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说话?”易谦又夹了一筷菜给夙涯,见孩子张皇地缩了缩身子,他笑着宽慰道,“不用紧张,那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就是问问。”
夙涯将手里的筷子放下,咬着嘴唇迟疑了许久,才开口道:“被……他们抢去了……”
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在此刻喧嚷的嘈杂声里几乎快要听不见。
“什么?”易谦又靠近过去,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连脖子根都已经红透的夙涯,忍俊不禁之下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发,发丝触在掌心软软的很舒服,“再说一次,我没听清。”
纵使易谦的语调和蔼得更像是在哄孩子开心,但夙涯终究是做贼心虚,这会儿身子直僵僵地杵在座椅上,任由了易谦揉着自己的头发,他就是不敢抬头,怕一瞧见易谦那双眼睛就忍不住要哭出来。
“阿夙?”易谦叫他,气息扑在脸颊上,热得像夏季吹来的风。
夙涯腾地一下就跳下座椅朝外头跑,易谦二话不说就追了出去,引得在另一桌吃饭的庄淮几人也就此跟在后头。
“阿夙……”易谦毕竟跑得快,在人群里追着没两步就将夙涯拉了回来,“你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夙涯绞着衣角,任凭易谦说多少好话就是不肯再开口。最后等易谦说完了,他竟真的没忍住就哭了出来,就是依旧咬牙尽量克制着不肯出声。
“你这孩子哭什么?”易谦往身上一摸,才想起自己的帕子刚才给了夙涯,这会儿没了。他便转身问庄淮要,然后蹲在夙涯跟前帮孩子擦眼泪。易谦一手按在夙涯肩头还能感觉到跟前这小小身子的轻颤,一手就拿着帕子在孩子脸上擦,宽慰道:“我是真没听清。你要不愿意说就不说了。”
夙涯抽噎着战战兢兢地抬起眼,看着易谦无奈的神色,他抿着唇依旧不敢说话,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简直我见犹怜。
“咱们回去吃饭,吃完了就送你回家。”易谦见夙涯不动,那张小脸上又露出了害怕的神色,他便耐心问道,“怎么了?”
夙涯来回搓着手,眼见着双手都被搓红了,就快要脱皮似的,易谦赶紧阻止道:“你怎么就一问三不答呢?”
听着易谦一声叹息,就连这会儿正渐渐绚烂的霞光都为之暗然失色。夙涯想了想,终于开口道:“我……没有家……”
得到夙涯的回应,易谦又是高兴又是一阵心酸——没有家是什么意思?
“那你住哪?”易谦问道。
夙涯又低头不答。
身边经过了好些人,有的就当没有瞧见继续走自己的路,有的则会稍稍放慢了脚步看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究竟在做什么。
易谦有些受不住路人这样的注意,便直接将跟前的夙涯抱起,托着刹那间惊慌失措的孩子,感觉到有双手环上了自己的脖子,他扶了扶夙涯的肩,道:“不说就不说,先回去把饭吃完。”
易谦身上有种特殊的味道,刚才夙涯猝不及防地被抱起,他便本能地靠近易谦怀里,闻见那股气味,瞬间就觉得安心了许多。然后还有些焦虑的孩子就这样愣愣地盯着眼前这张侧脸,再也移不开视线。
重新坐回到饭桌上,夙涯第一个看的不是易谦,而是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庄淮。看着那道背影,孩子就心头一凛,吓得不敢再多看。
易谦随之看去,见庄淮也正朝这里望来,他笑了笑,回头时见夙涯束手束脚地坐着,便又想去揉孩子的头发,然而最终那只手也只是落在夙涯瘦瘦的肩上,轻轻拍了拍,道:“好好吃饭。”
夙涯慢慢端起碗筷,一口一口地吃着,见易谦又给自己夹菜,他抬眼,跟做贼似的怕被紫衣少年看见。但见易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两人有了交汇点,他便立刻低下头一个劲儿往嘴里送饭,一时没注意,还把自己噎着了。
易谦笑着去拍夙涯的背,笑道:“没人跟你抢,慢点儿。”
夙涯依旧怯生生地不说话,耸了耸肩膀再点点头当是对易谦道了谢。
吃了饭,天也暗了好些,西边就剩下那一点微弱的亮光,这会儿迎城的街道上,已经挂起了灯笼,在春夜的风里轻微摇着。
晃动的灯光照在易谦一行人身上,将投在地上的影子都照得摇摇晃晃的。
“阿夙啊。”易谦叫他,见孩子终于很利索地抬起头,他又矮下身,跟夙涯大眼瞪小眼。
夙涯本就对易谦心怀愧疚,经不起这少年的调侃打趣,就被盯着看了这么片刻的功夫,小脸又红得跟熟透了的苹果似的,巴巴地像在求易谦别再这样看他。
“回去路上自己小心。”易谦道。
还在绞衣角的手登时停了下来,夙涯用力地点点头转身就又跟白天那样一溜烟儿地跑开了。灯影中孩子的背影并不因换上的那一声干净衣裳而优容高贵,倒是那仓皇离去的脚步将他的心虚跟慌张表现得淋漓尽致。
“庄淮。”易谦看着最后消失在视线中的身影,站起身道。
“殿下真的要插手?”庄淮问道。
“你也知道事情不简单?”易谦笑道。
庄淮肃容,不再回答。
“查查也不是坏事,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易谦道。
于是就有一名侍卫朝着夙涯离开的方向追去。
“殿下离开帝都也有一段时间了,是不是该择日回宫了?”客栈厢房内,庄淮道,并递上才沏好的茶给易谦。
易谦接过茶杯,笑骂道:“庄淮啊庄淮,好不容易出来一回,你就这么急着回去?外头景致怡人,风光秀丽,难道不比宫里那朱墙飞瓦好?”
“今日光是一个孩子就敢在殿下面前放肆,虽然带了侍卫出来,但毕竟难保万一……”
“好了好了,回帝都这事我心里有分寸。”易谦打断道,又将庄淮拉着坐下,道,“我知道让你帮着做笔录这事儿辛苦了,等回去了一定好好犒劳你。”
庄淮默然不语。
易谦见庄淮像是默许了自己的意思,便惬意地啜了口茶,看着桌上烛火,他又道:“怎么人去了还没回来?”
“既然事有蹊跷,必定不会这么快就回来。”庄淮淡淡道。
想夙涯一日两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不是被人追就是被人打,还顺手偷了自己的玉佩,易谦就知道这初遇相救的戏码必定不会是偶然,但他当时看着夙涯水汪汪又可怜巴巴的模样竟就真的心软了帮那孩子解围,算不算得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见易谦自哂,庄淮却是不甚好气道:“殿下居然还笑得出来。”
“不笑是要我哭吗?不过……阿夙那娃娃哭起来倒是好看。”想起夙涯哭红的双眼,泪痕淌在脸上还在抽泣的样子,易谦便又笑了出来。
庄淮看着眉宇间满是回味的易谦,心道眼前这紫衣少年也不过十四的年纪,怎么一说起夙涯就欣喜得好像那是自己的孩子,捧着抱着都怕会弄伤似的,以前在帝都也未见这堂堂九皇子对谁有过这样在意的举动。
“庄淮啊,你说等等人回来了,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呢?”易谦此时兴致颇高并满是好奇,这眼光就跟他在路上瞧见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一样,立刻就将仅剩下的那一点点童趣给拾了起来。
“等人回来了,殿下问过了,也就知道了。”庄淮依然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样。
易谦正暗叹着“不解风情如庄淮”就听见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有些匆忙。
将人唤了进来,易谦头一个看见的却是被抱在侍卫臂弯里的夙涯——孩子如今身上裹着侍卫的外衫,已经昏迷,露出的脖子上还有几道血痕,脸色苍白,奄奄一息。
“怎么回事?”易谦一面追问,一面就将夙涯抱进怀里安置到床上,“寻了大夫没?”
“已经去了。”侍从回道。
“庄淮,给找套衣裳先帮孩子穿上。”易谦忙道。
庄淮这便与侍从一同离开。
江南春光里的相逢(三)
跟去的侍从说,夙涯住在城南一处破庙里,那里还有一并二十多个跟夙涯一般年纪的孩子,被人牵制着在迎城里行乞或者偷盗。
易谦一面看着才上过药的夙涯,一面听侍从回报。想起方才见到的孩子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易谦便心生怜悯,伸手轻触上夙涯还有些发热的额头,顷刻间眉目凛冽了一些,问道:“人都散了吗?”
“属下当时只顾着将这孩子带回来,没有多顾其他。”侍从回道。
一回去就被人扒了身上的衣裳,还要遭受毒打,无怪乎夙涯说自己没有家,但这个孩子怎么就傻得不会跟他说明情况呢?
夙涯双唇翕合着像在说什么,易谦附耳上去仔细听着,却是听见极其模糊的音节,像是“爹、娘”之类的字眼。
易谦又是一声叹息,抬手道:“庄淮。”
“知道了。”庄淮毕竟是了解易谦的,当下不用少年多说,他便清楚下一步要如何去做。
有时连易谦都不得不感叹庄淮对自己心思的洞悉,事后他说起这件事,便又是一番感叹。
“庄淮做事,向来最是妥帖,我只要放心就是。”听完审,走出城令衙门时,易谦笑吟吟的满脸都是对庄淮的夸赞,一步步拾级而下,手里牵着夙涯,满心畅快。
当日易谦的意思就是将这件事交由当地衙门处置,又怕地方官员不够尽心,他便让庄淮带着自己的印信过去,即刻就将事情给办了。
谁知庄淮顾忌着易谦泄露了身份,居然将一个同样与夙涯一并被欺侮的孩子引着对迎城城令下了手。城令当场就将人拿下,庄淮再适时出现,好说一通,便让城令下令将聚结在城南那间破庙里的恶人统统拿下,将孩子们救了出来。
“不过后头还有事要处理。”易谦看着夙涯,忧虑之心又起,道,“这些孩子要如何处置?若是由着他们自生自灭,救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庄淮凝神,他考虑过这善后之事,但一时间也没有解决之法。
“阿夙,你有主意没?”易谦随口一问身边的孩子。
夙涯抬头,才恢复过来的脸色看着白里透红,就是还有些瘦。这会儿孩子正迷茫地看着易谦,见着紫衣少年淡笑的眉眼,他抿紧了唇。
易谦摇了摇头,正要与庄淮说话,却听夙涯道:“我们都是住在破庙里的。”
忽然听见这长久沉默的孩子开口说话,易谦很是惊喜,便继续问道:“然后呢?”
夙涯瞅了瞅好整以暇的易谦,再偷偷瞄了一眼庄淮,低下头,眉毛皱了皱,道:“离开了破庙,我们也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没有人再管我们了。”
忽然就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纵使夙涯从来不承认那个禁锢了自己并且有那么多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孩子的地方是家,但确实,只有那里,有片瓦遮头,那些人贩子虽然会毒打他们,但也能保证他们不被饿死,只要努力一些,多出去干活,至少不用担心会流落街头跟那些更加形单影只的乞丐一样潦倒而死。
易谦看着夙涯踌躇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肩,思忖片刻之后叹道:“看来我是要辜负庄淮你的一片好心了。”
“殿下是要?”
“咱们再进去找城令大人说通说通。”易谦拉了拉夙涯,笑道,“阿夙跟我一起进去,让你跟城令说。”
夙涯惊慌得直接将手从易谦掌心抽了回来,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有我在呢,别怕。”易谦朝夙涯伸着手,道,“把该说的都说了,难道你不想帮你那些朋友了?”
日光下易谦的笑意带着鼓励,朝夙涯伸来的手张开着仿佛就托着破庙里孩子们渴望安定和顺的心愿,只消夙涯往前走两步,便可以就此达成所愿。
庄淮看着两人僵持的模样,有些不耐烦地先提步朝衙门走去。
“庄淮走了,我也进去了,要是城令不听我的,我也没办法了。”易谦故作无奈,放慢了速度转过身,就等着夙涯上前。
果不其然,孩子心底希望帮助同伴的心情在易谦整个人都背过身去的瞬间膨胀开,夙涯即刻上前揪住易谦的袖管,眼巴巴地攥着袖角在手里,期盼着仿佛有很多话想要说。
眼见自己得了逞,易谦眉眼笑得更开,索性俯下身将夙涯抱了起来,伸手捏了捏孩子的鼻子,逗笑道:“不逼你就不肯动,真不知道哪天你这个小家伙肯自己开口多说两句。”
夙涯有些无所适从地低着头,听着易谦朗朗的笑声,只觉得少年方才那一捏直接就捏在了自己心头,揪起一阵小小的高兴,顷刻就教他红了脸。
城令接到易谦的印信,不敢有丝毫怠慢就出来相迎,见着堂堂皇子居然还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不由多了几分惊讶与困惑。
易谦倒是极其坦然,与城令道:“这就是城南那群孩子中的一个,我带来见大人,说说情况,也商量商量怎么安置那些孩子。”
易谦的口气就像与人闲话家常一样随意,但城令依旧诚惶诚恐,迎了几人坐下,又见易谦将夙涯抱在腿上没有要放下来的意思,他便暗道这小孩与易谦必定关系匪浅,是故听夙涯讲述情况时都多上了几分心。
“九殿下的意思是要将城南的破庙改成善堂,收容那些孤儿?”城令问道。
“城令大人以为如何?”易谦方才还抱着夙涯眉眼含笑,如今看向城令,虽然面色肃正了不少却也看来有几分闲暇,如他此时的口吻,听着多是商量商量。
当朝皇子既然开口,他一个地方官员哪里能说个不字,况且又是行善之事,保不准将来还能在自己的政绩中记上一笔,虽然是小事,但如若能从眼前这位皇室贵胄口中说出来,势必情况也就不一样了。
思及此,城令便谄媚着笑道:“自然不能对那些孩子置之不理,下官这就命人着手去办。”
如此事情暂且得到解决,易谦心中满意,又听城令相邀今晚在府衙用膳。
“城令大人好意,易谦却之不恭。”易谦将夙涯放下便站起身,又转身与庄淮道,“带阿夙先回去吧。”
庄淮点头,却只是看了夙涯一眼就转身先行离去。
夙涯小小的身子还站在原处没敢动,眼巴巴瞅着易谦像是有话要说。
“你要留下来?”易谦问道。
夙涯朝易谦眨巴了两下眼睛,又回头看看已经走出一小段的庄淮,咬着嘴唇又在想什么,忽然就跳到易谦身旁,伸手扯着少年的衣角。
易谦开怀,矮下身在夙涯跟前,指尖点了点孩子的鼻尖,道:“算你这个小家伙有眼光。”
然而这顿饭却是吃得食不知味,夙涯纵然坐在易谦身旁受了好些照顾,但这会儿小宴上都是迎城里的地方官员,易谦一个堂堂皇子坐在里头,跟众星拱月似的被众人溜须拍马。
易谦脸上含笑,周旋在一众官员之间,游刃有余得仿佛就是个久经官场的老手,全然不似在深宫中养尊处优、兴起了就出来游玩的皇室子弟。
夙涯乖乖地在易谦身边吃着由少年夹来的菜,安安静静的,一双眼也不敢乱看,就怕不小心跟哪位大人对上了,被那一身官威吓得哆嗦了给易谦丢脸。
酒足饭饱,易谦便在众人围拥之下离开了府衙。
夙涯这会儿跟条小尾巴似的走在易谦后头,吃饱喝足的少年皇子脚步也显得轻松许多,微微甩着袖子就走在迎城的大街上。
“阿夙啊……”易谦随口唤了一声,却不见有人回应,他便又叫了一声,“阿夙?”
依旧没人回应。
易谦回过头,瞧见小家伙正站在身后一段的路上局促地看着自己,将近傍晚,霞光已上,绚烂地笼在迎城的亭台楼阁之间,披在夙涯身上,颜色暖暖的,就忽然有种归属感。
易谦没有走回去,直接蹲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