:“别怕”
又等了片刻,司礼太监过来向元潜禀告,说是实在不能再等了元潜把元嘉拽起来,又把安乐公主请过来,安乐公主刚刚被德玄打了,这会儿也哭得正凶,再加上元平,四人一起去见德玄
德玄还跟原来一个姿势,抱着景后,在她耳边絮絮说个不停四周太监宫女都战战兢兢一口重气都不敢喘
安乐公主一看到母亲的遗体,已经泪如雨下,她一哭,元嘉也开始哭,只是他刚才哭得猛了,这会儿喉咙里声音大,眼泪都干了元潜整个人伏在地上,一边哭一边道:“父皇,父皇这样,母后走不安心啊……”
德玄听到母后二字,缓缓转过面来看下面跪着的几个孩子,目光一落在元平身上,德玄浑身一震,大步跨到元平面前,狠命直踢元平心口,一脚就把元平踹翻,倒在地上蜷成一团
德玄发了疯,他只想把这个人踹成一团肉泥,一脚……两脚……
周围人都吓得呆若木鸡尤其是元嘉他以为自己见过德玄暴怒的样子,他小时候在德玄跟前玩,德玄一边抱着他,一边跟大臣拍桌子,把折子扔到大臣脸上,吓得那些大臣屁滚尿流,他觉得很好玩直到今天他才看到什么是真正的雷霆之怒所有人,不敢动,不能动,只要一动,就会被雷电劈死,被怒火烧死,被帝王随口一道命令绞得粉身碎骨……
元平用一只手臂护着心肺,一只手臂护着头他隐约觉得好象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一直在心惊胆战地等待着这一天……
就在什么声音都要消失的时候,殴打忽然停止了元平模糊听到一个声音,一个长久以来,他最喜欢的声音
元潜扑上去,抱住了德玄的脚:“父皇……不要再打了……”
然后元平晕了过去,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五章
景后出殡之后元平就被赶出了京城德玄把他踢到陕西去守祖陵李家出身佃户,祖上哪里有什么陵,不过是在荒山上掘坟头太祖皇帝打了天下之后,把老家附近的一座山头像模像样地圈了起来,修了一座陵,盖了一座庙,又叫文人做几篇文章,刻几块碑,从此成了祥瑞之地
祥瑞归祥瑞,照样是穷得响叮当的地方,渐渐倒成了发配宗室里不肖子孙的好去处开朝至今不过九十多年,死在那里的李姓宗亲已经有十几个了
元平这一走,也没在京中引起多大响动宫里对外面说是平王守灵期间行为不端,引得德玄震怒,是以见放本来就是不掌一点实权的王爷,没有人关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一晚知道内情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缄默不提
元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件事跟景后谢世相比,仿佛是微不足道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