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毕了,两人一时皆不做声,许久后裴禹方道:“走罢。”
回营路上,闵彧道:“先生怎像是早就猜到他赵慎出来?”见裴禹又是微微摇头而笑,又道:“我方才还以为先生要有什么安排。”
裴禹冷笑道:“这一日已是前功尽弃,我还安排什么?”
闵彧道:“先生莫恼,今日城内也已是疲于应付,现出不支之象了。”
裴禹道:“正是因此,才要穷寇猛追;不然等赵慎缓过气来,又是从头来一遍的麻烦。”
闵彧道:“他每经这样一次苦战,心气便会消减一分,用不得几次便摆得平了,先生何须过虑。”
裴禹摇头道:“这可错了。我看赵慎的心性,不可似平常待之。这样的人,愈是受磋磨他,恐怕愈是不肯服。”他言说止于此处,心中接着暗想,“所以愈是这样的人,愈是不能有丝毫留情的心思。铁腕重拳相搏,只看谁比谁更强硬罢了。”
闵彧笑道:“先生这话不假,几次对阵,我也觉他确是有些风骨。”
裴禹微微一笑,似是带着几分赞赏,可声调却现冰冷寒意:“是了,他端的是有情有义、有胆有识,为难他对得住部下将士,连高元安也不曾亏待。可越是这样,他早晚败得一无所有时,便越要想不通自己错在何处,这样剜心剐肺的苦楚,也不知他可能熬得下来;若到那一天,他直连可怨怼之人都没有时,我却是真要好好怜悯他一番了。”
第32章 庄缶犹可击
城下一隅,谢让与李守德正私下低语。李守德道:“我白日里的话讲的重了。”
谢让道:“赵将军不会因此恼你。”
李守德笑道:“我既为公事,也不怕谁计较。况且自家主将是什么人,这我总还知道。我所虑的……”他沉吟片刻道,“他为麾下伤亡而不忍,却不能沉湎于此。这漫天血雨幕下,任谁都可有不忍之心,恰恰只有他不能有不忍。与人生死相博,如何能只伤得敌手流血,却不染上自己的血呢。”
谢让道:“他不是磋磨不起的人,这一时想不通透,待我劝一劝他。”转头见远处营中星点灯火,不由怔忡。世事就是这般矛盾残酷,要有所保,便必要有所失却;赵慎虽也久经战阵却终究年轻,看待生死自是不比他这样年渐老迈之人豁达:其实死生为昼夜,本就是世间轮替;况且天地载人以形、老人以生、息人以死,相对在这世上要凛然而生的艰难,死后的安然无扰,于另一世间的优哉游哉又何尝不是生为负累的解脱。
他正出神静思,却听李守德在旁叹道:“若说通透,世间几人能做到。除非在这尘世间里打多少个翻滚,那时人确实通透了,可棱角磨平再无挂心之事,生而又有什么意思。”
谢让笑道:“你却在这里发什么感慨?”
李守德叹道:“我这几日常在梦中见得老将军。”
谢让神色微变道:“怎么?”
李守德道:“都是当年在啵С堑氖拢绾挝ЮА⑷绾蔚浅恰⑷绾谓尚担绾巍舛昀矗掖游椿叵氲萌绱饲宄!
谢让听了淡淡道:“这事再提它做什么。”
李守德道:“老将军当年诛杀朱文叛军,掀起天大风波,天下非议其残暴,可他难道便真是草菅人命的嗜杀魔王么?你我那时跟在他眼前,对其中苦衷最为清楚。朱文虽迫于情势归降,心中却仍怀盘算,手下诸将亦多有不服。其时有人通信告知,朱文的故旧在朝中使人说动景帝令老将军解朱文上京,留下部众接管啵С恰>暗壅獯游闯龉罟娜耍绾沃勒庋龅姆缦铡V煳氖窒氯虿恐冢俏颐侨寺淼氖叮质窃谒堑牡嘏蹋蝗羯揖褪谴蟊涔剩辖獠乓显谑ヒ馕吹角跋确⒅迫恕!
谢让垂目道:“我记得他举此事前亦难安睡,程础德见他夜间时时惊醒,也曾劝他下手未必非要这样狠绝,总要顾惜身后的名声。我记得他说……”
李守德接口道:“他说,乱世中能安身立命的谁不是杀人如麻,身后名声,就自由身后人评说。”
谢让道:“那事之后,我只觉他性情亦有些变,对声色享乐不再着意克制,未知不是看透了些生死的缘故。其实如你我在他跟前亲近的人都知道,他何尝是残暴之人,只是对挂心之事执念太深罢了。”
待赵慎回到城中,时已过夜半。大雨已停,只有淅沥雨丝零星飘落。未行几步,却突见谢让仍候在一边,不由道:“今夜无大事了,主簿怎还在这里。”话才说完,转头想起方才下城前自己顶了他一句,又见此时谢让半身衣袍被雨水打湿,水渍犹还未干,心中更为懊悔,道:“方才我的话不是冲着主簿,急躁有失处,还请担待。”一语了了,想想还是不妥,又道:“也不是冲着长史。”
谢让听他这样说,心中也微微发酸,正欲开口,却听赵慎又道:“说到底,是我筹谋不当胆气不足,才累及部下如此。”
他平日治军严格,谈说公事时总是肃然少笑,寻常部下虽见他年轻,却也都有些微敬畏。谢让是眼看着赵慎从少时从军至今,知道他是面冷心热的人。将军此时心中过不去的是什么,他如何不明白,于是道:“这正是我要与将军说的。”
说着抬手虚让了一把,引着赵慎在营中缓步踱开,道:“将军这样自责,却是把将士们的心都看低了。”
他见赵慎神色疑惑,接着道:“将军守城为什么?是为城池不因陷落敌手而被摧残败坏,为部下不因做人俘虏而遭奴役羞辱,这一节我说的可对?”见赵慎微微点头,又拖长话音道,“而这,亦是将士们愿同将军一道守城的原因啊。”言罢略顿一顿,接着道,“将军自责,是把将士们的伤亡算在自己头上;可将士们死战,何尝不是为了不愿对敌屈膝乞降的气节,为了尽军人守土保民的本分?这样的作为是发于本心,将军只以上令下行的俗理看待,难道不是把麾下的心志看低了么?”
他这一段话娓娓道出,语声音调皆不急不高,赵慎听来却突如胸中注入无限澎湃热血,道:“果真如是么?”
谢让微笑道:“将军这是不信诸位将士,还是不信自己?坚守城池虽然艰难,可是能与同袍弟兄在一处,便无人畏死动摇。”说罢抬手道,“将军且四下看。”
夜虽已深,营外待命的士兵仍军容齐整;亦可见搬运伤者,整饬武器的往来兵卒,虽都行色匆匆面容严峻,却是有条不紊,丝毫不显慌乱之象。谢让道:“严令峻法确是能令士卒在阵前不敢后退,可却不能安抚人心,而如今是何物能令众军在惨烈大战后镇静如恒,将军应当明白。”
赵慎沉默注目一刻,转头望向身后的高大城墙。这一座关城在赵氏手中,矗立于中原大地数十年,城中每寸土地,俱是代代将士的尊严荣耀。这样的尊严荣耀不曾因为上位者的煊赫淫威而屈折,不曾因为外敌的耀武扬威而动摇,即便千百年后,曾经的征杀战场、赳赳武夫都已被岁月尘沙掩埋,这一份铁血刚强依然如城墙上的坚硬砖石,兀自屹立不倒,沉默并且庄严。
其后两三日间,两军于城下拉锯。城下长沟规模初成,只是挖掘尚不深,士兵在其中要半蹲才能将头脸也隐入其内;而站起身时,倒是恰可以将长武器伸过工事。这工事本来亦不及完善,索性留出许多空隙,将弩箭支架搭在其间。
西燕军再沿壕沟向前,士卒们登出沟外,推进至地堡时,并未遭遇抵抗。只是抬眼发现,面前多了些路障挡道,路障后只见一道横向贯穿的土堆矮墙样的工事,高出地面半人来高。
攻城队伍见地堡内似已撤退,只当守军被吓破了胆。他们对着这拦路障碍,自恃早有应对之法,并不甚为放在眼里,先头的士卒尚未全然将其荡除,后队已迫不及待便要冲锋。正整队见,前方却突然连番射来弩箭,领队的军官忙边叫“举盾牌”,边才留意打量面前工事的状况。只见那土墙墙面上高低错落排布着挖出的洞口,有碗口大小;每隔一段还有一出阕口,隐隐可见里面似是架着弩箭。
那领头的见了这场面,不由恨到:“东燕军里的人都是钻土里的么,怎生这样喜欢造些阴暗处施展的东西。”
他们之前在暗箭下吃过亏,这时既然眼见看到墙上的射口,自然都格外小心。如是,攻防间相互往来了大半日,西燕军领队的军官道:“这一时也试探得差不多了,”于是叫过一旁小校,命他回营去,向中军报告此间的状况,末了道,“请尉迟将军和监军示下,这里如何应对。”
过了半日,只见那小校气喘吁吁回来,跑在将官跟前说了几句,众人听了不由都大喜道:“好,好!”
此间已是午时过后,长沟中的守城士兵半晌不见对面攻击,一面疑惑,一面也忙就着这间隙喘一口气。有人背靠上沟壁休息,却突然惊起道:“这地面怎么一径晃动?”
有老兵附耳在地上一听,道:“像是马蹄声,且是就快到了。”
话音未落,已有瞭望的士卒高声叫道:“敌军的骑兵来了!”
众人慌忙各位就位,有传令的喊:“直刀手准备——”
迎面而来冲击长沟的,是西燕军中的重甲骑兵。甲骑具装,皆由铁质。那战马仅只身披挂便有数十斤,更遑论驮载的骑兵。能够如此负重的战马,俱高大稳当,步幅巨大。那人马盔甲,望之足有千斤。马蹄踢踏轰然作响,似以重石夯击地面。那声响一阵疾似一阵,裹夹起蹄下黄土飞扬。这样沉重的装置,饶是战马如何雄健,亦难疾驰。纵然马上的士兵一径用双腿夹持催赶,战马鼻中喷出热气,马头踊跃而动,亦是许久不到阵前。
然而,正是如此,迎战之人才觉心胆俱战。洛城骑兵虽然勇武,却是靠来去如风的灵便,士卒都不着重甲,马匹也多只用皮具护住。众人此时见来者连马头上都罩着铁质护面,那护甲上狰狞的猛兽图纹,饶是相隔甚远,亦见得清楚。
这长沟内众人只觉身旁土地尽在微微颤动,直连着心脉搏动跳成一线;那瞭望的士卒只见远处一线沙尘直向城下而来,他盯着最前方一列骑兵马蹄,计算着距离,满头尽是汗水,口中向身旁发令的将官报道:“五里……三里……”持直刀的士卒均一脚蹬在沟沿上,躬身向前,手中握的刀柄,直要被汗浸得滴出水来。
壕沟内瞭望的士卒突然大喝一声:“到了!”
将官随之挥起手中旗帜,两厢的传令士兵次第高喊:“杀!”
壕沟内持刀的士兵腾然跃出,此时对面敌军正踏到近前,只见寒光闪过,最前头一排的马匹前蹄尽被砍过。有的用力过猛,马腿断折,白森森的断骨戳出马腿,直刀的利刃亦全卷曲起来。战马前腿虽断,可向前的冲力仍在,这几百斤的重压,连人带马横向前砸下,将东燕军士兵直撞得飞起。有紧随在后不及避闪的马匹,便也都撞在一处。
赵氏靠骑兵起家,自然最知晓骑兵怕什么。马匹披甲,自是刀枪不入,可马腿却没护持。此时守城军出其不意搅乱了前面的马匹,后面跟上的骑兵虽留意避开不至再被砍倒,敌军冲锋的阵型已维持不住。乱蹄过处,已是失了呼应,只能各自为战。可纵然如此,马队轰然而至,马匹高大,向前冲踏,长沟前瞬时有几处工事便被破毁。有的马匹负重腾跃而起,竟也堪堪跳过长沟。
沟内士兵眼见头上骏马越沟而过,纷纷调转矛头,直向马腿戳刺。可避不及背后骑兵又至,沉重马蹄塌下,轻装步兵全无招架之力。一时沟内呼号惨叫,一片狼藉。
对面西燕军得见,不由心生雀跃,可冲杀到阵前,却不知守军又从何处冒头涌出,生生将攻击拦住。如是,重甲骑军虽然连连破坏阵前工事,可其后总不得步兵有力跟进,终究得势而不得利。另一头,骑兵趟过长沟,却相互难于呼应,不免落于被分而包围的境地。然而这样的重铠长槊,东燕军士兵也难近前。突然,一个士兵以长枪戳地,跃上敌军马背,抽出直刀而近身肉搏起来。沟内的士卒见有这样拼命的招式,士气又再为之一振。
两三日对峙后,阵前工事损毁处愈多。士卒一面要阻住对面进攻之敌,一面也急着将缺口修补。可是这当口,怎也无处寻得物件填充,情急之下拖来补修工事的,竟是阵亡士卒的尸体。这炎热天气下,尸体腐败臭气熏得人喘不过气。
战事间歇时,有年长的士卒笑道:“这再受不了,去哪里寻些胡粉撒在这阵前,驱驱恶气。”
有少年士卒不解其意,问道:“胡粉是什么?”
众人纷纷笑道:“你这娃娃还不经人事,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那就是女娘们面上搽的白粉,实在又滑又香哩。”
如此也不避忌言辞粗陋,此时尚能轻松调笑一阵,许是转头便要再搏生死。
第33章 遥望郭北墓
城外攻势不休,城下苦苦支持数日,终是令西燕军难进一步。士卒虽有换防,可连日鏖战下身心俱疲,竟有士卒为躲避敌军投石而靠在土垛下的一瞬便迷糊睡去。
顾彦宾战死后,赵慎便驻在西门城头,这几日的战前情形,也俱看在眼里。这道长沟在前,虽是阻住了敌军壕沟近城而战的来路,可这样拉锯下去,防线终究凶多吉少。如此铆定不放,定要突破一线才肯罢休的劲头,实在难办。
这日入夜,有卫士上城来低声道:“将军,均已置办停当了。”
赵慎闻言,点头沉声道:“下城。”
几个偏将过来道:“将军小心。”
赵慎道:“你们都守好各自的位置,到时候便燃起信炮。”
众人点头称是,目送赵慎下了城去。只见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亦被黑沉夜色吞没,犹如烛龙异兽隐没于眼睑之后的巨目流光。
城下军兵见赵慎下城,纷纷聚拢过来,赵慎问:“斥候们已出动了?”
守门卫士道:“是。”
赵慎又转向问道:“东西亦备齐了?”
身旁一个小校道:“齐备了。”
赵慎点头,只道:“出城。”
这已是月底,残月已细如勾线,宛如佛窟中凿钉在石壁上的一道冷硬刻痕。卫士牵过青骓,赵慎轻轻摆手道:“不必了。”说罢随在出城士卒身后,卫士们略愣一愣,也忙跟了出去。
长沟内主事的将官见赵慎来了,也略一怔,道:“将军怎么亲自来了。”
赵慎并不回答,只道:“这夜里,他们还是会来罢。”
那将官道:“会来,他们每到了夜里都要伺机偷袭,这一夜中总归要一遭。”
赵慎抬头看一眼夜空中黯淡星月,道:“好,那便等着。”
许久遥遥听得城中恍惚敲了二更的梆声,外间仍无动静,众人皆有些不耐。赵慎在长沟中来回十步间默默踱步,手指摩挲着剑柄。有士卒道:“今夜西燕军若是不来骚扰呢?”
将官低声喝道:“少要心生惰怠。”
赵慎停步道:“若是过了三更仍不见动静,就教城上直把信炮发了。”
话音没落,却听那伏地听音的士卒起身轻声叫道:“有动静了。”
却说对面果然是西燕军摸了上来,因是夜袭,也不曾点火把,只听得壕沟内脚步声窸窣作响。其后两个督队的军官看着情形低声谈说,一个道:“每日尽是这样,却总无功而返,实在令人焦躁,也不知要这样到几时?”另一个笑道:“你就恁的如此沉不住气,他们防守,百密而有一疏,便是败了;我们百次不成,一次成了,事便得了,你急什么。”
说话间都向前看,只见城下长沟内死气沉沉一点动静也无,那军官笑道:“我看着一遭便有点好兆头,前队离得如此近了,里头似还无人发觉。故而说这弓弦日日拉到紧处,总有一日要崩断。他们疲于奔命,难免疏忽懈怠。”
此时西燕军士卒已纷纷爬出壕沟去,听的领队的一声唿哨,正欲行动,却突然见面前长沟内一片通亮。众人正被乍亮的火光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