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夙哥哥,你的眼睛会说话。”连宝一手撑着下巴,偏过头看着夙涯的双眼,真像在专心致志地读着什么,“阿夙哥哥,你怎么会来忘川的啊?”
夙涯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嚼了几口,斜眼睨着连宝,回道:“想过来……就过来了。”
“这也算理由的吗?”连宝锲而不舍地追问着。
“怎么就不算了呢?”夙涯正视连宝投来的目光,道,“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或者说……不需要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连宝挠挠头,嘟着嘴道:“没有原因怎么会想去做事情呢?就像阿爹是为了养家才去打猎,然后自己做了东西拿出去卖。阿娘是因为当初喜欢阿爹才跟阿爹成亲然后就有了我有了这个家。没有原因的事,怎么会去做的呢?”
夙涯伸手摸摸连宝的头,好像过去易谦对他那样。
他又是怎么对易谦的呢?从最开始怯生生到后来习惯了这种表现就一直这样了,看着易谦对自己的无可奈何,他其实总在心里高兴着——相处之道或许也就此而来,他跟易谦之前可以很亲近,但是做不到绝对的坦诚。
“阿夙哥哥,明天跟我和阿爹进山去吧。”连宝有些激动地拉起夙涯的袖子,“这会儿山里可漂亮了。”
“农大叔是进山打猎的,你怎么就去看风景了呢。”夙涯笑道,“快把馒头吃了吧,不然等会儿冷了就不好吃了。”
连宝不放弃地摇着夙涯的手臂,道:“阿夙哥哥跟我们一块去吧,山里的路我老熟了,到时候阿爹打猎,我带你去看枫树。山里的枫树比城里好看多了,就是这会儿去山里狩猎的猎户有点多,满地都是捕兽器,可要当心呢。”
比忘川城里还要好看的枫树林,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有没有帝都城外的桃花漂亮呢?曾经见过那样的绚烂,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有机会回去了?
大概不会了。
夙涯被连宝缠得没办法,第二日就跟着一起上山了。
果真像连宝说的那样,如今的时节里满山红枫,仿佛整座山头都起了火一样,只是这样站在山脚下望着,都似乎能被那种温度灼伤似的。
“阿夙哥哥你当心些,一定要跟着我走。”连宝拉着夙涯的衣袖跟在农大叔身后,一面走一面兴致勃勃地说,“这会儿山里的动物都储备食物过冬呢,一路上能瞧见好些,所以城里的猎户都喜欢这个时候上山打猎的。地上放了各种捕兽器,还挖了陷阱的,阿夙哥哥你跟紧我,不然会出事的。”
山间小道上总是停不了连宝絮絮叨叨的话语,像是头一回上山来一样。夙涯走在最后面,袖子一直就被连宝拉着——他确实是过来赏枫的。
肩头落了一片枫叶,夙涯拿在手里,捏着叶柄轻轻转了两圈。叶面薄薄的有些透光,放在阳光下颜色浅了一些但依旧好看。
“阿夙哥哥。”连宝用力拽了一把夙涯,将少年拉来自己身边,即刻抱着夙涯的手臂道,“别走神了,这一带是最多猎户出现的地方,很容易进近陷阱里的。”
正说着话,前头就传来一阵动物的叫声,还有草叶细细簌簌的声响。
“哈,有人捕到猎物了。”连宝笑道。
夙涯循声望去,其实只能望见满眼的枫树,红红火火地彼此枝叶交错。
“阿爹的屋子就在半山腰,快到了呢。”连宝拉着夙涯继续向山上走去。
猎户入山打猎大多会在山里住上几天,是以很多猎户都会在山里搭建一所小房子,方便狩猎期间休息。
在入山之前,农大叔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食物,也说要在山里打野味给夙涯尝尝。
因为枫树长得太好,大片的红色交错,将秋季本该呈现出来的萧瑟统统取代,走在其间,全然感受不到那种孤寂——身边总是没有那个人了。
“阿夙哥哥!”连宝喝了一声,却来不及去抓夙涯了。
上山的道路本就有些曲折,也是借着天然的山间甬道再稍加开凿才成的,半边靠山,半边呈斜坡,夙涯一个没留心,脚下踩空,如今整个人侧身就要滚去山下。
好在一旁还有斜生而出的枝杈,夙涯手快,身体下滑的同时即刻伸出手,抓住了那根并不粗壮的枝杈。
“阿夙哥哥!”连宝心知自己救不了夙涯便没有伸手去抓夙涯,以免添乱,只在一旁看着农大叔动手。
枝杈生得有些低,此刻夙涯整个身体都靠这根东西挂着,他伸出另一只手也很难够到农大叔朝自己伸来的手。
农大叔取下身上的长弓,朝夙涯喊道:“抓住!”
加上弓的长度,要够到夙涯显然容易很多,但刚才滑下来的时候,夙涯的左手臂已经被擦伤,使不出太多力气,要是这会儿再松开抓着枝杈的右手去够长弓,很难保证夙涯的左手有足够的力气支持哪怕这一刻的时间。
见夙涯上不来,农大叔直接将弓丢在一旁,顺着倾斜的山势慢慢下去,试图借此直接将夙涯抱上来。
“农大叔,危险……”夙涯抓着枝杈的右手也快没有力气了,此时身体几乎全部贴在了山壁上借以暂时稳住身形。
下来之前,农大叔将随身带的粗绳一头绑住自己的腰,一头就系在山道边的大石头上,这样慢慢从上面下来。
“阿夙哥哥你再支持一下,阿爹这就下来救你了!”连宝趴在山道边,看着此时只能瞧见半个身子的夙涯急呼道。
方才收起的那片枫叶从腰间落了出来,残了一半,飘落去山下了。
夙涯看着那半片残叶在视线里没去,忽然就吹来一阵山风,瑟瑟的,吹得他衣袂飘动,直接就将那片枫叶吹没了。
秋季的山林毕竟有些凉,衣袖在方才滑落的过程里几乎整个被扯裂,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一面感受着流血的痛楚,一面又被吹起的山风吹凉了灼灼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凝固了一样,结了痂。
手臂上的血总也止不住,胳膊都快被浸红了,身上的衣裳也洇了血渍,红得胜过山里的枫树。
夙涯抬头,望见山顶上长得最好的那一片枫树林,“火焰”最高的地方,最能烫伤人。
“阿夙,我变个戏法给你看。”易谦将桌上的烛台推到两人之间,笑道,“你猜猜是什么?”
夙涯正襟危坐,看着眉目含笑的紫衣皇子,困惑地摇了摇头。
易谦伸出手,捋了捋衣袖,道:“我啊,要徒手捏这个烛光。”
“会被烫伤的。”夙涯一时紧张,原本置在膝上的手即刻按上了桌沿,睁大了双眼试图阻止易谦这种自残的行为。
那人脸上总是露出这样不以为意的笑容,稍稍直起身,拍了拍夙涯的肩膀,安抚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夙涯看着易谦伸手靠近正燃着的烛光,火焰跳动,似也在逃避被易谦“摧残”的命运。
“阿夙啊……”指尖就快要触到那炽热的烛火,易谦忽然停下手,看着眼前心绪不宁的夙涯。孩子睁圆了的眼瞳里分明写着对他的紧张跟对这件事的难以置信,这样忐忑的神情教他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起来,道:“刚刚的话,是说明你在紧张……什么?”
“我……”夙涯瘪了嘴,目光闪烁着低下头,下巴直接戳在自己放在桌沿的双手上。这动作做得太猛烈,硬生生磕痛了他,也教那张桌子随之震了一下。
易谦马上扶住烛台,伸手护住蜡烛上的火焰,道:“我就是随口问问,不想回答可以不说的。”
夙涯保持着那个姿势,却是抬眼,与易谦的目光对上,就在烛光里有了交汇。
总是这样晶亮清澈的眼光教易谦忍不住就想去摸摸夙涯的头,然后看看孩子因此怯生生的模样,好像这就是夙涯给出的一种暗示,胜过千言万语,只有他能明白——就像夙涯能够读懂他眼底的温柔,只对夙涯才有的柔和。
然而耳边似乎传来另一个声音,是连宝在叫他,然而那样的叫声,却……越来越远……
我在忘川也还记得(二)
“阿夙,你看。”
烛光在眼前闪烁了一下,教易谦的脸庞都暗淡了片刻,然后光亮回来了,照在那人脸上,还是那样的笑容,问他:“看清楚了没有?”
那么快的动作,怎么会看得清楚呢?况且他刚才一直都在睇着易谦呢,哪里有空去看那人的手是不是真的去捏了那烛火?
但是那张脸,越来越模糊,最后就像被那缕烛光烧掉了一样,漫天的灰烬,飞扬在山顶的红枫林上空,什么都没有了。
夙涯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四周昏暗得只能大概看出树影轮廓——天黑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辰了。
只不过才动了动肩膀,左臂的疼痛就随之传来,疼得夙涯倒抽了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好半天才从地上坐起来。
手臂上的血液好些已经干了,血渍附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但眼下夙涯也顾不得去处理伤口,只想尽快走出这片林子,否则要是遇见野兽,就真的小命难保了。
费了好大力气才站起来,夙涯只觉得要不是还有些求生的意识,兴许他就被浑身的痛楚折磨得直接躺在地上任自己自生自灭了。
先前农大叔下来救他,但那根枝杈忽然就断了,他连农大叔的手都还没有够着就一股脑滚下了山,那个时候的脑子里,全是易谦的样子、易谦的声音,想着想着,就算身体被山地上的石头硌了、哪里弄痛弄伤了,也没有太大感觉,然后就一直昏迷到现在,连梦里都还是那个人,还有那段烛光,将彼此的样子映在对方眼底。
踉踉跄跄地走了不知多久,夙涯实在没多少力气了,就倚着一旁的大树休息。
这里的树长势不及山上茂密,是以如今月光透过枝叶缝隙照来还算能看得清周围环境,只是这满眼的秋季山林景象,再有孤月高悬,总显得凄凄凉凉。
山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吹得夙涯觉得冷了就想蜷起身,就是这牵动了全身的疼痛教他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得相当吃力——跟当初被烛火烫到相比,那时候简直太幸福了呢。
“阿夙,看清楚了没有?”
“没……没有……”夙涯低头看着亮起的烛火,忽然又见那只手快速地在其中捏了一下,快得他没来得及眨眼也依旧没有看清楚。
“这下呢?”易谦又问道。
这回他不说话直接摇头。
易谦的右手又一次停在烛火边,道:“这次可要看清楚了。”
于是易谦就在他的注视下,将这个简单的动作又做了一遍,并且稍稍放慢了速度——其实依旧很快的。
真的“捏”住了!
夙涯惊奇地看着易谦那两根手指在烛火中捏合又松开,靠近蜡烛芯。火光依旧,“烧”着易谦的手指,但又完全伤不到他。
“怎么办到的?”一旦好奇起来,也就顾不得平日的羞赧,夙涯抬头问道。
易谦震衣,坐在椅子上,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夙涯从椅子上跳下来,两步到了易谦身边,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拽起易谦的衣袖,求道:“殿下,你是怎么办到的?”
易谦闭着眼似在冥想,然而那一派悠然自得的惬意模样就是摆明了不搭理夙涯。
见了易谦这般回应,夙涯慢慢松开手,重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半个身子爬上桌子,伸出手慢慢朝那烛火靠去。
手忽然就被易谦握住了,夙涯还听见那人亟亟的劝阻声——别胡来,当心烫着。
难得有些失控的态度,不若过去和和气气的,却教夙涯心底升起另一番开心的滋味,不由就笑了,然后抬眼看着桌子对面的人,笑嘻嘻道:“殿下告诉我吧,阿夙想知道。”
“告诉你了也不许试,要是烫着了就把你带去庄淮那住一阵子。”易谦还握着他的手不肯放。
夙涯显然乖乖地点头了。
“捏的时候往火焰里头捏,动作还是要快,否则依旧要被烫到的。”易谦道。
“哦……”夙涯恍然大悟却依旧半知不解,想着明明就是烧起来的烛光,捏外面跟捏里面有什么分别吗?怎么捏了里面就不会被烫到呢?
“时候不早了,回去睡吧。”易谦冲夙涯道。
小家伙跑得很快,提溜一下就蹿了出去——太好奇了,所以想要马上试一试。
夙涯看着自己房里烧着的那根蜡烛,烛光冉冉,然后回忆着方才易谦的动作,这就掀起衣袖想要试验一番。
一面想着易谦说的要诀,一面把手伸向正在燃烧的烛火,夙涯心底还是很忐忑的。
拇指跟食指慢慢地靠近火光,却总是在想要下手的时候因为那一小会儿的犹豫而停止。夙涯咬住嘴唇,手指反复朝烛火戳了好几下,终于下定决心,只是毕竟第一回经验不足,动作又慢了好些,所以硬是被烫着了。
左手搓着右手那两根手指,尽管只有那一点点的痛,却还是能教他几乎就要从椅子上摔下来。
卧房的门此时被打开,门口站着的就是易谦。
夙涯赶忙将双手藏去身后,动作一大,整个人就当真从椅子上翻了下来,咣咣当当的一阵声响,孩子吃痛的叫声立刻传来。
“阿夙……”易谦来不及抱住夙涯,只拽了他的袖角。
夙涯慌张地站起身,赶忙将袖管从易谦手里抽出来,后退了好几步站好,双手藏在身后,将头埋得极低。
“阿夙。”易谦将翻倒的椅子扶正,挑了衣摆坐上去,定睛看着几步外的夙涯,道,“过来。”
孩子还站在原地不敢动,直到发现易谦动了身形要过来,他才赶紧小跑着到了易谦跟前,生怕那人真的生气了。
“手。”易谦睨着始终垂首的夙涯道。
易谦越是这样说,夙涯就越要把手往后藏,最后两只肩膀都往后扳得教他不得不挺起胸了,那颗脑袋却还是跟快谢了的花一样垂着。
易谦直接就抓了夙涯的手出来。
“阿夙以后都不敢不听殿下的话了。”快要哭出来似的,夙涯一面说一面试图将手从易谦掌心里缩回来。
偏生易谦握得紧,最后整个手掌都将夙涯的手给裹住了,还将那孩子一并拽到自己怀里,柔声道:“总不会教你吃亏的,以后别这么玩了,到时候真伤了,急的也不是旁人。”
那声音总是这样柔软,像是上等的绢绸一样裹着夙涯,由不得他拒绝这样的好意与关心,这就乖顺地点了头,凭着易谦那样搂着他,方才那些被烫着的痛、被摔着的疼,还有瞧见易谦时的慌张,都不见了,觉得安全得很。
其实也就是被烛火烫着的那一刻之后,指尖有些微的灼热感,要真说痛,还是发现易谦之后从椅子上摔下来那一记疼得比较厉害。
想起易谦,夙涯就不由笑了出来,月光下这样窘迫的一个人,却在想起易谦的时候觉得其实现世还是安稳的,就是跟那人的距离隔得远了一些。
顺手就掏进了衣襟里,然而总是揣在怀里的那样东西不见了。
夙涯坐起身,又将自己身上都查看了一遍,确实找不着那件东西了!
扶着身旁的树干站起,夙涯努力回想着从山道边滚落后一路而来的记忆,试图寻找出可能遗落那东西的地方。
月华清明,将秋夜衬得更加凉寞,照得那在山林里几乎一步三摇的身影愈发孑然。
借着月光,夙涯拨着杂草走在那一路过来的山道上,明知道是大海捞针,他却还是这样做了,只因为那是过去易谦给他的东西,他一定要带着,就算找着的时候已经不复完璧,也势必要寻回来的。
山林里只有夙涯俯身寻物的身影,踩着枯枝残草,声音回荡在秋夜空荡的山林中,与偶尔传来的不知名的鸟叫声交织在一起。
走了好些时候,寻了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