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着一口气,衡光和蔼道:“皇后的赏赐并不薄了去年过年的时候朕一次就送到坤宁宫六十颗大珍珠,一百斤黄金,宝石若干,皇后要打什么首饰打不出来若说去年过年离眼下有些时间了,那今年开春供应后宫的锦缎玉器都是先供皇后挑选……”
衡光饮了口茶,露了一副忧郁难解的模样,道:“姐姐,节俭是好事,但像皇后那样,不过是惺惺作态,矫造虚伪罢了,若以此邀赏,朕绝不会多添一丁点赏赐给她——她怎么不想想她的一条旧裙子拿出去够普通人家吃一年呢”
安乐无言以对,半晌忽然道:“元嘉过节真不能进宫么?”
衡光站起身,沉着脸,言简意赅道:“不能”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唤过如喜:“送公主出去”
安乐只不过提了个话头,就被衡光堵得死死的,心中极是不甘
她本对朝中各派争斗不关心,许多事情听了只当耳旁风,一心只牵挂自己的小家只是最近贺千秋在她面前点拨一番,安乐才察觉,衡光正不遗余力扶持平王成为朝中第一人,而元嘉却被排挤打压,进而想到驸马始终是在无足轻重的位置上,名位不显,更是气愤不过
德玄在时,安乐待元平一直还和气,但也止于和气了——在安乐看来,元平到底是外人
如今衡光对这个外人,比对妻子,同胞好上数倍不说,还为了这个“外人”,打压“内人”,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安乐还听贺千秋说,魏家主母原来不过是平王府上的一个侍女,嫁到魏家不久就封了诰命,生了儿子之后更拔擢成一品诰命,衡光对平王的宠爱竟能惠及到这种小人物身上,却不肯恩泽自己真正的亲人
今日安乐不过是来探一探衡光的口风,立刻就碰了钉子,心中更是不爽然天子威严,安乐无法忤逆,只能悻悻而出
安乐刚出乾清宫,就正好撞上元平元平忙上前行礼,安乐正在气头上,也不出声,只冷冷看着元平,半晌才促声冷笑,扬长而去
元平见安乐如此形状,已经猜到大概入内见了衡光,问道:“你给长公主气受了?”
衡光苦笑:“她不反过来为难我我就感天谢地了,我哪里会主动招惹她?”说着便长叹一声,躺在榻上,道:“这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唉!”
元平坐在榻边,为他轻轻打着扇子,道:“长公主是来为元嘉求情的?你驳了?”
衡光只睁着眼睛,望着元平,点点头,道:“还不只呢贺千秋又不安分了,如今竟是想拉公主做帮手哼……大不了我将这些兄弟姐妹全舍了!”
元平心知贺氏与魏氏争斗激烈,不过都是为了储位,但衡光眼下并没有立储打算,只能尽力平衡两方如此想着,元平便道:“若不是太出格,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吧,毕竟如今元嘉境遇不佳,虽然是咎由自取,但在外人看来,终究兄弟之间已失和睦若公主再遭贬斥,未免……”
衡光一坐而起,唤过如喜道:“你去,吩咐内库,将罗刹国沙皇的礼物均两份,一份送到驸马府上去,一份送贞王府”
又转面对元平道:“你放心,我把最好的那块宝石已经给你留着了”
元平发笑:“我放什么心?你就是全赏了他们我也没什么不好放心的啊”
衡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才觉得心中刚才绷得紧紧的弦,已经松弛下来,轻声道:“你说的对让他们蹦达吧,再怎么蹦也蹦不住我的五指山……”
到了七月半,宫中已经布置妥当夜晚来临的时候,节日仿佛才真正开始,花园里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有各式彩灯漂浮;高大的戏台搭了起来,鱼龙蔓延正热热闹闹地上演
衡光在筵席上只吃了两杯酒,看戏看到一半的时候就回到宫里元平和游我存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他换上一套绛紫色纱袍,头上只套了普通样式镶玛瑙头冠,虽然衣饰都不是凡品,却无帝王家专用的纹样
站在镜前衡光满意道:“不错这般走在街上,不至太引人注目”
游我存忙道:“陛下素衣便服仍掩盖不住人君之气,还是小心为好民间异能之士甚多,有能识主者也未可知”
衡光知他是恭维,听了仍然受用,向元平笑道:“你听这人在罗刹呆了几个月回来是不是越发伶俐了?”
元平在一旁的盒子中拣了块中间雕空牡丹花纹的玉环,给衡光系在腰上,端详道:“行了我倒不怕有异能之士,就怕遇到熟人”
衡光笑他:“你当京城巴掌大呢”
一行人如此说笑着便出宫而去第二十一章
出了宫门,衡光等人仍乘轿,直到王府井大街才弃轿步行王府井大街上商铺茶楼酒肆极多,又赶上节日,多请名伶助兴,处处热闹非凡衡光兴致勃勃沿街而行,看见什么中意的玩意,只管叫后面跟着的几个小太监小宫女买了
如此走走看看,一行人最终进了一家叫洗芳斋的珠宝店京中平民多知道这家店是老字号,东西好,价钱也漂亮,却很少有人清楚这家店真正的店主是谁原来这家店原就是皇家产业,后来德玄送给景后,店里收入都做景后私房,如今这店便是衡光产业衡光今日也是突发奇想才到自己的店里看一看
衡光绕过屏风,一进得堂中,就发现竟然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掌柜与伙计正窃窃私语
见得这一行人入内,掌柜连忙迎上前来,他不认识衡光,却认识如喜:“公公今日怎么得了空,来小弟这里可是宫里有什么吩咐?这几位贵客都是……”他看衡光在一行人如众星拱月般,直当是如喜领了哪位达官贵人来店里
如喜掌柜笑道:“老张你可得瞧仔细了,今天来的可不是客人,是东家”
掌柜一个激灵,忙就要下跪行礼,衡光忙道:“行了,这里人来人往的……”环视店堂又道:“我听如喜常说你这里生意不错,怎么今日过节,你这里却是一副萧条模样?难道平日交上来的钱都是作假的?”
掌柜一边将他们引上二楼雅间,一边道:“回陛下,店里的款项不敢作假,向内库每年都俱实缴纳,不敢拖欠毫厘只是今日实有特殊——店中逢有大交易,便会清场回避今日晚上正好有个大客,所以清场”
衡光笑道:“看来我来得正巧了天下难道还有比我更大的大客么”
众人忙附和恭维,唯元平微笑不语
在雅间坐定后,衡光看向如喜,如喜便从袖子中掏出一只锦盒,小心打开锦盒中铺着一层黑绒布,里面静静卧着一颗鸡蛋大小的黄色宝石,烛光之下,宝石更显得通透璀璨这正是罗刹国送给衡光的礼物
掌柜张大嘴巴,半晌才抚掌道:“金宝石已是难得一见,更别说这么大一块了!果然衬陛下身份”
衡光哈哈一笑,指向元平:“你说错了,这东西不是我的,是他的”
掌柜大吃一惊,从刚才入店来,他只觉得此人最是沉默,还以为不过一介随从,不由注视元平元平只朝他腼腆一笑
衡光将宝石往掌柜面前推了推,道:“我听如喜说,你与店里的一位杨老师傅最懂宝石的打磨切割,跟宫里工匠不相上下宫里的手艺我瞧惯了,没新意,所以来这里试试若果真好,以后让宫里的工匠来跟你们学学”
掌柜受宠若惊,连连答应,又问衡光想用在什么上面,切成什么形状
衡光看向元平,元平想了想,道:“割圆的吧……好镶嵌在大件上”
正说着,下面的伙计就来禀告说今晚已经约好的大客已经到了
掌柜忙向衡光道:“小人这就去把这人给推辞了,请他改日再来”
衡光制止道:“为商之道不就讲究一个诚字么既然能做你这里的大客,身份背景当摸得很清楚了,还怕他威胁到朕的安全?不怕你笑话,就这会儿你这店周围有多少大内侍卫恐怕你都想不到——你真当朕只带这么两三个人就出来么去,别怠慢了客人”
掌柜忙吩咐人将大客带到隔壁雅间,只让大伙计陪着,自己仍在衡光这边
过了片刻大伙计却来与掌柜耳语几句掌柜忙道:“不成”
衡光问道:“怎么了?”
掌柜忙禀道:“是隔壁的客人听说小人在这边陪着……便斗胆要求看一看陛下带来的宝物”
衡光笑道:“这有什么不成的你去把这东西捧过去让他看一看,叫他开开眼界也好嘛”衡光如何不知道隔壁是有斗富之意,也是逞一时豪气
掌柜这才小心捧了宝石过去
也没听到隔壁什么动静衡光只悠闲饮茶,元平走到窗边,俯瞰街景游我存心不在焉地看着室内布置的几尊玉雕
过了片刻,掌柜就回来了,托着一张紫檀小盘,上面盖着帕子掌柜面色苍白,连说话都不利索了:“陛下……隔壁的把自己的宝石也送过来了,请……请陛下过目……”
众人心中都是咯噔一声衡光面沉如水,亲自走上前去,揭开绢帕
两颗质地一样的金宝石一只明显比另一只胖上一圈
衡光负手而立,对元平等人笑道:“你们也瞧一瞧吧……真难得”
掌柜忙道:“禀陛下,此人是江浙人氏……”
元平低声喝道:“住口!你当陛下是石崇之流么!”掌柜一震
衡光这才回过味来,轻松笑道:“没意思回去吧”
一行人出得店,已经有轿子等候在店门外衡光与元平共乘一轿游我存似乎也被吓到了,一直默然,上轿前,他忽然回头看向二楼,露了个苦笑
立于二楼窗前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见那一溜轿子走得远了,才叫过掌柜来问道:“方才来的是京里的客人?”
掌柜正怨他牵连自己,没好气道:“什么客人,那是我们店正主!”
男人手中折扇啪地掉在地上,他身边小厮忙为他拾起,奇怪道:“少爷,您怎么啦!”
过了良久,他才叹道:“我命休矣!我家百年基业休矣!”
衡光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游兴大减,原来准备去大戏园子看戏的也不去了,令直接回宫
一上了轿,衡光就假装小寐,伏在轿厢上元平抚着他的背问道:“真睡着了?”衡光闷声回答:“累了”
元平劝慰他:“天子富有四海,何必在一块小石头上较真?”
衡光道:“一码归一码”
元平知道衡光别扭起来也是没道理可讲,遂不再理他,卷了纱帘看街景衡光反而觉得没趣,又哼哼唧唧起来:“不舒服,胸口闷……”元平道:“那陛下不如下轿骑马?”
衡光被元平一堵,干脆赖皮一样往元平膝上仰面一卧,道:“好象是个做生意的”
元平知他指的是刚才与他斗富的人,道:“好象是”他一边理了理衡光的头冠与鬓角,一边道:“商贾调节流通,繁荣集贸,作用甚大农虽为本,商亦不轻,已是如今现实——不光江浙一带,凡重镇人口稠密之处,必有巨商,且都是富豪之辈,这些富商在当地都颇有影响,不可贸然铲除”
衡光轻笑一声:“我懂”
元平看着他衡光道:“我就是不高兴”元平无奈,叹气:“你要处置他,总要有上得了台面的理由才行,否则……”
衡光拉过元平的手,放在自己唇边,摆弄亲吻:“否则怎么样?”元平最受不了他这样撒娇,终道:“随你去吧”
衡光笑道:“你别恼,我有分寸至于道理,我也有道理地方商贾势大,掌握一方财富,以银钱贿赂地方官员,官商勾结,俨然可比割据一方的诸侯——长此以往,中央威信何在?”
元平默然
衡光这才道:“回去便叫如喜去查查这个人过去的事情,我不跟他计较从今日之后,他若有什么不法之举,绝不可轻饶”
元平道:“我知道了”
过了两日,游我存去了元平府上拜访
元平正跟三娘四娘在一处两个小公主前段时间都迷上了钢琴的声音,闹着要学,元平便让人搬了架钢琴置在厅中,又找了在宫中供职的传教士来教两个女儿弹琴元平自己听着听着也爱上了这件乐器,不时过来听她们姐妹俩练琴
游我存过来的时候,元平正陪着三娘四娘上课,听得小太监来报,有些不快他每日繁忙,只能抽出这少许时间陪伴两个女儿,最不愿意他人来打搅,便道:“他说了是为何事而来么”
小太监答道:“游大人说是为了讨命而来”
元平哦一声,又坐在那里听了会琴,才道:“请他去我书房”
游我存一见元平便奉上一只锦盒
连盒子都没有打开,元平就笑了起来,道:“游卿这是何意?我从不私收贿赂,你应当清楚”
游我存起身深深一拜道:“这是有人献给陛下的礼物,想请殿下转赠,还望殿下相助”
元平挑开锦盒上的搭扣,微微掀起盒盖,只看了一眼,就叹了口气里面东西正是前两天惹得衡光不快至极的那块金宝石
游我存垂着眼睛,站在一边,面色发白,低声道:“宝石主人知道这该是天下至尊者才配享有,所以想献于陛下”
元平在心中梳理了一遍,问道:“那天晚上的人是谁?”
游我存低声应道:“是姑苏王家的……王颐俭”
王家是苏州人士,富甲江浙一带王颐俭是如今江浙商会的中的实权人物,常常在京中联络江浙商人
元平对游我存的动向一直看得密切,知道游我存与江浙商会在京中的人来往不少,不过游我存本就出身江南,当地商贾巴结他本无可厚非,元平也就没有特意点明过
如今情形却又不同,游我存这般似乎与王家关系太过密切元平不能不管
元平将锦盒推回给游我存:“你把这东西收回去”游我存急忙道:“若殿下都不肯帮我,那天下也没人能帮得了了”元平从未见他如此焦急失态模样,心中也生出几分恻隐
元平温和道:“你是昏了头,才想将此物送给陛下王颐俭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样,你还不清楚么?真当陛下是贪恋钱财所以生气?笑话若陛下不见此物王家或许还有生路,此物一旦呈上,陛下只会觉得自己更被王家轻视”
游我存如梦初醒他本是极聪明的人,只是关心则乱,一乱就昏了头,连这般浅显的事情都看不清楚了
听了元平的话,他忙跪谢,道:“多谢殿下救了王氏一命”
元平扶他起来,道:“比起王氏,我想救的是你听我一劝——从此以后断绝跟王家来往陛下最恨别人三心两意,你在其位,就该全心为陛下谋事,若心中还挂念他人利益,定为陛下不容”
游我存扭捏半晌,才道:“我知殿下与陛下向来无话不说,可就今日之事,能否请殿下不要向陛下提起?”
元平知他刻意回避,只好道:“我既然已经阻了你们自寻死路,当然不会再向陛下提起”
又过两日衡光告诉元平,已经查出那日斗富之人是谁果然是姑苏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