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闵彧低声道:“先生放心。我自知当行事秉正,而绝不因畏责生怯而含糊。”
裴禹本只是耽心他因今日的事心生颓丧,却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个。这少年在他面前言语诚挚而屡屡出他意料。此时,他听这话,只觉似托着璞玉在掌,竟陡升几分恐轻率琢磨而损其光华的不安。半晌只将手掌在闵彧肩上轻轻一按,道:“有这话,我便总不曾看错你。”
他复又扶了闵彧躺下,心中大感欣慰,起身道:“你只安心休养,旁的都不必管。这洛城之下,当有你好生建功立业的一天。”
裴禹出了营帐,李骥早在等候,见他手中捧上的外氅,只微微摇头道:“不必了。”
李骥道:“先生披着吧,这时节夜里,天还是凉了。”可见裴禹仍是摇头,便也默默收了声。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帐内,裴禹坐在案前,又拨亮了烛芯,抬手注了清水在砚中。李骥见了,忙过来研墨,边道:“先生还不歇下么?”
裴禹也不回答,见那墨锭在砚中轻缓研过,墨色晕染在清水中,渐渐混黑起来。恍惚中忆起许多微末旧事,一时竟走了神。沉默半晌方道:“我时常不近人情罢?”
李骥手下一滑,差点把墨汁溅起。脑子里一转,只做假意不闻,道:“先生,这墨……有点稠。”
裴禹轻笑了一声道:“你这话,未答却胜似答了。”
李骥手下不敢停,心道先生明明自知,却还偏这样问,叫人怎么答?又想,即便他自知,又何曾转过性?不知今日怎么又想起这个。
却又听裴禹道:“是有几年没见着源长了?”
李骥听这话,更为诧异。陆攸之离了西京之后,裴禹提他从来便只唤其名,是多久也没称过表字的了。前番他又认定陆攸之是诈死藏在赵慎军中,照理说只该深恶痛绝,怎么又肯这样称呼。
他只低头要再往砚中添水,裴禹止了他道:“不必再研了,便这样吧。”
李骥见他已擎了毫素在手,蘸墨舔笔。眼光微微扫过,只见裴禹下笔写道:禹白。赵将军足下。李骥心中微动,不敢打搅,忙垂首退了开去。
裴禹写下这几字,其后再下笔,几番都是未写几字便觉不顺,一时满那纸笺已遍是墨迹涂抹。裴禹微微皱眉,搁了笔在案上,自己执起墨锭,缓缓研开。他这写下的不是劝降信,倒半是威吓半是约战,更是为了讲说陆攸之的事。他已是笃定陆攸之如今正为赵慎所用,这事断不肯含糊。长沟这样寻常人不经意的旧事陆攸之尚还记得,他跟在自己眼前前多年,脾性手法更是摸得熟了,不定哪一时要把自己也算进去。这固然是一节,更何况还有一段他自己不愿认的心思——他对陆攸之再如何严厉苛责,内心中却是给予厚望。这人只是不声不响,他竟也总看不透这文弱后生寡言隐忍下的心思。而如此拂逆于他,算来已是第二次了。这样的事于裴禹看来,不啻胆大包天的无声挑战,叫他怎能心平气和。
突听咔吧一声,裴禹手中一凛,才见那墨锭已断折成两截,连带手指上亦蹭了一块墨渍。帐外一阵风过,激得眼前亦是烛影一晃。这凉风过处,裴禹恍然觉收了心神回来。凝眉思量一刻,再下笔时已是一气呵下。
不说裴禹这厢修书,几是彻夜未眠;那厢尉迟兄弟帐中,亦不安生。
尉迟中道:“闵彧这后生恁的白眼,兄长你往日待他亦不薄,他如今便只跟着姓裴的跑。”
尉迟远道:“我真没料想裴禹这样当着众人为他说话,可见是真心器重。”
尉迟中咄道:“可他也还是在我们手底下,就纵他这样得以不成?”
尉迟远冷笑道:“我今日本也不是为着跟他过不去,更犯不着跟个部将计较。纵然是裴禹,如今亦不是翻脸的时候。”
尉迟中道:“照兄长的意思,我们却得忍耐到何时?”
尉迟远翻覆着手掌道:“你便只知道这样张狂发急。洛城何时得了,何时便不需再忍了。只是如今,你看这洛城也不是多可顺当拿下。这样时刻,总归要分得出轻重,况且既有人愿意担着责任风险,我何必拦着。总归他殚精竭虑出得的主意,还得靠我手里的兵马去做。”
尉迟中道:“可我总还耽心……”
尉迟远笑道:“你当裴禹是哪个?他再强横也不过是太师座下的鹰犬。若太师想要动你我,你我便跟裴禹斗又有何用?如今既知太师并无意于你我手中兵权,也便没什么怕的。”又道,“我也没旁的念想,存着防人之心也就够了。”
尉迟中听了,半晌叹道:“想在十几年前,亦不曾有这样多绕缠心思的烦恼。”
尉迟远亦摇头道:“是了。可这人心总有不足,有不足便有所欲,有所欲,便是烦恼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尉迟远哥俩儿……是不是很像说相声的OTL
第37章 愿飞安得翼
第二日,城上士兵报与赵慎,说西燕军有人叫阵。待到赵慎上城,只见城下十余骑战马环伺中的,正是几月前见过一次的那中年文士。
西燕军分兵汜水关前,尉迟兄弟在城下一唱一和时,裴禹正在一旁。而那以后,他与赵慎却再未当头照面过。赵慎此时见了是他,心中微动,容色已现严峻。
裴禹却神情淡然向城上道:“裴禹敢问赵将军安稳?”
赵慎也不知他撇下尉迟兄弟,只身到城下做什么。思忖片刻,道:“尊驾此来何干?”
裴禹道:“为了你军中事。”
赵慎听得这话古怪,冷笑道:“我军中事?足下是操心过了吧。况且即便阵前对面,我该见的也是你家主将。”
裴禹微微一笑,道:“为何是我来见将军,却也有缘故——因为这事说来,是与我相关。我想要问问,陆攸之在将军处可好?”
赵慎骤听“陆攸之”三个字,悚然惊动,几乎就要向后退出一步去。只这电光火石间,脚下堪堪稳住,扬眉高声道:“他不是你们阴潜在此的细作么?早被一刀斩了头去,便不必再惦记了。”
裴禹看着他如是作为,片刻后只森然一笑。赵慎见他锐利目光瞬动如盘踞枯木伺机而动的鹰隼,仿若要在自己眼前烙下两块洞来,不由暗暗握紧了肋下剑柄。
听得城下裴禹道:“我这里有两封信,一封是与将军的,另一封拜托转交陆攸之。我与他同僚一场,长些年纪,况且也算教过他点计较,有些话不吐不快。”
赵慎断然道:“足下对我有话,讲在这当面便了;至于什么给陆攸之,人已死了,更不必费这力气。”
裴禹也不答话,只向身旁道:“把信发到城上去。”说着,一旁一个卫士便取出长箭,将两卷纸卷穿在箭杆上,掰了箭头,将弓拉满,一箭射向城头。
城上士兵见东西落下,忙拣了来捧在赵慎眼前。赵慎正欲开口说“烧了”,就听裴禹在城下长声道:“勾了圈的是与将军的,涂了墨点的是给陆攸之的——这两封信,将军万勿分辨不清,读错了啊。”
赵慎道:“何必装神弄鬼。”
裴禹道:“将军若是信人心不信鬼神,便请自行处置好了。”
赵慎盯着城下那人意味深长的悠然一笑,已调过马头转而离去,怔忡间竟走了神。半晌,听一旁士兵轻声唤道“将军?”方回转过来。他强定着心绪,面上不着痕迹,只道:“不必理他。”说着却已顺手将两卷纸笺笼在掌中。恍惚方才裴禹的话言犹在耳,那话音像是虎豹食足了血肉在日光下眯眼犯懒时低沉呜咽,心中回想,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裴禹回到营中,李骥迎上来道:“方才军中有工匠头目找先生,只是我亦不知先生何去,可是好找,可没误事罢?”
裴禹道:“不打紧。你遣人去叫一声,着他们来我帐中等着。”见李骥忙忙去吩咐了又回来,不由笑道,“你倒也不想问我去哪里?”
李骥亦笑道:“先生的去处自有先生的,该吩咐我的我便去做,不吩咐的便是不该我知道。”
裴禹淡淡道:“这里的事,没什么不该你知道的。”说着便把方才的事讲过,李骥默默听了,末了觑着裴禹,问:“先生……这是想着劝陆攸之回心转意?”
见裴禹冷淡摇头,又转了几个念头,迟疑道:“这是要挑拨赵、陆生隙?”他只猜测,莫非裴禹再给陆攸之的信里假意做亲密,而惹赵慎疑心。可若真如此,这样刻意到一眼便看出是反间的手法,又有何用?
却听裴禹道:“我知你猜的什么。说这是挑拨也无不可,不过我在信中说的俱是实情,不曾编排是非,成不成全看赵慎到底信陆攸之到几分。只是我看……”说罢冷笑了一声。
李骥疑道:“先生是觉得赵慎已经生了疑心?”
裴禹似叹非叹道:“我原本还真曾耽心,怕他是把信丢下城掼在我面上的。却见他听得激将说这信看不得,倒把信收了起来。”
李骥笑道:“原来这猜人心思,也与作战一般,是虚虚实实。只是赵慎若见信里也没写什么,这疑心不就解了么?”
裴禹道:“你怎知我没写什么?况且疑心这病,种下容易,再拔下来却难,发作时什么只怕看在眼里都是可疑。”
李骥也不知裴禹书信中写得什么,可不管写了什么,先生这都是存着借刀杀人的狠意。他看着裴禹神色,再想这陆攸之的生死,也是一阵寒栗。心中叹道,倘若陆攸之确是向了赵慎一边,这便要如何便也怪不得先生了。
裴禹犹自道:“我却也不知他们之间是什么故事,只是这生死攸关半步差池不敢出的时候,倒是看谁敢如何信谁。之后,便叫陆攸之看自己的造化吧。”
不说裴禹回头去寻工匠们议事,洛城城内诸将亦听闻主将升帐,忙都赶来。赵慎见众人俱到了,便将方才射进城来的信笺铺在案上,道:“这是城外与我的书信,你们都看看。”
起初众人见赵慎这样大费周章,还以为是封劝降信。待相传着略略看过,却通篇都只见些威吓警告的言辞。李守德在座下道:“他这虚张声势是何意?倒不知是能吓住谁?”
赵慎道:“我知道诸位把这并放不在眼里,这信公之于诸位面前,不过是为了坦荡。”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元贵笑道:“将军这是多虑,谁还疑心你么?”又玩笑道,“哪怕将军真有什么隐秘事,难道裴禹还比我等更知道?”
众人也不由都笑,赵慎却未接这话茬,只道:“诸位都看了,便把这信贴到营中去。”
众人笑时,谢让却仍是肃然,此时略沉吟道:“这信中言辞刻薄,将军要贴它出去……是为了激将众军以提士气?”
赵慎道:“我的确有此意思,他以为这封信便能搅动起人心不安么。这城外安静了几日,如今是又要生事。”
众将听了确是都不服气,纷纷道:“他打的好主意,这自夸海口,却也要问问我们可让他得意。”
一时众人各自散去,只谢让似还有话说。赵慎见了,脚下便慢了一步等他。果见谢让过来低声道:“将军是心中有什么不豫么?”
赵慎道:“主簿何出此言?”
谢让斟酌着道:“将军今日其实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说来两军对阵,城下来一封战书,是为了搅乱军心也好,或是激将诱人出战也罢,总不过都是些用滥的招数,也真不必如此动干戈。赵慎如此做乍看似乎是为着“哀兵必胜”的道理,可谢让察言观色之下便觉出底下定是还有旁的事,才惹得将军举止过激。
赵慎闻言敛了眼光,顿了一时道:“是我又急躁了。”
他已是这样讲,谢让虽觉他神色有异,却也不好再说别的。两人一同出了帐门,谢让还想着这事,又道:“今日城外也真是蹊跷,还有封信说给……”
言犹未完,赵慎已接了话头道:“的确荒唐,不必理他。那信我已烧了,去给地下的人看吧。”
这话截住得颇急,一句就断了下文。谢让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可总觉赵慎今日言谈俱显异样,想来想去也只能当他是心中为着守城忧虑,于是劝道:“如今情势尚还稳妥,将军不必太心急。”又说了些军中的杂事,方两厢各自去了。
傍晚时,周乾进内帐摆置物件时道:“我看近日灯油耗得快,可见天确是渐渐短了。”
陆攸之道:“也是我夜里点的长。”
周乾道:“参军着实睡得太短……”
陆攸之浅笑道:“你是嫌我费灯油?”
周乾听了笑道:“灯油倒好,只是有些费笔墨。”他见陆攸之难得玩笑,不由道,“参军也多说笑几句,权当解闷。”
陆攸之笑道:“我总不善于此。”默想片刻,轻叹了一声道,“其实你们将军来兴致时,常能做妙语。”
周乾道:“是了,可见参军是与他熟稔,这话旁人却难信哩。其实我刚跟着将军时,他还甚喜欢与人谈笑的,只是后来便越发肃然了。”
陆攸之道:“年岁地位增长,也是自然。”
周乾道:“若这样说,众人皆到了大把年纪时,便都长成一般严正模样?”说罢将手在颌下作势一捋,自己便先笑了。
陆攸之含笑看他,道:“这几日城防尚稳当罢?”
周乾道:“参军莫不是从我这个张狂相里看出的?”又道,“这几日城防稳当,将军也安好。”
陆攸之亦知前阵守城的惨烈,此时听周乾这话,总归有一点安心,便点头道:“好。”
正说着,周乾听得帐外有声响,道:“想是将军回来。”却听陆攸之突然道:“你把火石留下,入夜时好点灯。”
周乾略一愣,转而笑道:“是了是了。”说罢掏出火石搁在案上,便忙出了帐去。
陆攸之取过火石,燃了灯芯,转手收进袖中。他看着面前火光摇曳,忍不住伸手笼在焰火近旁,掌心中只觉一片灼烫热气。
他正出神,突然听见有人道:“当心烧了手。”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赵慎。
陆攸之收了手,还未答话,赵慎已到了他近旁,却似欲言又止。陆攸之觉他神色怪异,心中不由揣测。方才周乾明明还说城防稳当,若说是骤然起了变故,赵慎又如何得空回来。若说是旁的事,更思来想去终不得解,便问:“怎么了?”
却见赵慎从自袖中抽出一卷纸卷,道:“有人传信与你。”
陆攸之听了这话心中极为惊诧,也不及多想,将信纸接过展开,见起头一句写着:“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一概称呼皆无,只是他乍见了那笔迹,手腕已不由一震。这不需谁说,便已知是裴禹写与自己的。
裴禹竟是如何发觉他尚在此,初秋夜里,陆攸之犹自一阵急热。可只片刻震惊,他便稳了心绪下来,将这一封短信一目看下。
这信中不过三四百字,其内说的俱是西京与啵С堑木墒拢源侵谐司∈稣饬皆饫锏亩髟梗┝说浪胺锤闯尚裕换て湫校荒芤悦谧粤ⅲ文苋⌒庞谌恕薄U庋男捶ǎ凳切从肼截模涫凳翟谑俏私姓陨魅タ础
陆攸之默然片刻,阖了信纸道:“这你也看过了吧?”
赵慎闷声道:“我不曾看。”
他垂首凝眉,语中似含着赌气一般;陆攸之先是一愣,继而苦笑道:“他这信中说的实在,你倒该看——纵然不提前辈的恩仇,既然先前我曾背弃西京之主,此时你便放心我牢靠?”
赵慎道:“你如何肯转向帮我的话早就说开过,今日又何必总提这些。”他自白日里出了这事,心中便无头无尾的烦恼焦躁不止,如乱麻理顺不清,若说赌气,便是真对着自己赌气。他听着陆攸之的苦笑语气,不由又道,“你疑心我把这信给你是为了试探么?可你再想想,你我此前几番波折,难道都是白经的么?”
他这话一径下去,似是也说给自己。陆攸之看着他灯焰之下的双眸愈显黑亮,面色却现潮红。他心中翻涌,明白赵慎肯说这样的话,自然是不愿相负他的缘故。
然而他此刻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默默想过一时,将双手覆在案上,把那信笺寸寸展在赵慎面前,只道:“他这信中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