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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舍中一时寂静。
闵彧这几日也并非没想过此间凶多吉少;只这时当面清楚听得,方知即便他有过多少视死如归的准备,此刻依然如峭壁失足,一颗心急坠飘荡到不知何处。他才过及冠,正在满怀尽是欢欣期望,犹不觉人世劳苦的年岁;而此时却骤然而临一个“死”字,前路多少憧憬此刻尽要归入寂然黑漆,犹似宝剑未试锋刃便要断折埋土。许久,方听他道:“我的死生不过是赵将军一句话,又何必说什么求字?”
他那一双眼睛总似带笑,此刻嘴唇微微抖着,看去到仿佛是听了什么乐事而吃吃偷笑。
赵慎沉声道:“我与足下并无私人恩怨。”
闵彧道:“那便是将军铁心要与西燕为敌?”
赵慎看他一时,道:“我自知洛城已难再支持多久,杀你于我也无甚益处。我只为利落了断城外的念想,也省得两厢里再费事做那啰嗦试探。”
闵彧闻言略略急切道:“我不是因着畏死才如此说——可将军行事,万不该凭一时气血。”
赵慎淡然一笑,只道:“我此刻所不安的,只是诚心对将军道一声得罪。”
他这话音不高,语气亦平静,却闻之而知挚诚。闵彧眼神似有恍惚的游离,片刻后方道:“罢……平生际遇若能随心而转,便也不必称作命数了。今日不过如是,我并无所怨。”
赵慎见他言辞虽洒脱,声调却掩饰不了的微微颤抖,不知这从容中是靠着几多自持;终是点头道,“这话我倒是谨当自勉。”
说罢,探身抬手取了方才周乾搁在一旁的物什,原来是酒瓮酒盏。待拆去泥封,将琥珀琼浆注入酒盏,瞬时酒香萦室。赵慎将酒盏推至闵彧面前道:“愿使足下尽兴以行。”
闵彧忽而笑道:“我从前总觉盏中物有趣,可阿爷长兄皆言饮酒误事,不许我喝;而今在这里,便是真要尽兴方休。”
呷了一口,赞道:“果然浓烈。”转而笑道,“从前在关陇时饮的稠酒,我能吃一坛,劲道大约也不及这一盏。”
赵慎道:“难得闵将军有这兴致。我不善饮,便只陪这一盏了。”
闵彧道:“是了,将军可不当醉倒在这里;我却无妨,”又道,“我方才说的稠酒虽是粗糙,口味却甘甜;将军说不善饮,可若尝过那酒,或许便也馋上了——他日将军若到西京,可一定莫忘品鉴一番。”
话说到后半,语中之意两人皆心知肚明;赵慎擎起酒盏,道:“请吧。”
他方说完,闵彧已引颈倾了半盏入喉,笑道,“人生可放纵尽欢,也不失是难得快事。”
待数盏醇酒饮下,只见闵彧双眸晶亮,方才微微失色的面上涌起潮红,倒是有了些少年轻狂模样;忽而倏然立起,便离席踏向屋中央。他脚下镣铐未除,不知是桎梏沉重还是因着酒劲上头,步伐略略踉跄,身形却还稳当,带得那铁镣哗啦作响。
只听他开口歌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那嗓音尤未脱少年青涩,却并不稚弱,歌至尾句,气息催发,竟与那铁镣地面相撞的清脆声音一般,如金石铿响。
待到歌罢,闵彧仰面静立不动,直至余音散尽,方朗声笑道:“只可惜不曾舞剑以助!”
赵慎道:“将军可还有什么未了事,但我力所能及,都愿效劳。”
闵彧微微摇头,轻声道:“无什么。”
西燕军占得了土山,攻城的预备也早做下了,众人皆以为总攻即刻即得发动。可转天升帐,将官报了一应事宜,末了问“何时攻城”,裴禹却只道“且等一等”;诸将未免不解,尉迟远闻言却是没做声。
监军说要等,主将不发话,这事便也只能暂且如此;等各自散了,帐内只余尉迟远与裴禹两人时,尉迟远似故意四下看了看,问道:“常跟着监军的李骥呢?”
裴禹微笑道:“将军找他有事?”
尉迟远也只笑道:“无事,未见得他便随口一问。”又道,“倒是还有一事。那日土山之战,我听闻其状惨烈,敌军几乎是打光了我们才得的手?”
裴禹道:“那日将士们拼着不计伤亡的死命,将军当好生抚恤。”
尉迟远道:“这是自然。只是我听闻,其实还是抓了二十几个战俘的?且被监军押在土山下,不教带回营中?”
裴禹问道:“怎么?”
尉迟远状似无谓道:“我这两日还总遣人去城下喊话,说土山上守军全军覆没,叫城内也准备就缚。”
裴禹闻言,面色倏然而变。他当日未曾与赵慎提闵彧的事,本是为了留下余地,免得赵慎要价太高,谁知尉迟远竟这样堵了后路去。他只觉将要不好,胸中升怒,语气却仍平缓,只道:“这事我怎不知。”
尉迟远笑道:“监军那日去土山,也不曾知会我哩”,继而面目略略狰狞,又道,“我不饶城内人活命的话,不是赌气说说。”
他话及于此,暗中却有一层层说不出的心思。裴禹留着那二十几个俘虏,暗暗拦阻在他前头,为着什么他也可猜度。只是闵彧被俘,确是为着救护于他,他公然不顾闵彧死活也是说不过去。阵前换几个俘虏,这却似也无什么;他不愿见的,是裴禹因此与赵慎搭上了头,一来二去这招降之事果真成行。胞弟横死,自己当日如何狼狈,城内守军从上到下,他都是恨得透了,为尉迟中报仇的话亦不是虚言;况且赵慎这些人马若要收编他亦没底该如何驾驭,反而是隐患。而今大局已定,城中敌军到时如何处置,回朝后的诸事如何善后,也是该有些计较了。裴禹当是不知,尉迟扈的亲笔修书已送在尉迟远的案头。当年尉迟否极设柱国时,军中将领还多是代北出身的鲜卑故部;数年之间,太师对关陇本地和西迁而来汉人的倚重却日益而深;太师对北镇勋贵的礼遇仍显亲厚,可若论朝堂上来日的局势,各人心中都有各人的思量。尉迟扈信中只是隔山绕水的提了几句,尉迟远已是心有灵犀。
从前太师用兵,多是以汉将司守城殿后,而正面迎敌靠的还是鲜卑故部;初次打退高元宠西征的潼西之战,以少敌众的正是北镇骑兵;可到后来的弘农之战时,出彩的却已是关陇的汉军;而今野战部队里,统兵的汉将日多,虽都只是步军,但论其军纪严整坚韧不退,却还要强一筹;裴禹在他眼皮下笼络闵彧时,尉迟远便已觉不快;而今又打算着把洛城赵氏的骑兵拉进来,长此以往,北镇军人岂非只剩下慢慢淡出这一条路。
其实类如这些龃龉,多少年中隐亘波澜不惊之下,谁也不相激惹,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而今太师的病状,只怕也无多久时日;从君臣之分上,尉迟扈也好,旁的宗室也罢,总归不过是辅佐顾命;但从权柄交移上,既受托孤,便不会愿见被分权。而汉将士族的崛起,已经令人感到了威胁。
尉迟远心知,即便招降了赵慎也是为他人做嫁衣,更何况还要算上尉迟中这笔账。
尉迟远与裴禹这厢一朝僵持,帐中卫士亦似觉出气氛诡异。正都觉这沉默难熬,外间忽而有士卒大声喊“报”,且尾音都变了调。
尉迟远微皱了眉道:“何事这样慌?”
却听裴禹沉声道:“进来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周书王思政传里楼船事件被俘的慕容永珍的结局:生擒永珍。思政谓之曰:“仆之破亡,在于晷漏。诚知杀卿无益,然人臣之节,守之以死。”乃流涕斩之。并收绍宗等尸,以礼埋瘗
闵小哥唱的那段是老三国电视剧蒋干盗书里都督唱的“丈夫歌”
其实用胡汉矛盾解读北朝政治文化是个相当过时的观点,这么写只是为了给尉迟远和老裴的矛盾找个理由
第59章 托体同山阿
门外进来的那卫士尤带着震惊神色,进帐来一双眼睛在主将与监军面上来回看过。尉迟远不由皱眉道:“怎么?”
那卫士这才回神一般,缓缓向下施礼,边道:“城内敌军送了一口棺椁出来……”
这话方是说了一半,裴禹手指已攥进衣袂,忽而一阵心悸眩晕,耳旁声音却仍清晰传来,是那卫士继续道:“送出来的是闵彧将军的遗体……”
尉迟远倒是禁不住“哦”的一声出来,下意识去看裴禹。却见裴禹双唇紧抿,腰背却绷得笔直,下颌也微微扬起,只是垂着眼睑,鼻翼轻轻翕动。尉迟远见他如此,略一思忖,抬手屏了那报信的卫士出去。
他心中此刻震惊之余,却也竟有几分庆幸。方才他与裴禹正为着这事相持,他尤思量着又不撕破脸皮又能令其不成的办法,正觉无解,不想就在这当口,竟是来了这样的消息。
如此一来,这换俘的事自然是无下文;尉迟远心中默道:“赵慎这一下倒是解了我的围,”他私下揣度,赵慎下这杀手,固然是为示不降的决心,可翻过来看也可知他当亦自觉翻盘无望。尉迟远心中冷笑道:“如今即便赵氏小儿愿俯首,我却不愿了。只他倒也乖觉。”又想,“其实即便那日楼船上我亦被害,洛城易手的结局都是不会变的;就如这洛水,任河畔城中坐着的是谁,都一样要滔滔东流;世道更迭并不因一人一事的生死兴败而改,也不是一人一事可挡。人生际遇如在潮流中行船,我的船方经险急却幸而不曾翻,便是要趁风破浪,乘势而起了。”
他这样想着,遂向裴禹道:“赵慎到穷途末路时还如此凶顽,当真无可救药。这样局势下也无可说的,便将总攻发动了罢。”
他见裴禹微阖着双眼,亦不知是在思量什么,正忐忑难道是还不死心?却听裴禹道:“兹事体大,将军战前安排须得妥当。”
尉迟远微微一笑,道:“有监军帮我看着,断无不妥。”说罢扬声道,“聚将!”
这晨起众人升帐后方散,一时又都重回帐内。尉迟远端正了盔甲,点将派兵倒是一副挥洒模样。众人有的听了一耳朵闵彧的事,有的还不知晓。有人心中也不禁不住感慨,往生途上无回头路,只但愿自己莫在这临了时刻送了性命。
尉迟远传令已毕,又道:“明晨提早开炊,旦日进饔,便为击破洛城。”
有将官笑道:“其实今日天也尚早,我等都耐不及了,不如将军今日便下令攻城便了!”
尉迟远森然一笑,道:“今日?今日我尚有旁的事与城内看哩。”又向裴禹道,“监军还有什么要说的?”
裴禹道:“攻城时的重锤冲车,还是当备下,是要用得上。”
尉迟远笑道:“城内城墙既都塌了,还何须这些?况且水中转运辎重不便。”
裴禹似要说什么,忽而止不住咳起来。他举袖掩了口鼻,待平复下来,倒是未再言,只略略点了点头。
众人得令去后,尉迟远低声向裴禹道:“监军可去看看闵将军?也是最后一面。”
不料裴禹却摇头起身,道:“不必了。”又道,“只将军能不忘前情便了。”
言罢也不看尉迟远脸色微微尴尬,拢着袖口步出帐外向自己营帐而去。他一路仍断续咳嗽,行在帐门时,身后卫士晃而看见裴禹袖口上竟似是染着一簇簇鲜红。正惊疑间,听裴禹低声道:“扶我一把……”
这话何似能从他口中而出,那卫士几乎以为听得差了,只是手脚却是已伸了过去。他手臂方触在裴禹肘上,忽而只听“咳”的一声,眼见着一口鲜血已是咯了出来。
裴禹面色发白,两颊却红,口唇青绀,两眼前似蒙着一层水雾;那卫士骇得差点撤手,可终究是稳稳扶了裴禹站住,颤着声音问:“监军?”
裴禹此时咳倒似轻了,只道:“我要进去。”
那卫士忙忙的依言侍候,又道,“请医官吧?”
裴禹“哼”的似是笑了一声,道,“不必了,要他们来还不若我自己清楚。利水通脉,也不过这样。”又指着帐中箧笥道,“有配好的丹药,你取了予我。”
那卫士见那一排数只竹笥,哪知哪一个是药匣;只得一个个开了验看,急得满头是汗。裴禹倚靠在榻上,道:“慌什么。”待那卫士好容易寻了药盒出来,呈在裴禹眼前,见他点头确认了方奉水上来帮他服下。
裴禹想要平卧,却觉气闷而不能,只得支了半身。见那卫士还跪坐在一旁,抬手从他手中去了那药盒过来。执在手中看了片刻,却自哂笑道:“原来我这跟前,而今缺不得的,倒是李骥。”那卫士只以为监军是怪他不得力,一径道:“是我愚笨,监军饶恕。”
裴禹看他一时,将药盒放回他手上,淡淡道:“与你无干。”言罢,只觉胸中憋闷愈重,不由长长叹出一口气。那卫士只觉这一声叹息是把一副肺腑都要呼将出来,心头如烈烈秋风刮过,无限萧索悲凉。
洛城守军见得土山上忽然一阵嘈杂,却也看不清状况。待一阵乱劲过去,只见地上竖起一根丈许高杆,不由皆暗暗心道:“这又是做什么?”
片刻后,却见着西燕军士兵推搡着一个人影上来,城头有士卒迟疑道:“这么看着像是……”
就听西燕军兵大声道:“城上的看着,这便是你们守土山的将领,被我们抓在此处!”
城上一个领头的惊出声道:“前番不是说全军覆没?于将军怎被他们擒住了?”此刻的情形,是当场战死反而一了百了,落在敌军手中却是堪忧。那头领略一思忖,向两旁高声道:“谁都不许乱!”又转而低声向身边一个士卒道,“快去把赵将军请来。”
其时赵慎正和元贵在骑军中。马厩亦被水浸,战马虽不惧水。可马蹄马腿总泡在冷水中,脚力必要受损的。城内口粮都已不足,马匹更难喂得饱,有些稍弱的已撑不住跪倒,咻咻气喘。往日黑亮的骏马眼角此时淌着晶亮水滴,仿佛泪珠一般。
元贵一拳擂在马桩上,道:“这样消耗,任什么名种也扛不住,要白白费了。”
赵慎沉默半晌似终是下了决心,沉声道:“乐泰,你预备着领骑兵突围罢。”
元贵倏然一惊,只听赵慎道:“当日在汜水关便说过要你带着弟兄们走;此时便再说一次。”
元贵愣了一愣,继而不由将长槊向地面一拄,高声道:“将军可说什么?怎总叫我做这种不义的事!”
赵慎蹙眉道:“你嚷什么,这如何是不义?”
元贵道:“既是好事,那将军为何不亲自统兵去?”到这时节谁不知道愈是留守城内愈是危难,只若这城中能逃出一个人去,他也愿这人是赵慎;元贵自然明白赵慎不肯弃城遁走的心思,可却只故意这样说。
赵慎不欲与他纠缠,不由厉了声气道:“你少啰嗦,这是军令。”
元贵瞪眼道:“那我宁愿违令便了!”
正叫嚷着,忽有卫士跑来,未到跟前便道:“请将军上城,于文略将军……被他们押在土山上。”
两人闻言都一愣,元贵也知赵慎拿被俘敌将尸首回了裴禹劝降的事,此刻脑中几个翻覆,心中只道“糟糕”。再看赵慎已是随了那士卒疾步而去,略一思量,亦跟了上去。
城上人只看着西燕军兵反剪了于文略双臂,缚着手腕用绳索拉着吊上高杆。他身上甲胄未脱,连人带甲的分量,全只挂在一双腕上,皮肉一挣便被磨得鲜血淋漓。西燕军士卒见他随着绳索拉拽,面现痛楚,不由笑道:“今日可好好开销你。”
尉迟远一面是为报当日水上狼狈的羞辱之恨,一面也是为了瓦解守军士气,才由着阵前弄这一场闹剧。于文略心中鄙薄,咬牙骂道:“你们也会只这些鬼蜮手段!”
一个小头目道:“少有他饶舌,且向城内喊话!”
几人高声喊道:“城内的且看着,想少受些零碎折磨,便放下兵刃自缚,便饶你们得个痛快了断;或是你们自己自裁了了事,若还顽抗,今日这吊挂高杆的他,来日的便是尔等!”
忽听于文略在上头断喝道:“我在这上极目高远,却是好得很!”
他被俘后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