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罗身上的束缚尽除,沈清秋还被冰裹着,不得动弹。
看来那怪物这是做了一番妥协,只是沈清秋身上一股子人的味道同袭罗散发的蛊气完全不同
,才让那怪物念念不忘,舍不得放走了。
少女见它放走了其中一人,松了口气,身体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哪知袭罗根本没有走远,出了冻域之后就反手对着那怪物的颈背射出一枚竹片——想来也是,沈清秋还在里面,他怎么可能离开?
——变故发生得出乎人的预料。
袭罗这一回击的本意只是想让那怪物吃痛,好解开沈清秋身上的束缚。没想到这竹片射中颈背之后,那怪物竟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在冻域内四处乱撞,企图缓解自己身上的痛苦。
这怪物的反应如此之大,着实让袭罗吃惊。幸而袭罗的预料没错,那怪物吃痛便无心去管沈清秋,他身上的束缚很快便消失了。
整个山洞里都充满泪怪物痛苦的咆哮声,沈清秋甫一解困,也没愣着,立刻往袭罗所在的方向跑了过去,彻底离开了那片叫人手脚无力的冻域。
怪物的哀嚎持续了一会儿,之后便渐渐微弱,听不到声音了。
少女的双腿已经腐烂到不能站立的程度,因此她坐在原地,看着最亲的弟弟这般痛苦,她睁大了双眼,眼中噙满了泪。
嚎叫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的时候,那怪物便也躺在地上没了大动静。
隔了一会儿,才朝少女所在的地方慢慢蠕动着。它不能说话,只是勉强认人,知道眼前这人是他的阿姐,是天底下待他最好的人。袭罗方才攻击的是他命门之处,他身上痛极,挣扎了一会儿却失了力气。
此刻,已经可以感受到身体中力量的流逝——它本就因为长时间的肚饿而十分虚弱,又剜了自己腰腹的肉喂了阿姐,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现在被人破了命门,自然活不了多久。
怪物朝少女所在的方向蠕动了一会儿,最后还剩一段距离的时候,突然不动了。
少女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想伸手去拉他过来,却始终够不到。
它抬头看了少女一眼,口中模模糊糊地呜咽着什么——她知道它是想要说话,可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像野兽那样低吼着、呜咽着。
那张腐烂的脸配着几乎要掉落的眼珠其实是非常恐怖的存在,可看在人眼里,竟叫人油然升起一股同情之感来。
“呼……库……”
生命的最后一瞬,它握到了阿姐的手,喉咙里发出
意义不明的响声。
——阿,姐……
少女听懂了,它在叫她的名字,它是喊着自己的名字死去的……
自己亲爱的弟弟,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力。
一条白色的蚕虫从那怪物的喉头钻了出来,随后像是被周围的温度烫到了一样,本能地往少女所在的地方爬去,最后钻入了少女体内。
那怪物的身体原先被冻僵,却也呈现出坏死的模样。刚才蚕虫离体,整个人失去了低温,霎那间就腐坏了大半,整个人成了焦土一般的颜色。
“小宝……啊——啊……啊——、——!!”
少女本是保有神智的,甚至可以克制住自己的食欲,企图饿死在谷底,然而先前她痛失爱弟,又被另一条蚕虫侵入体内,精神恍惚之间就突然发了疯。
那少女周围的寒气更甚,冻域的范围也变得越来越大,袭罗见势不妙,拉着沈清秋连连后退,最后沿着原路退出了洞外。
在他们的身后,被冰冻的部分简直是追着他们的脚步,一路追到了洞口较为干燥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外面虽然比较潮湿,但毕竟水汽不足,地上也不能结冰。
想来那少女应该是冰蚕蛊母,周身寒气慑人
山洞之外可以听见里面石笋断裂砸到地面的轰鸣声,那少女不能行走,想来也离开不了原地,只能在里面大肆破坏。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很快就有一股慑人的寒气靠近了他们。沈清秋定神一看,那双腿腐烂的少女竟然离开了洞穴径自冲到了外面。
少女的皮肤有部分的地方已经腐烂,可依然保留了人类的外表,而她此刻的样子却是不人不鬼——全身都被冰所包裹,里面的皮肤显出不正常的紫红色,因为外层冰的折光,看起来像是包裹着液体似的。
这样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了沈清秋脑中“人”的范畴,所幸他心中大骇之余也没忘了及时闪避。
发狂的少女——大概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女了,发狂的怪物失去的说话的能力,只能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
周围的人甚至可以感受到它的悲伤和愤怒,这些负面的感情像是散发在空气中的气味,混合着森然寒气直扑面门。
被炼成人形的寒冰蛊母,此刻因为亲人的死去而完全丧失了人类的意识,叫喧着杀死眼前的人。
沈清秋和袭罗往两个方向闪开,蛊母分jjwxc身乏术,只依稀记得那枚致命的竹片是袭罗射出,便追着他不放。
那蛊母初显原型,对于身边事物尚不熟悉,甚至不知道如何攻击,只是一个劲儿地追着不放,似是要用极阴的寒气冻住对方。蛊母速度比之先前那怪物快出不知凡几,好在袭罗身形尚算灵敏,一时半刻也捉不住他。
沈清秋这会儿正是瞅准了机会对着蛊母的颈背飞出一枚竹片——他不知这东西命门在何处,只看见先前那东西正是被射中了颈背才脱力而亡的。
无奈蛊母周身被坚冰覆盖,竹片并非利器,遇着冰面竟然滑开了飞去一边。
“冰蚕生在极阴之地,极其畏光,我把它引去有光的地方,你且看准了机会再出手!”
袭罗闪躲之中分神说话,反应慢了半拍,险些被冲撞过来的蛊母捉到。他往旁边一闪,堪堪躲过之后,便向着万蛇窟窟顶的地方跑去了。
蛊母畏光,又是极阴之体,因此格外惧怕正午的阳光。
万蛇窟好比是个上窄下宽的布袋,若非正午阳光根本照不进窟底。可沈清秋从上面掉下来的时候已经临近正午,这会儿在窟底折腾了这么久,日头已经落到了另一边,哪儿来什么日光?
沈清秋随着袭罗一起到了窟底,那里比先前的地方亮了不少。岂料蛊母遇光,行动因为变亮的光线而变得更加狂躁不安,追着袭罗的速度亦是变快。
袭罗只知道蛊母畏光,却没想到并不强的光线另蛊母心神不宁速度尤甚刚才。若是按照先前的做法,四下闪躲早晚会被追上,他心下有了计较,即刻抓起手边的藤蔓,在闪躲之时将蛊母锁起。
几轮追逐之后,蛊母便给藤蔓牢牢锁住。这窟底的藤蔓不似一般植物,竟然不畏严寒,低温之下也未冻伤,反倒韧性十足,在蛊母挣扎时越绑越紧。
沈清秋见状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天,发现头顶的一小片天空已经满布飞霞,想来已是日落。
蛊母被藤蔓紧缩,久而挣扎无果,渐渐停止了动作。时间推移,日头落到了山后,窟底的光线渐暗,蛊母狂躁的情绪竟然逐渐平复下来,周身的坚冰渐退,露出里面的人形。
☆、五六
…
蛊母寻回了神智,褪去坚冰覆盖,露出了原本的少女面貌。
此刻已经入了夜,蛊母口中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呓语,似乎是在学着怎么把话说清楚,重复了几次之后,袭罗才知道她说的是:“小宝怎么了?”
“他……已经死在了山洞内。”回她话的人是沈清秋,“我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当时情形你也见到了,袭罗不过是想让他放了我。”
蛊母听到沈清秋的话,也记起那时候的情形,从眼眶慢慢流下两道泪。这两行泪水遇了冰冷的寒气,很快在她脸上凝结成冰。
“是了……小宝他……已经……”
她身上穿的是汉人衣服,想来这蛊母在成蛊之前是汉人家的孩子——身为汉人的她又是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还被送入万蛇窟底自生自灭的呢?
“姑娘,你的弟弟死在我手上,你和我,已是欠下了血债的。”袭罗说话的声音不响,听着却极有震慑力似的,“你要杀我,合乎情理……只是,你一介汉人女子,怎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蛊母抬头看着袭罗,眼里似是非常疑惑似的,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怪你们……我和小宝,总是要死的。”
“我们……本是荆江边上一处无名小村的孩子,前些年荆江泛滥,大水冲走了我们的村子,爹娘死于水灾,我和小宝就跟着其他人一起逃难。”
“后来似是遇见了大户人家的人,本想是去他家为奴为仆求生计的……却没想到,到了那儿才是真正叫人绝望的修罗地狱……我和小宝命大……才活到了现在……”
那个地方聚集了许多年幼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二岁。那少女口中说的“大户人家的人”正是千机阁中人——戮欺多年潜心蛊道,却只做出了袭罗一个完美的作品,他后来在自己身上试验,也未能做出和袭罗一样成功的人蛊。
前些年,正是戮欺复活不久之后,他在中原地界秘密集结了众多幼儿,作为他做蛊鼎的材料。这些孩子多数都因为受不了蛊虫侵蚀的痛苦,精神崩溃之后便给反噬的蛊虫吞的一点不剩。几百名孩子,最后剩下的只有几人。
而那剩下的几人也并不是完成的人蛊,蛊鼎虽已制成,但体内的蛊虫却不听摆布,时不时便会反噬蛊鼎。那剩下的几人最后都全身溃烂,只剩下勉强支持着的两姐弟。
这姐弟两人身上的蛊是无毒的冰蚕蛊,也
不喜血肉滋味,许是这还算温和的特性叫他们两人活了下来。
“然而好景不长,我和小宝终是没能逃过之前那些人的命运,没过几日,身上便长了疮……他们便把我们送来此地,想借着这里万蛊聚集的环境延缓身上的症状。可小宝突然发了狂,一爪杀了他们,我们便被困死在这儿……”
那些押送他们的人大概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刚刚成型的人蛊比之常人更加脆弱,谁能想到这种孱弱的东西竟然会突然发难?
“我变成现在的样子……早就不想活了,也不知死去之后,黄泉路上见到爹娘,他们还能不能认出我和小宝……”
蛊母平静下来之后,说着自己以前的事情,从儿时说道荆江大水,再说道千机阁密室内的非人遭遇,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
沈清秋和袭罗一直听着她的叙述,一面是想看着她,免得她忽然发疯挣脱藤蔓,一面却是对这人的遭遇生出了同情。
戮欺之前所做种种,与他们不过是塞北的一场惊险遭遇,但对毫不知情的无辜之人来说,却是足以改变他们一生的灾难。
好好的人,就这样被改造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谁能不起恻隐之心。
“我和小宝总是要死的,与其让小宝挨着饿,一点一点被折磨至死,倒还不如……死在你们手上……我本想杀了小宝的……可,怎么也下不了手……我那时候,只是见到小宝的死状,不知怎的就没了意识……”
“你们杀了小宝,也快些杀死我吧……小宝现在这样,到了下面,爹娘定是认不出他,小宝不会说话,还要我亲自和爹娘说呢……”
那蛊母脸上露出极为疲累的神情,袭罗上前几步,走到她面前说道:“你体内有两只蚕蛊,是极寒之体,见不得阳光。今日是端午,正午阳光投入谷内,你便能找家人团聚了。”
“可你现在这样,只怕你家人都认不得……”袭罗将手放到她一边腐烂的脸颊上,那只手很快就被蔓延上来的薄冰覆盖住,袭罗便收回了手,撇了撇手上的碎冰。
少女脸上那块腐烂的地方已经往周围扩散,整张脸只剩下一小部分还是完好的。
“这是毒药,有化腐为肌之效,它的毒性或许不能杀你,却能让你腹内绞痛不止……”袭罗递给少女一件小小的瓷瓶,“你是想带着剧痛体面的死,还是想维持现在的样子安乐而死,都随你。”
那少女脸上闪现出喜悦,用齿状的牙咬住了那个瓶子。
服过药之后,她身上腐烂的地方果然开始生出新肌,这毒药的药性激烈,体内升起灼烧般的疼痛,这样的灼烧感让她整个人的肤色也恢复了正常,她现在的样子就和普通人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可以说,恢复了原貌的少女,长得十分清秀可人。
沈清秋和袭罗就坐在谷底,等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天空开始泛白,整个窟底开始亮堂起来,一直到太阳越升越高,终于到了万蛇窟的上方。
第一缕阳光射入窟底的时候,少女忍着身上的痛苦,轻轻地说了一句:“小宝……姐姐带你去找爹娘,找到了爹娘,谁也不能再欺负我们了……姐姐……”
她并没有说完话——阳光已经撒到了她的身上——少女就如同清晨起的晨露一样,在阳光的照耀下消失了。
只留下一件穿的破破烂烂的衣服,和地上的一滩水迹。
沈清秋看着这一幕,忽然道:“把他们两姐弟葬在一起吧。”
袭罗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把洞穴中烂的不成样子的小孩儿尸体抬了出来,把少女的衣服放在他身边,一起埋在了少女先前消失的地方。
他们到了这窟底也有一天,一天未曾进食,对于沈清秋来说虽然并无大碍,但长此以往并不可行。沈清秋身上虽然有伤,只是这伤并不重,袭罗便把他带到了山洞内的水潭里。
这水潭之下是一条暗河连着外面的湖,这就是离开窟底的唯一方法。
“我曾说过我不善游水,你却是水性极好的人……一会儿可别笑话我……”
袭罗说完这话,就跳入潭中,沈清秋亦深深吸了一口气,签了下去。
潭下暗河虽然连着外面,但在游水的中途却没有能够上潜换气的地方,这河道又极长,因此对于水中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袭罗的确不怎么会游水,这会儿都靠着沈清秋拖拽才勉强能够跟上。他当初独自一人从这条暗河出去的时候并不似现在这般好运气,中途没了气,呛了一口又一口的水,蛊人自然这样简单地淹死,但个中滋味却是痛苦无比——整个肺内都充满了河水,等到袭罗上岸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了……
也正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袭罗更
加畏水,此刻他也感觉到有些眩晕,空气即将用尽,那个时候无力的感觉又涌了上来——那样的痛苦和绝望,还要来第二次吗?
沈清秋察觉到袭罗的异常,看他表情痛苦,也大抵猜到了一些。他将袭罗往身前一拉,对着他的唇把自己的应了上去,将口中气体一点一点地渡给他。
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吻在一处,一面在水中潜行,沈清秋若是一个人独自游这水道或许不成问题,但此刻拖了一个不善游水的,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游到最后的地方,他亦是没了气,鼻子里咕噜噜地冒着泡泡,显然是吸了水进去。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可却不知道这暗河到那儿才是尽头,未知的恐惧叫人绝望——沈清秋搂着袭罗,拼了命地往前面游。
唇上的触感因为在水中而变得有些奇怪,袭罗那张漂亮的脸隔着水映在他眼前,很快地,他因为缺氧而出现了幻觉,袭罗那张脸在他眼中显出半边腐烂半边完好的样子。
他本应该厌恶地推开的,但沈清秋此刻却没有,他还是吻着袭罗,也不管现在的袭罗是多么恐怖,只是固执地抱着他,把自己所剩不多的气渡给他。
“咕噜……”
肺里又呛进一口水,沈清秋自己难过得不行,已经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