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碧跑得飞快,红裙扬起,就像是团正烧着的火在往外蹿呢。
“阿碧这是做什么去?”易祯经过时,被那少女风风火火的模样也给弄得愣了神。
易谦起身将易祯扶进屋里,道:“小丫头莽莽撞撞的而已。”
“小丫头?”易祯睨着易谦,又瞧了眼已经站起身的夙涯,与易谦说道,“我看阿碧心里跟明镜似的,小丫头?可别看轻了她。”
在夙涯面前再狡黠的易谦如今到了易祯跟前也只有低头听训的份,看这父慈子孝的场面,倒让夙涯心里一阵好笑,却又不幸运地被易谦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他便即刻收敛起笑意,垂首站着。
“你们俩这是做什么呢?”易祯故作威严道。
易谦颔首浅笑,夙涯则依旧立在一旁,局促难安,总是看着方才阿碧跳出去的门口,后悔自己没与那少女一起离开。
“阿夙。”易祯一声叫唤,直教夙涯整个人都惊了,当即抬头睁大了双眼看着桌边的老者。这模样引得易祯一阵好笑,朝那少年招手道:“过来。”
夙涯看了看易谦才敢走去易祯身前,被易祯拉着坐下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僵硬了一般,膝盖费了好些劲儿才曲起坐下,那脊梁挺得都快断了。
易祯打量着面前的少年,这眉眼是像了当年的柳太医,只是这眉宇间的神色只教他想起易谦——那人该是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将夙涯教成这样。
“称呼什么都无所谓,你高兴就好。”易祯拍拍夙涯的肩,喟叹道,“当年是我私心,才害了柳太医一家,阿夙小小年纪就流离失所……”
“往事已矣,还是不要再多想了吧。”易谦劝道。
“让我说完。”易祯定睛注视着同起追忆之色的夙涯,道,“阿夙,事情是我做下的,别推去了易谦身上,当年易谦的母亲也是受害者。”
“我……”夙涯踌躇多时,眼角里就是易谦的侧影,陪了这些年的人,他从未怪过易谦,也没想要去责怪。
“你有话要说?”易祯问道。
“我……”内心盘桓了多年的困惑呼之欲出,夙涯攥着衣角又感觉到当初那种恐慌——那些声音,那些恸哭,重新充斥满耳膜,他想要知道真相的,就当是给自己,给那些无辜的家眷一个交代。
肩头覆来一只手,夙涯转过视线见易谦就在自己身后,那人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裳传递而来,比当年在忘回居那样抱着他更能给他力量。
那些生生死死,都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了,但都是跟自己血脉相关的人,纵然他曾经试图淡忘,但真的面对着真相的时候,总是有那么多的好奇与探知,只要一句话,就可能知道事实。
“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少年的目光变得异常坚定,看着过去王朝最高的统治者,毫无惧色。
易祯脸上的皱纹因着板起的脸显得淡了,但那不是生气,也不是恼怒,只是有些曾经试图保住的秘密时至今日他都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看着易祯站起,动作这样缓慢,跟他已经老去的年龄一样几乎承受不住太大的打击,哪怕是那些过往带来的伤痛。
夙涯正想追问,肩头那只手却固执地将他按住,回头时,他看见易谦带着规劝的神色对自己摇头,更像是一种恳求。
“九哥哥……”夙涯坐近易谦身边,问道,“你知道当年的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阿夙,咱们以后都不提那些事了,好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我想知道。”夙涯第一次这样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并且再不是过去那样唯唯诺诺的模样,“你们说话只说一半,但作为受害者的我,不是也应该知道真相的吗?难道要我只是记得亲人无辜受到牵连惨死而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死的吗?”
“九哥哥……”夙涯抓起易谦手臂,恳求道,“告诉我,我爹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事?”
易谦将夙涯搂在怀里,缓缓道:“柳太医什么都没做,他只是被逼的。”
“被逼?”夙涯坐起身盯着易谦追问道,“被逼什么?被谁逼的?”
“受制于人,就跟先前庄淮他们牵制我一样,只怪有些东西的诱惑太大……”
“不要跟我兜圈子,九哥哥,我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想知道真相,就这么简单。”第一次这样笃定地要从易谦那里得到什么,就是那些话,那些即使知道了也已经无力回天的话。
“柳太医当年听了大哥的话,私自配了一剂药,原本是大哥用来给父皇服用的……”易谦说得无力,这便起身与夙涯一同进了卧房。
夙涯瞧着那人此时步履沉重,又想起方才易祯忧恸的神色,心里已是有些后悔了。
“阿夙,过来。”易谦坐在床边朝还站在门口的少年招手。
夙涯坐去易谦身边,没再去看身旁的紫衣男子,就是那样挺着脊梁静静听着。
“大哥是自小就被立为太子的,储君的位置坐久了不免就开始对那把龙椅有些心急,又正好那段时间父皇身子不大好,大哥就找上了柳太医……”
“下毒吗?这事做得太明显了……”
易谦苦笑道:“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人留下把柄。大哥要柳太医配的药,是慢性的,每天服一点,觉察不出毒性来,就是过段时间这病也就治不好了。”
“不会的,爹不会这样做的!”夙涯回驳道。
“如果只是柳太医一个人,他可以不做,但他还有家眷,还有你啊,傻瓜。”易谦抱住身旁少年,却是自己埋首进夙涯颈窝,感叹道,“人一旦有了牵挂就有了受人掣肘的筹码,你爹就是因为顾念着你们,才被迫答应大哥的……”
“大哥啊……虽然有时候做事狠了些,但那毕竟是父皇,下不去手的……”这便是后来易祯原谅了易琨的原因,父子血脉,只要还未铸成大错,就还有回环的余地。
“那你……你母嫔……”夙涯感受到此时易谦的哀伤,那些他从未说起的回忆在自己的追问下被一一剖开,其实,有些残忍。
“借刀杀人,总不能让一个知道自己秘密的人活在这世上吧。”易谦靠在夙涯肩头,忽然就觉得那么累,想要好好睡上一觉,“当年我母嫔正得宠,忽然就中毒死了,事情一直追查到柳太医身上,明明不是他做的,但因为同样的威胁,他不得不认了罪,只是最后,大哥都没有实践对柳太医的承诺,直接诛连了整个柳家。”
“九哥哥,你忍得下这口气?”夙涯困惑道。
“不然呢?我跟大哥的路不同,父皇的教导自然也就不一样。大哥是储君,未来的皇帝,必要的狠心是不可少的,只是后来事态的发展有些超过父皇的预料,但总还是相安无事,我又需要去追查什么呢?收着父皇告诉我的真相,继续做我的安乐皇子,然后遇见阿夙你,这就够了。”
世事太复杂,并不是所有的结果都一定需要追溯一个明确的理由跟起因的,人活着就要好好的,像他跟夙涯,极力保证对方的平安就已经不易,何必再去想那些繁杂的事?
“阿夙,我不求你原谅谁,但至少还在忘川的时候,别去想那些事,都远了。我不想身边,出现第二个庄淮……”
“我不会跟庄大人一样的!”有些心急的样子,夙涯信誓旦旦地与易谦说道。
那人笑着坐起身,又刮了夙涯的鼻子,道:“阿夙确实跟庄淮不一样,至少庄淮不会这样让我抱着。”
刚才还在伤感的某人,居然这会儿就抱着夙涯躺去床上了,鼻息扑在少年脸上,这么挨近地睇着,问道:“阿夙,咱们还跟过去一样,好吗?”
好啊,跟过去一样,像阿碧有时候说的,那些烦心的事其实都是浮云,风一吹,就被推走了,只有身边人不论阴晴雨雪,都还在的。
易谦,咱们还跟过去一样。
他是易谦也是九皇子(二)
他是易谦,是走在江南巷陌风度翩翩的少年佳公子,也同样是王朝皇室里需要站在高处被人仰望的当朝九殿下,更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跟夙涯一样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与事,譬如帝都皇宫里,正在病中的当朝天子。
易谦几乎没有与夙涯说起过有关皇宫里的事,包括那些兄弟手足,偶尔几次谈及的,就是久卧病榻的皇帝。
他说,那是他的父亲,仅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尊重的父亲。
那时易谦跟夙涯才从漠北回来,去了宫里给皇帝请安,这才知道他离开帝都没多久,皇帝就病了,不严重,时好时坏的,倒也没多大影响。
“小毛病,多躺躺就好。”皇帝卧在榻上看着面带风霜的易谦,少子外出归来想必还未梳洗过,皇帝这样看着心头便生出一份欣慰,道,“你与庄淮同去,又做了什么笔录,拿来朕看看。”
易谦将早就备好的手札递上,看皇帝翻着书页,却又忍不住劝说道:“父皇等精神恢复些再看吧,反正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皇帝别有深意地笑着信手翻了两页,抬头看着眉宇间带着关心之色的易谦,道:“没有事情是不打紧的。”
易谦不能立刻就明白皇帝的话,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父子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倒像是寻常人家拉家常那样,皇帝说着其他儿子,易谦安静听着,然后他再说说在漠北的见闻。临了,少年皇子问道:“父皇,将来,让儿臣过去漠北吧。”
“放着帝都大好的日子不过,要去那苦寒之地做什么?”皇帝将手札放到一边的木几上。
“儿臣觉得漠北自有漠北的好。”易谦含笑。
彼时皇帝未置可否,易谦也就没有多说。他却知道自己既然答应了夙涯便一定会去履行承诺,只是如今帝都还有他的牵挂,走不得。
“父亲……”夙涯坐在易谦身边,看着明月当空,清辉皎洁,彩云陪衬在一旁,一派安宁。
“阿夙也想起自己父亲了?”易谦笑问道。
那片云彩被晚间微风吹着在夜色中浮动,渐渐遮去了半边月亮,然后又被吹开,月华倾泻入庭院里,洒在他与易谦身上,柔和缱绻着,确实像过去父亲在旁的样子。
见夙涯颔首不语,易谦便将孩子拉来怀里坐着。
说起来,夙涯已有十二岁了,近来长得快,这会儿坐在易谦怀里显得很是怪异,不过易谦就喜欢这样抱着夙涯,搂着已经相伴了五年时光的这个少年,还跟过去一样习惯地要拍拍他。
“不想说就不说了,是我不好,无端端又忽然说起那些事,你只当没听见吧。”易谦道。
“不……”夙涯摇头想要澄清什么,然而一对上易谦那双眼,他就有莫名的异样感觉。总是对自己尽显温和的眼眸能教他读出比过去更多的……眷恋……
“阿夙?”易谦手臂稍稍用力,就将夙涯又往怀里箍了箍。他顶乐意瞧见夙涯这有些迷茫的模样,不管眼前人是多少年岁,原来小时候鼓鼓的包子脸这会也渐渐长开,不能再说他可爱了,多了英气,却因着腼腆的性子,又显得几分秀气,被易谦照顾得好,眉清目秀的,这会儿要是走去街上,必定要引来不少少女驻足回眸呢。
五年来的心血,有大半都放在这人身上了,对夙涯如今的状况,易谦自然相当满意。看着少年眉宇俊秀却目光羞赧的样子,易谦不由笑出了声,伸手刮了下夙涯的鼻子,道:“要还这样看着我,保不准我就手不留情了。”
明知易谦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夙涯却即刻收回了目光,局促地想要从易谦身边逃开,无奈那人将他箍得牢牢的,哪都不教他去,他便只好又乖乖地坐着。
“怎么忽然就垂头丧气了?”易谦凑过去问道。
夙涯摇摇头不再说话。
“阿夙啊……”易谦微微沉了声,又靠近了一些,已经可以看见沾在夙涯睫毛上的月光,薄薄的一层,在眼睛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夙涯还是那样低着头,置在膝上的双手又不由自主地开始绞在一起,手心里沁汗——明明这会儿秋夜里风清气爽,吹得人很是舒服。
“我忽然想起来,昨天说要给庄淮的东西还没送过去,要不这会儿你替我送去他府上,顺便在那住两天,我去宫里陪陪父皇?”易谦道。
听见庄淮的名字,夙涯浑身一个激灵,即刻抬起头想要回绝。
只是易谦靠得太近了,夙涯这一番动作又做得太过,视线抬起的瞬间,似有什么温软的东西在唇上擦过,还不待夙涯回神,就传来易谦朗朗的笑声,然后他的身子又被那皇子抱紧了一些。
“阿夙,你是故意的吧。”
易谦的笑声就盘桓在头顶,与月光交融。夙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这会儿快要整个身体都蜷在易谦怀里,闷闷地一声不吭,就听着身旁人越来越开怀的笑声。那声音像是撞在心坎上,一下一下的,越来越用力,逐渐扩张满全身。
“不……不是……”夙涯小声反驳道。
“什么?”易谦听见夙涯说话但没听清,便又靠过去想听个明白。
夙涯直往易谦怀里钻,要避开那人又凑过来的脸。
总是有办法看见夙涯这窘迫的模样,教他心甘情愿地往自己身边靠,大有被人卖了还不自知更要帮人数钱的意思。
“不跟你闹了,快把头露出来,不然当心憋着。”笑够了,易谦便这样劝说道。
夙涯扯着自己的衣角稍稍离开了易谦怀身边,却听见那人说:“阿夙都十二了,我也十九了,兄长们一个个都抱着美娇妻过日子,前些天父皇也跟我说了这事了。”
“九殿下……是要……娶亲?”夙涯小声询问着,这会儿还没敢抬头去看易谦,怕一抬眼就瞧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是啊,总不能老打光棍吧?找个人回来暖床也不错。”易谦拍着夙涯的脑袋。
心头忽然就变得乱乱的,虽然夙涯觉得易谦说的没错,但怎么就是觉得听起来这么别扭。易谦要娶亲,娶个皇子妃回来,然后两人出双入对,伉俪携手,羡煞旁人——包括他夙涯自己。
视线里夙涯原本还算舒展的眉峰在须臾之间就拧到了一起,他还不知道这会儿自己的样子多有愁,却已经堪堪落入了易谦眼里,教那紫衣皇子唇角微微勾起,眉间带笑。
“一定要娶亲吗?”夙涯抬头,看着月光下面带微笑的易谦,眨巴着一双澈亮的眼,总是这样无邪的样子。
“当然要了。”易谦说得理所应当,顺势又将夙涯搂紧了几分,抬头望月。
玉蟾皎皎,明光流泻,就这样照着园子里的两人。
“找个能跟自己过一辈子的人,其实也就几十年的光景,要做的事情还是有很多的,不抓紧些还真做不完。”易谦轻轻摇着身子,胸口贴着夙涯的肩。
投在地上的两个影子就这样融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似的。
不分开,走哪都要带着那个少年,即使是后来易谦去飞音寺养病听禅,也没丢下过夙涯。
“九弟在这飞音寺里倒是好生悠闲。”易筠就坐在易谦对面的石凳子上,笑道,“真是教人羡慕。”
“拖着这身病才有闲暇在寺里听禅,比不得五哥总是这样健朗,能者多劳。”易谦喝着夙涯才沏来的茶。
那是夙涯之前跟庄淮学来的。
庄淮对饮茶之事其实不甚在意,就是偶尔闲来无事翻翻各种典籍,之前又跟易谦在外头走动,觉得泡茶这回事可以修养心性,便学了起来。
先前夙涯住在庄淮府上,也就顺便学习了一些,如今将易谦惯得只喝他泡的茶。
有一回夙涯递来茶,一入口易谦便蹙起眉,问道:“庄淮的茶艺是好,但总不是阿夙你的味道。”
夙涯听了埋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