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人情当真日长便淡,从前一众少年中,他与陆攸之最相熟亲近;可一别往后,这人便夏冰一般杳然无踪。起初,他还时常抱怨陆攸之不知联络;年纪长些,他回思过往细节似有所悟;时日久了,他竟开始有些疑惑从前可是真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待到他听闻陆攸之在洛城事败被杀,已几乎连震惊亦不觉得。是而这数月间,他每经裴禹纠缠此事都不由暗想:这样经年日久之后,不知先生何以仍对着那人有如是鲜明的爱憎。
此时,只听那士卒道:“掀了帽去露出颜面来。”又催促,“休要磨蹭。”
李骥见那人抬起手,忽觉时光都被拉扯长。他盯着那一道薄纱掀起,心中忽生忐忑,不知一时帷帽下将见的会是什么。他心有预感,可又不知为何暗暗期望这人不是陆攸之。
只听几个卫士“唔”的低呼了一声,李骥也看见那一张损毁的面孔,即便再有容颜变化,这也全不可能是陆攸之样貌。李骥心中一松,又混杂略略失望。继而心中一哂:这大海捞针般的寻一个人,又如何是轻易事,若真这般凑巧对面相逢,才是奇事怪哉。
于是一时敛起衣袖,仍立在那一旁。
那人帷帽的纱帐已重又放下,待正从他面前经过时,忽而一阵风过,露出半边面孔。李骥不经意一瞥,却正对上那人恰也看他,半边面上犹存的长眉几不可觉的一扬。
李骥心中一动,出声唤道:“源长?”
那人的脚步微微一滞,似乎只是脚下土地不平而踩虚了一步。然而这一步顿挫落在李骥眼里,脑中已嗡的一声,脱口道:“留步!”
那人略一迟疑,终是在他面前立住。李骥上前抬手掀了帽纱,只见那一双眸子正静静垂着。
李骥手指一抖,那帽纱倏然落下——这样神态,他当年见过太多次。而他在日才忽而明白,这样垂眸敛容的看似顺从,是为何会令先生那般恼恨心寒。
李骥几乎已经笃定这人便是陆攸之,此时只要唤过那些士卒,就可以押着他到裴禹面前。可他转而想起裴禹时,脊背却忽而一阵发寒。裴禹这样眼中不容沙子的性情,要如何理断这宗师徒恩怨,李骥竟不敢深想。
而今洛城陷落,赵慎就俘,陆攸之已是如此形貌,再推他到裴禹面前又能如何?已生的裂隙再不能弥合,便如陆攸之这容貌已毁不能复原。他从前只道裴、陆到这一步是因性情相左,而今方明白,这实则是因为,两人都一样固执决绝。
此时一旁已有士卒过来施礼问:“先生是还有什么要问?”
李骥一时方回神过来,见陆攸之静立在面前微微仰头,仿佛听天由命。他缓缓开口,觉得魂魄游离,自己必是疯癫了。他听自己道:“无甚,让他走罢。”
这日入夜,李骥侍奉裴禹服下丹药,笑道:“先生看去似是好转许多,”又道,“这事终于了结,也可得歇息歇息。”
裴禹道:“哪里便就了结?”微微凝眉道,“城池虽得,人心却还没有。”
李骥道:“先生是说赵慎?”
裴禹只道:“今日尉迟将军在帐中见他。”
李骥见他神色不豫,问道:“难道赵慎这样境地还要大放厥词?”
裴禹冷笑一声道:“他倒只立着一言不发,眼神都不转一转。倒可笑帐下一众人白对着他聒噪。”
李骥听这话头,便猜出是必都不是什么好话,大约尉迟远有意敲打降将以立威,只怕里面可有给裴禹看的意思。一时也无奈,只得笑道:“赵慎磨得我等几个月中吃多少苦头,也总要泄一泄愤。”
裴禹自语道:“我耽心……”
李骥道:“赵慎如今插翅难逃,先生莫过虑了。”
裴禹微微摇头道:“我想的是因得赵慎而为西燕建一支骑兵,只是……”一时抿唇道,“亦只有假以时日,或是总可说得通。”顿了一顿,又道,“你白日里去四面城门查看的如何?”
李骥便知他总有这一问。他白日里放走了陆攸之,心中已做了准备,只道:“还未曾见有异样。”迟疑片刻,问道,“当日赵慎遣散了众多军卒,未知陆攸之不混在其中。”
裴禹点头道:“陆攸之孤身一人来此,经年在军中,城中哪有他可安身处?或早或晚,只若他活着,就必得出城。”
李骥默默点头,道:“是。”
裴禹似有所思虑,缓缓道:“而今他或是有大用场。”
李骥暗自一惊,问道:“先生何意如此说?”
裴禹只道:“说动赵慎……”
李骥见他似在沉思吐出这一句,亦不知他是要令陆攸之去劝说赵慎,抑或以陆攸之为质要挟赵慎,只觉一阵发凉。转而,他既知裴禹看重赵慎的根由,忽而意识到自己白日里为着与陆攸之少年时的交情,俨然已是误了先生的事,脸色止不住惨白。
裴禹一眼瞥见,问:“怎么了?”
李骥心中砰砰直跳,嘴唇几乎发抖。许久之后,他都不明白,彼时他明知冒险,心思为何会如此笃定。他觑着裴禹脸色,强自道:“我是……”忽而咚的一声跪下,道,“到拿住陆攸之时,还求先生宽宥于他,莫,莫……”往后已说不下去。
裴禹忽而笑道:“你这是兔死狐悲么?”
李骥周身一颤,顿首而不敢再言。
裴禹望着他,心中道:“不知他是将陆攸之成擒后的境况想象得如何凄惨,才会骇得如此……” 一时不置可否,只轻轻叹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云中石窟就是云冈石窟,那段对造像的描述,是从梁思成对云冈石窟的描述里拼凑的,版权所有特此说明
白羽,或称白旄,就是牦牛尾巴
第66章 郁郁涧底松
这日尉迟远在营中升帐。西燕军得下洛城后,他曾去巡视过一遭,也有部将提议主将进驻城内。可尉迟远心有忌惮,只将部众分作两批,一批进城善后,一批留守营盘,中军亦是不动。
尉迟否极看重洛城,便是因其进可东进中原,守可西据关中。这样的门户要地,高氏再重河北轻河南,亦不可能轻易弃守。西燕军拿下洛城是一回事,可否抵得住东面来日的反扑倒是另一回事。
不过,尉迟远心中亦有计较。关陇隔着一道秦岭便是汉中、川蜀,从前汉高祖龙兴于此,而汉昭烈帝更是因得汉中而自保,终成天下三分。而今南朝日现衰落鞭长莫及,西燕朝中勋贵,皆羡慕天府之国的富庶,对南进的兴头远比东进大得多。而高元宠满心要经营的是邺城与晋阳,恐怕眼中还盯着江淮,对洛城只怕也有心而胜于有力。他此番夺得洛城,将对东燕的战线推进到彼方境内,之于保关陇东面的安危,已是一桩大功劳。至于在其后的事,他便也不预多操闲心,只求全身而退平安回朝,因此对这善后,只求无过罢了。
其时众将皆贺他得胜,可尉迟远心中却总不豫。这数月的磋磨早耗得他身心俱疲,更何况丢了兄弟的性命。他原本咬牙切齿,心道总要拿赵慎性命抵偿方算泄愤,孰料裴禹抢先从太师处讨来那一道令,且宣告得天下尽知。
而今洛城三百骑兵被拘在城里,赵慎就在他眼皮下的营中,他却竟奈何不得。这样一口气憋在胸中,更是万分不畅快。
此时,尉迟远扫过营中诸将,问道:“赵慎将军呢?”
众人皆不作声,半晌有人道:“听闻他只在自己帐内,每日饮酒不出。”
尉迟远发作道:“他放肆,我帐下何时是有人敢如此的?况且他不过是员降将。”
他说这话,自是以主将自居;可人人皆看得出赵慎又何曾是肯买这帐的人。一时恼恨赵慎尚不驯服,又见尉迟远恼得面目狰狞,又恐多言有失,只好个个低头。
却听裴禹道:“将军也莫急躁。前两日事多,今日无事,我且去与他讲说讲说。”
尉迟远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监军是当多费心,这终究是监军出力招降下的人。”
裴禹淡淡笑道:“这洛城皆是将军的战功,我何曾出力。”
一时众人散去,裴禹带着李骥便向赵慎营帐中来。在门前是数个西燕军卫士,再向内走,却在帐门前见着一个少年士卒,神色与旁人皆不同。裴禹驻步问道:“你是赵将军的卫士?”
这个正是周乾,听裴禹问他,抬眼看了看,只答了句:“是。”却不自主挺了挺脊背。裴禹在他面上淡淡扫过,未曾再言,只掀了帐帘进去。
这帐房并不甚大,却因内中摆设简单,倒也显得宽敞。裴禹只见案旁一地置着数只酒坛,赵慎一身便装在旁跽坐,轻笑道:“将军饮酒亦是这般严正姿态?”
赵慎沉默一时,忽而笑道:“不知贵军之中规矩,饮酒当是如何?”
裴禹笑道:“原来将军也明白,如今在这里是不能如在你自家军中般随心所欲。那么这几日,军中升帐时,将军在何处?”说罢抬手去提那酒坛,不想入手沉重,只只尽是如此,原来都还是满的。裴禹这才知所谓“饮酒不出”不过是摆出的样子,不由眉梢微扬,道:“这是但恨谬误多,君当恕醉人?”看赵慎半晌,又道,“将军不是这样远祸全身的人,那便是有意推脱不愿出了?”
赵慎道:“尊驾来此,到底是为什么,便请直说。”
裴禹看他一时,道:“今日能与将军在此当面叙谈,是当谢一个人的。”
赵慎道:“哪个?”
裴禹道:“闵彧。”
赵慎眉梢微微一动,道:“何以如此说?”
裴禹道:“他对将军是甚为敬重的;更曾对我说,将军看重的,不是生死显贵,而是部众的周全。”
赵慎一声短促轻笑,道:“于是尊驾便从尉迟否极处搬得这样一道令来?”
裴禹不理会那话音中深埋的激忿,仍道:“他亦曾对我说,愿将军他日助西燕亦建得一支铁骑。”
赵慎转目看向一旁,只觉如被踩踏在地上,被羞辱的愤怒激得他一阵阵嫌恶。忽而冷笑道:“裴先生当我是什么?”
自土山得见,他便是一副沉默姿态,此时眼中却乍然如有厉闪而过,裴禹心中点头道,“我不怕他一时不肯,只怕他心灰意冷再无斗志;只要他胸中尚有血气,便总有可用的一日。”面上不由微笑,道:“将军如何看自己,我亦不知;我只知是为军人,便舍不了沙场快意,更何况是将军这样的盛年。逐鹿天下者,皆无对错善恶,只看值不值得你追随罢了。”
说罢起身,道:“我也不翻来覆去的纠缠,利害在此,将军都明白。只请好好思量罢。”又道,“今日尉迟远还问起将军,来日再升帐时,请将军便莫再误了。”
次日卯时,尉迟远又再升帐聚将。其时本也无甚军务要议,众人亦不知是要为着何事。尉迟远只阴沉着脸色,待三卯过后,开口道:“哪个没到?”
座下答道:“赵慎未到。”
裴禹微微瞬目,赵慎不来他亦并不意外。却见尉迟远也正看他,问道:“监军昨日和他讲说什么了?”他这是有意如此,裴禹见状心中一哂,却不知自己这冷笑是该冲着哪个去。
已听尉迟远向左右道:“去把赵将军请来。”
直过了好一会儿,却不见有人回来。座下人亦都渐渐悟出今日这场面是为着什么,有人不由低声道:“等了这样久,莫不是赵慎醉酒不节……”
这声音不高,尉迟远却已听得,心中冷笑道:“若真如此,却倒是好。我今日任由他闹,先前他闹得愈凶,我愈是好发作他。”
正想着便听见外边声响,一时有卫士进来,再向后看,便是赵慎。众人见他未着甲胄,也不是裤褶裲裆的戎服,却是穿着件缺胯袍,腰间却没系束带,只这副打扮便是露着桀骜不驯。从前阵前相对都着军服,尉迟远头一遭见这敌将后生着常服,倒似有些认不出。他眉梢微微一挑,道:“军营中升帐议事,赵将军这样来,无有不妥么?”
赵慎看着他道:“将军军中,有何事需我置喙?”
尉迟远笑道:“自认无事便不来,这是你从前营中的规矩么?”忽而变了脸色道,“你无故不来升帐,共误了四日十二卯。”
一旁裴禹忽而开口道:“尉迟将军,”
尉迟远端然抬手止道:“监军可是曾三番五次便在这帐中讲论过军纪的,如今我若不一早对赵将军将说清楚,今后恐怕便再也说不清了。”
他这样说,众人心中已都了然。这何尝是今后再说不清什么军纪,恐怕是今后,他便再没机会整治赵慎。只都觉好笑,一旁乐得看这热闹。
裴禹听尉迟远的话头,已猜度出他的打算,一时不觉急恼。赵慎而今是笼络尚笼络不得,难道还由着尉迟远为泄私愤而打压折辱。他见赵慎倒好似事不关己,心中不由冷笑恨道:“真是个犟种。”可这事他终究不能听任,低声向尉迟远道:“将军,赵慎的命是太师有令要留着的。”
尉迟远道:“确是太师的令,”他这话中“太师”两字咬得甚清,却不啻提醒裴禹,可掌人生死的权柄很快便要易手。
裴禹未尝不觉察出尉迟远与尉迟扈的勾连,耳中听着这意思,不由冷哼一声,道:“莫说是谁,来日想要用赵慎而不得时,便该想起将军了。”
尉迟远微变了脸色道:“他公然违抗军令,官司打到陛下那里,我也不理亏。”裴禹见他开说起这些既是无味又是无用的话,便明白尉迟远不定已打了多少日的主意,此时是非要如此不可。正在要开口,座下诸将皆已看得明白。有人笑道:“监军怎么倒替这降将说话?”
话音未落,却被裴禹凌厉目光一扫,不由又噎得噤了声。
尉迟远见状冷笑道:“这话说的是。一个外来降将,这一时便坏了军纪,叫营中诸人如何想来?”
众人看尉迟远眼色,便只是要他们开口相助。裴禹的脾性他们虽都忌惮,但此时这理由冠冕堂皇,即便明摆着是泄私愤,也挑不出错来,况且法不责众。于是相互看着,纷纷帮腔。尉迟远听着,转向裴禹笑道:“监军与我,做事都不可做寒众人的心。”
众人作势,已是把事将在这里。裴禹心知与尉迟远讲说不清,转念望向赵慎。若是赵慎此时肯服下软,他也有台阶可做回转。他这样想,心中却叹:“只怕他是不肯。”或是明知说不动赵慎,可事至如今也不过尽到力罢了,道:“赵将军,这营中……”
赵慎看着帐内如做戏般演了这半晌,又见尉迟远眼光半含恨意半含得意,再听裴禹这厢开口,心中冷笑,不由高声道:“尉迟将军方才说要如何?便请接着说罢。”
尉迟远暗恨道:“竟还是这般凶顽,”口中却笑道,“我并不想伤赵将军性命。不过是照军纪行军法,误一卯责军棍十记,赵将军误的,是把军中军棍的上数都没过了。我还不曾算你饮酒买醉,无视上峰。你既入我军中,便是要伏我军中的管,今日若纵容,来日我这主将便也没得做了。”停了一时,道:“就按着上限,责军棍一百吧。”
这话音出来,帐中一时倒静了一静。军中行杖责,二三十下便够人消受,一百这样的数目只是摆着说说,从来不曾真用过。众人皆转目看向赵慎,尉迟远亦盯住他双眼,欲从中看出一点惊慌畏惧来。
赵慎只静静听着,听尉迟远把“一百”的数刻意读的极重,仿佛要震慑于他;方才又摆讲道理,好似真是为着严整军纪一般。他心中本就郁结烦躁,愈发厌烦如此喋喋不休,不由冷笑道:“将军要端正军纪,便当斩我以儆效尤。”
尉迟远见他语带讥讽,一双浓眉微蹙,丝毫不掩鄙夷不耐。他自然是不能真杀了赵慎的,被如此抢白,再看赵慎的桀骜神色,怒火恨意更胜,半晌只喝出一句:“打!”
他这是早早做下的准备,一时两旁便有卫士上来去按赵慎肩头,孰知按了两按那身躯却都纹丝未动。此时执军棍的军士已经上来,见状便要挥棍去砸赵慎的腘窝,却听赵慎低声喝道:“用不到你们。”
裴禹只冷眼看着,见那几个军卒一时竟真撤了手,那厢赵慎已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