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骥闭目,一阵无声长叹。这世上避不过的事,便终究是避不过。
三人一时都是沉默。未等得太久,那人道:“从洛城。”
裴禹道:“你可知城中事?”
那人道:“不知。”
裴禹道:“赵慎归降后却不肯安生,他纵了手下骑兵突围,自己却摔断了腿。”正一阵冷风过,那人肩头似是微微瑟缩。裴禹看着他,冷笑道:“只可惜他面前的阳关大道,却为何总要择崤山险途?”
劲风拂过帷帽纱帘,那人不由去扶。裴禹看着宽大衣袖下闪出的双手,这一双只执过轻飘毫素的手,掌腕指节却是那般突兀,尽如劲竹。他方才的问话是评说赵慎,可未尝不是想问面前这人。当日自己的一心栽培,而今为何成了这个局面。
陆攸之听他这话,便知已被裴禹看穿。心中却忽生洒然轻快,道:“先生说阳关道,可路途虽好,所达却非所愿。先生从西京来,必曾游历华山,当知自古华山一条道,行者艰险;可再艰险,非此而不得至山顶,更也再无旁的期待观望。”
裴禹扬眉道:“你却似是他知己。阳关道所达非所愿,那么敢问,他所愿的便如眼下么?”
陆攸之道:“我并不敢妄自揣测赵将军所想。倒只想问先生一句,先生毕生所愿是什么?”也不看裴禹回应,又道,“或是千秋功业?”
他看着裴禹双手相握,端然垂于身前,心中止不住微微颤抖,只道:“先生自有开阔志向,手掌翻覆间,千万人的性命不过一个数目。其间任有悲喜,都可不闻不见。”
他的声音在风中似被拉扯得悠长,却仍入耳清晰。裴禹忽而冷笑,道:“你这真是慈悲心肠。”又道,“人生而不同,我眼中亦看不下千万人。”
陆攸之道:“因而先生心中必是在想,能得入先生法眼,便该自觉荣幸,言听计从?可见先生仍是不记得,凡人都自有凡人的愿望意志。世人并非都愿屈从先生的志向,就好似先生也容不得旁人在这之外的所重所守。”
他见裴禹腮边微微抽搐,这样拂逆的话,经年间,只怕无人当面与他讲过。从前他也是不敢的,然而现在他已没什么可怕的了。他迎着裴禹目光,只反问道:“先生可说自己容得下么?”
裴禹久久不言,终是只冷笑了一声。
陆攸之亦笑道:“先生或是恨赵将军总将事做绝。可他不做绝,只若存着些微侥幸暧昧,而今必已被先生玩于股掌,任由摆布。先生当他是迂,可于他却是无他法。”他的话音始有些微微颤抖,道,“受制于时运便罢了,可难道这一世行路脚步,还要受他人心意操控?”
裴禹忽而仰面笑道:“说得好。所以你便只想着自身所想,你父祖的家仇,你师长的栽培,便都可抛却?你尚与我论说道德仁义,必是此生皆未行过有愧于人的事了?”
方才他虽已认出这是陆攸之,却不曾点破。而此时心中怒意蓬盛难抑,终是明白说了出来。他只见斥责之下,那人默然不动,与当年全无差别。急怒之下,不由挥臂,那一顶帷帽,应声被掀落在地。
仿佛天地间,风声水声一时皆倏然沉寂。裴禹目光定在那一张残毁面上,眼前忽而竟骤然昏花。他亦曾思量过,师徒重见之后,他当如何处置此事。然而千算万算,他从不曾算到如此场面。半晌竟觉可笑,道:“赵慎知你为他如此,实在当得欣慰。你亦放下宽心,我而今无意以你再向他说道什么,”他提起闲淡不经心的语气,冷笑道,“他而今,已没可要挟的用处——他今后,只怕再难驰马征战了。”
那人如被马鞭猛抽了一记般,鬓边残存的长眉狠狠一抖。许久,他开口道:“先生方才斥我无恩无义,着实说的不错。可我只辩白一句,我在先生处,从来也不曾学过恩义。”
两人的话都纯粹是为着刺伤人心,可偏偏又皆刺得精准。一旁的李骥不由惊呼道:“源长!他终究是你先生!”
陆攸之缓缓跪下,笑道:“我这一世,在先生眼中,何曾有一件事是做对的?”敛容垂首道,“听凭发落,万死莫赎。”
李骥在一旁,只见二人一立一跪,皆如石刻。沉寂中,他只听自己两列牙齿格格打颤。裴禹面上一重重神色浮现隐退,最终却重又归于一贯的冷寂。此时,他几难说出心中是怒是悲,亦或是无限讽刺。他终生所求,在最看重的学生眼里非但一文不名,还鄙之避之。他实在也并不介意旁人眼中自己如何乖戾狠绝,只是不曾料到,这道路几近行至尽头是,竟还是如此孤单。
然而,在他踽踽独行之时,他这执拗的学生,那洛城倔强的守军,难道便不孤单么。世人眼中,他们又何尝不是与自己一般,行着常人难解之事,执着常人难解之心。任命途狂潮席卷,却不肯信命定的劫数。为一心执念甘当艰险,不啻饲虎喂鹰。如是而言,即便他们道路南辕北辙,却又实在是同路之人。
裴禹注目陆攸之,这终究是最像他的学生。他说从自己处不曾学过恩义,那么他所学得的定然便只有他的决绝和冷厉了。可有情与无情,于世间谁又敢说理清。
数年间,他将记忆中默然的少年当做学生时,总因他的不肯顺服生出多少恼恨;然而直到此时,当他终于把这后生看做对手,惨胜之下的深深自嘲却令他忽而不想再与之纠结。
沉默良久,待开口时,只吐了两字道:“你走!”
言罢,兀自转首向东,决然而去。
李骥许久方才回神,见陆攸之仍一动不动,忙上前拉起他道:“你方才是疯癫了么?”他见陆攸之只是不语,低声道:“你知你说了什么?这事,本是有回转的。”
陆攸之缓缓道:“你还提回转,我方才的话都是白说了。”
李骥一阵怔忡,只道:“其实……你若想回西京,并不是不能。”
陆攸之道:“我当年离开西京,便不想再回去。”
李骥急道:“赵慎那里,你也再不想见了?”
陆攸之一顿,继而笑道:“我与他而今的情状,都宁愿对方不知不见。”默然一时,从怀中取出一物,执起李骥手臂放在他掌中,道,“你若有心于此事,便请将此物转交赵将军。”
李骥心知此事便也只能如此,点头道:“可说什么?”
陆攸之淡淡道:“请他善自珍重,勿以为念。”又道,“你莫对他说我此时如何。”
李骥道:“我省得。”一时问,“可你去何处?”
陆攸之摇头笑道:“我早已想过,你不必挂怀,只就此别过罢。”
李骥见抬手揖礼,怅然恍惚间竟也未回,只见陆攸之沿着方才路径而前。李骥低头看掌中物,是一卷线圈,他心中疑惑,难道是弓弦?
正思量着,心中忽然一惊,裴禹方才折返向东,陆攸之这仍是再向东去,他深怕再出什么周折,忙跟步上去。
方才他们走过的一条窄道,边上山石突起一块,正是隐了去者的背影。李骥疾步转过山石,可再抬眼,只一条路径向东,可竟丝毫不见陆攸之踪迹。
沉闷云层下,西风忽而止息。那从龙华山而来的西风,掠过萧瑟的树梢,冰冷的溪水,冷峻的山石,一路而来,如乱世中不息的潮流在世间流转。山风中,有每一秋的故事,年岁间的等待,一代代人的求索和牵念。
然而,那呼啸西风,在这一刻,却有了一瞬的止息。
李骥心中狂跳,不由握紧手掌,那细韧的丝线勒近肌肤,耳旁是洛水东流的咆哮。
李骥一路向东,他脚步虽快,可一路不免时时停下四处寻望。这一路莫说再见陆攸之,却连裴禹亦没赶上。
待回到洛城,他本要先去侍候裴禹,却有士卒告诉他,一早便有从西京来的人等着,裴禹此时正在相见。李骥思忖片刻,索性退出来,直向赵慎处去。
赵慎居处门外,有个医官正看着学生煎药,李骥上前问:“医师,赵将军如何?我有事欲见他。”
那医官起身,施礼道:“见倒没什么不能见,只是未必赶着他清醒。”
李骥皱眉道:“他又未伤头,为何不清醒?”
医官轻声道:“所谓神智,头脑主之,心亦主之。”又道,“他筋骨重伤,连日昏热,确实也难有多少精神;可不提这个,我看他对医治虽不抵拒,却也不甚经心,这便不好。他这样的状况,药石之外,还靠心气。再说得白了,我尽全力,终究是听天由命。”
李骥愣了半晌,低声道:“我进去,片刻便出来。”
医官陪着李骥进去,却见赵慎这一时倒为睡。医官笑道:“今日倒凑巧。”
李骥看着那医官出去,面上渐渐退了笑意而现肃然,赵慎道:“你有何事?”
李骥略一咬牙,郑重从怀中取出那卷线圈,奉与赵慎道:“有人托我交给将军这个。”
他只见赵慎目光在触到这线圈时忽然闪出光彩,不由大为诧异。赵慎举手执过起一头,李骥会意,忙握住另一头。
只见那丝线一寸寸展直,线条渐渐绷紧,赵慎另一手的手指忽而在其上一挑,只听一声裂帛般的清厉声响,李骥方明白,这原来是一根琵琶弦。
他的心的那铿锵余音中一阵战栗,只听赵慎沉声问:“谁给你的?”
李骥道:“一位故人。”他只觉赵慎双眼愈发明亮,不由道,“他要我对将军说,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赵慎道:“他如今何在?”
李骥道:“他如今一切安好,对我说,他自有去向。”
他这话出来,是有一些心虚,亦不知可能令人信服。正思虑着,却听赵慎笑道:“甚好,天地开阔,他终是能得个自由了。”
这话说的淡远,李骥心中却忽如一刺。他顺着这话头道:“是,他是想得通透了。”这话出来,他自觉被触动心肠,他见赵慎缓缓低下头去,禁不住抬手握住他肩头,道,“那么将军也当如是。”
这一握间,李骥忽而震动;那臂膀仍是触手铁硬,他只以为这垂首间是消沉,却忘了,眼前人无论如何都是一位将军。他不由缓缓撤手,其后的沉默间,李骥忽见似有一颗水滴从赵慎眼睫上倏然坠落。经年之后,这场面不知为何仍如烙在他脑中。他曾亲见洛城军众的多少血汗,却一直不能确定,他那时所见的这一颗水滴,到底却是什么。其时他再细看,只见赵慎垂着眼帘,神色从容,那双眼隐在眉弓之下俱不分明,只一双浓眉如峻岭峥嵘。
作者有话要说:
华山上的道是唐朝修的,在这略穿越
第71章 尾声 孤雁独南翔
两月之后,洛城中重又有队伍启程。其时,令医官们欣慰却也些微诧异的,是赵慎伤病那一日后渐有起色,虽然膝头损伤定是再难痊愈,可众人皆道,能得回命来已然不易。赵慎听闻这些话,却似当不闻,只经心叮嘱人好生侍弄青追。
那一日,西京所来的,是裴禹亲信信使。太师尉迟否极病逝,其子尚年幼,便托付长兄之子尉迟扈道:“吾诸子皆幼,外寇方强,天下之事,属之于汝。宜努力成吾志。”其后数日,尉迟扈在亲信勋贵的支持下纲纪内外,稳定大局。
裴禹得此讯息,看去似也无甚波澜。或是心中早有准备,真到这一日也无甚可慌乱。只是其后某日,城中将官报事时,裴禹忽而晕厥。半日醒后,旁的也无妨,只是口语不利。他这失语,头脑是清楚的,只是寻词困难,书写更不顺畅。他索性闭口不言,旁人只以为他懒怠说话。李骥却深知,从前在尉迟否极跟前,起草辩议,一向是裴禹最得他心;而今先生竟难得口中言笔下书,这与他已与死无异。
裴禹倒似看出他这忧心,一日四下无人时道:“我若此时自戕,是无名目;我是需得回到西京,要尉迟扈开这口,方成全他震慑异己的用心。”又道,“我与他政见不同,可太师既授他顾命,从此西燕的王图霸业,便也看他了。”他这字字出口皆艰难,一段话直说了许久。李骥听得汗水涔涔,裴禹神情却并不扭曲急躁。李骥心中感慨,忽觉亲经这种种变故,自己似也再无什么可值惊忡。直至几月之后,他目睹裴禹饮下鸩酒时,脑中想起的,也是这一句话。
目下,一行人出洛城向西,一路沿岸逆行洛水。这已入冬,日前又逢气温骤降,沿河树木上竟尽是莹白树稼。北风过处,树梢上晶莹冰粒簌簌坠落,折射日光,璀璨晃眼。
李骥奇道:“也不曾见降雪。”
赵慎道:“这是洛河水汽遇冷而结,不是冰雪。”
李骥道:“洛城尚有这奇景,我从不曾见。”
赵慎道:“这不常有。我生长于此,一年年间也未见过几次。”李骥忽然想起,赵慎此时这样离开洛城,不知当是何种心境,不由噤声。却听赵慎轻笑道:“是年冬日,天寒得却是早。”
他们都乘在一辆车上,此时忽听一旁裴禹道:“停。”
众人皆住了,不知所以。裴禹只看向赵慎,略抬手做了个“请”势,自己已推开帷幔,向车外踏下。赵慎一条腿尚能不全然着力,李骥见他自相取过拄杖起身,慌忙搭手,却不防被屏开。
车外,朔风飒飒,山川寂寥。裴禹见赵慎从车上下来便微笑缓步踱去,有卫士近前,赵慎只问:“青追呢?”一时有人牵过青追,赵慎抬手扶在马颈下,那骏马微微低头,由他倚靠着慢慢向前。
忽而,空中响过一丝长鸣,有士卒道:“怪哉,这时节怎还有大雁?”
众人举目,望着空中那踪影划过,片刻后远小得难见。有人道:“原来是孤雁。”
赵慎手掌在青追鬃毛间摩挲,再向后,便触到马肋下的长弓。其时箭筒中自是空无一物,赵慎唇角微动,忽而摘下长弓擎在掌中。
裴禹微微侧头,他只见那青年将军扔了拄杖,似极小心的将周身承重移在未伤的一条腿上,立稳了片刻,忽而展臂拉开了长弓。裴禹亦不知赵慎瞄着什么,只见浩荡东流的洛水,从他面前一径而过。
这一刻,情怀恋恋,天地沧桑。
作者有话要说:
树稼就是雾凇
老裴最后这是风心病房颤,血栓脱落掉到脑血管里运动性失语了(泥垢……
好吧,小赵拉开长弓的那一瞬,未尝不是一个新的开端,我是丝毫不怀疑他不甘寂寞的后来,只不过,那应该是另外的故事了
这文前后写了差不多一年,伴随着投文章的纠结过程,好在不管当时多么困难,现在终于都过去了。以及也是把这东西整了整扔上来的时候才发现,这竟然也是一个关于“围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