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琨这就离开,也不教易谦一起,说是琐事太多太麻烦,要易谦好好休养,早日回宫里去见见皇帝。
易谦点头称是,待目送着易琨淡出了视线,他才发现夙涯竟不知何时就躲在一旁的树丛后面正偷偷看着自己。
紫衣皇子脸上又浮现出以往的笑意,朝夙涯招手道:“阿夙过来。”
这样快速的神色转换,方才还弥漫在易谦眉宇间的思索教那双眉锁得紧紧的,然而这片刻的功夫又仿佛拨云见日一般晴朗起来,夙涯还站在原处有些恍惚,直到瞧见易谦朝自己走来,他才从树丛后头出来,听见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站着,当心再被虫子咬了”。
不问他什么时候过来的,却在担心他会不会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又被咬出那些红色疙瘩,夙涯知道易谦总是关心自己的,却在这一刻似乎被触到了最柔软的那一根神经,鼻子居然酸酸的,方才被易谦抹过药的地方都又变得灼热起来。
“又发什么呆呢?”易谦捏了捏夙涯的鼻子,道,“别总待在寺里了,咱们出去逛逛。”
易谦拉着夙涯离开了飞音寺,两个人没带侍从,就这样走在帝都夏季的街道之上。
毕竟是大暑的天气,这会儿虽然快近日落,阳光却还仿佛可以在人身上烫出几个洞来的样子,夙涯一面走,额角一面沁汗,最后他不得不与易谦求饶道:“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易谦淡淡一笑,领着夙涯就往一旁的一间茶寮走去。
只是两人还未走近茶寮,那头就有人泼了水出来,易谦即刻将夙涯护在怀里带着闪到一边。
“没事吧?”易谦问道。
夙涯摇头。
周围很快就围拢过来一帮子的人,分明就是看热闹的,却不是为了夙涯跟易谦,因为茶寮里,有个极其泼辣的声音传了出来。
“敢调戏本姑娘,下回,我就不是拿这凉水泼了!”少女脆生生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格外清亮。
夙涯茫然地看着易谦,扯了扯身前人的袖管,道:“我们过去看看吧。”
“不许一个好心就说要出手,咱们这会儿可没带人出来,保不齐要出事的。”易谦与夙涯约法三章。
夙涯点头,这就抢先钻入了人群中。
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三)
夙涯好不容易挤到了人群前头,拨开身前人一看,就瞧见一个穿着红裙、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另一头一个面相猥琐的中年男子呵斥着。
“看我家爹娘不在就这样动手动脚,上回我爹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红裙少女顺手就抄起身旁的一只水壶,目光炯炯,那一双柳眉都快要竖起来了。
中年男子瞧着少女气势汹汹的样子,捂着刚才因为要躲开少女泼来的水而撞到的手臂,又看着眼下路人纷纷过来围观,便灰溜溜地走了。
少女不忘再朝那仓皇逃窜的背影挥了挥拳头,嘴角扬起,又见周围这一圈看好戏的人,便扬声道:“散场了散场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众人悻悻离去,那少女便将水壶放回桌上,然而眼角余光里却停驻着一道身影,引得她不由回头,正瞧见站在街边的夙涯。
少女看了许久,原本舒展的眉微微蹙起,抿抿唇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却转过头拿起抹布去其他桌边擦桌子。
夙涯忽然追上去盯着那少女看,问道:“是你吗?”
“什么是不是你?”少女更用力地在桌子上擦了两下,显得很不耐烦,回头想要推开碍着自己干活的夙涯时,抬起的手却又停下,道,“让让。”
夙涯退开,那红裙少女便继续在茶寮里走来走去地做事,只将夙涯当成透明的一样。
易谦到夙涯身边,问道:“你们认识?”
夙涯抬头看着易谦,褐瞳里分明显露着他有些话想要跟这紫衣皇子说,但此刻双唇却紧紧抿着。
“客官是不是要喝茶?”少女转过身没好气地问道,“要是不喝茶,麻烦别站在这里碍着我做生意。”
比夙涯还要矮一些的身段,那少女说话的气势却高出了夙涯一大截,像是个……讨债的……
夙涯拉着易谦就往身边的椅子上一坐,那少女过来问道:“喝什么?”
夙涯看看易谦,跟做错了事一样在向易谦求助。易谦微笑着与那少女道:“小姑娘你看着来吧。”
少女这就转身去拿茶。
“阿夙?”易谦低低叫了一声,“你怎么了?”
即使这会儿红裙少女背对着自己,夙涯也只敢用眼角去偷偷瞄上两眼,还未等他开口说话,少女就将茶水送了上来,然后又离开去。
易谦帮夙涯倒茶,茶水落入杯中发出声响,不急不缓,像是从记忆里慢慢流出来的一样,教夙涯又想起当初在小屋里陪自己说话的那个红裙女童。
“当初……”夙涯捧着杯子,目光不由落在那袭红色背影上,道,“是她给殿下通风报信,不然……”
“送信的那个是她?”易谦由此打量起不远处的少女来,这身红裙虽然与过去他看的画像上有所不同,但真要牵扯到一起,如今少女这侧脸与画像上还是极其相似的。
“恩。”夙涯点头,道,“当初她给我送饭,不知道在饭里放了什么东西,一段时间下来,我浑身无力,整个人跟快死了一样,所以那些人就要拉我出去埋了……”
这就是当时那小姑娘说的“要是熬得过去,你大概就没事了”,不过也好在易谦及时赶到——小姑娘不识字,只能画画代替了。
“后来她就不见了,没想到还在帝都里。”夙涯见那少女转过身来,他就即刻低下头,低声道,“而且好像比以前泼辣多了。”
易谦轻声笑了出来,心里却能大概明白今时今日这少女为何不肯与夙涯相认的原因了——那些都是不光彩的过去,好不容易脱离了那样的境地,想是谁都不愿意被人挖出来的。
“她现在过得挺好。”易谦道。
“可是……”夙涯忽然抬头,开口欲言的情绪却在触到易谦浅笑的神色之后消失不见。
“可是什么?”易谦问道。
“可是……我觉得她过得不太好……”当时那些同病相怜的感受又一次浮上心头,这是无论经过多少时间都不会被磨灭掉的,所以如今那红衣少女才会拒绝跟夙涯相认,甚至带着些反感。
“你又知道?”易谦笑问道。
“我……我……我觉得的……”夙涯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被身后街市上的人声彻底覆盖。
易谦看着夙涯渴望帮助那少女的神情,却迟迟都没有做声。他对夙涯的照顾,从另一种角度看来甚至是带着某些溺爱的,只要是夙涯想做的事,不跨越他的底线的,他都会由那少年去做。
是以在那一次遇见之后,几乎天天,他都跟夙涯一起过去那间茶寮坐坐。
少女对他们的到来由起初全无好气到后来……直接视若无睹。
这两个衣着看来不凡的世家子弟每天往这茶寮里一坐,看这组合有点奇怪,但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阿碧姑娘,茶没了。”易谦朝才收拾停当的少女唤道,双眼笑得弯了起来。
阿碧,这是她的名字,是易谦从旁人口中打听来的,但夙涯一次都没有叫过,因为他胆小。
易谦从来不喝茶寮里的茶,这点阿碧很清楚,但有了易谦跟夙涯日日过来茶寮,一坐就是大半天,出手也阔绰,她的日子可是好上了许多,尤其是收养自己的养母,居然巴望着将她卖去易谦身边。
阿碧将水壶往桌上一丢,看了眼低着头的夙涯,又与易谦道:“易公子,这会儿太阳都要落山了,我们准备收摊了,这壶茶,您是准备喝上多久?”
“阿夙说喝到什么时候就喝到什么时候。”易谦直接将话题引去了夙涯身上,并且带着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眼见着易谦将自己往火坑里推,夙涯只将头埋得更低,还往那紫衣处靠了靠——另一边就是阿碧,要是惹恼了她,也许她就拿着扫帚赶他们走了。
易谦跟他说过,阿碧虽然被茶寮的夫妇收养了,日子似乎确实不怎么好过。茶寮的男主人嗜酒,成天喝得烂醉,女主人因此经常大发雷霆,盛怒的时候直接拿阿碧出气,过去好几回女主人都揪着阿碧当街打骂。
“别看阿碧平时对人凶悍,底子里也是个怕再漂泊的性子。大概是被之前那件事吓着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落脚的地方,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所以偶尔受点苦,她也忍下来了。”
那时易谦看着夙涯,眼含柔光,看着夙涯怔怔的目光,笑容温和。
大概就是因为听了易谦这样的话,夙涯就更想帮阿碧一把。他不能求易谦像对自己一样直接将阿碧带在身边,却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间接地帮助那个少女,即使每回来阿碧都不给他好脸色看。
看着夙涯出神,阿碧伸手在少年眼前晃了晃,稍稍矮下身问道:“喂,你发什么呆呢?”
被那五根手指晃得搅乱了思绪,夙涯这会儿还没将情绪收拾好,就傻愣愣地看着阿碧,一个字都不说。
今次阿碧倒没生气,反而双臂曲起,手肘撑在桌沿上,双手托着下巴,对上夙涯呆呆的眼光,态度也好了很多,问道:“我说小哥哥,你要坐到什么时候?”
少女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映在夙涯视线里,眨啊眨的看得他好不自在,这就像是被不知什么东西烫着了一样,他忙退到易谦身边。肩头扶上易谦手掌的同时,他还听见那紫衣皇子朗朗的笑声。
成功调戏了夙涯一回,阿碧满意地直起身,双手抱胸看着还有些惊慌失措的少年,又见易谦低眼满目含笑地看着夙涯,她便道:“该是吃饭的时候了,两位客官行行好,放我回去吃些东西吧。”
“阿碧姑娘,可愿意跟我们一块吃顿饭?”易谦问道。
这话要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来,难免就带了轻薄之意,但如今易谦怀里靠着夙涯,笑得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就是听不出半分调侃的味道来。
夕阳将要隐没在帝都城西,这会儿街上也多是归家的路人,然而她的家,究竟是在哪呢?
阿碧这样惆怅了片刻,又瞟了一眼夙涯,见少年已经直起了身坐好,这懵懵懂懂得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样子教她不由看着发笑。回头又看了一眼正朝这里窥探的茶寮女主人,她便笑道:“我跟我娘说一声。”
于是易谦一行三人就找了处酒楼用膳。
阿碧也是个喜欢吃辣的主儿,是以跟易谦还算志趣相投,只是这样难免辛苦了夙涯,同时这往常总被易谦捧在手心里的少年,如今却被那两个无辣不欢、相谈甚欢的人丢在了一边。
然而夙涯心底依旧觉得高兴,看着阿碧在席间始终没有消退的笑容,少女的笑声犹若银铃,听着格外悦耳。
一顿饭下来,阿碧跟易谦的关系似乎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最后分手的时候,易谦甚至说下回带阿碧去帝都最出名的食府吃一顿全辣宴。
“我不跟你客气,等着了。”阿碧笑着朝易谦挥手,又见站在易谦身边的夙涯,她便笑着走近,谁知那少年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直往易谦身后躲,哪里还有当初稍稍显得冷漠的样子。
“谢谢你了,小哥哥。”阿碧笑够了终于将心底对夙涯的感谢说了出来。她自然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夙涯对自己的关心跟帮助,也就是这样一日一日被夙涯“缠着”,原本对过去记忆的深恶痛绝也平淡了许多,再是今天这一顿饭吃下来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由不得她不对夙涯好言相向。
没想到阿碧会忽然对自己说这些,夙涯方才抓着易谦衣角的手慢慢松开,看着阿碧脸上荡漾开的笑意,他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我跟阿夙送你回去吧。”易谦道。
“不用,要是被我娘看见了,她又要多想了,回头她要变本加厉地跟我唠叨,我可受不了。”阿碧挥挥手这就转过身。
见阿碧这样就要走,夙涯赶忙叫住,问道:“明天我还能来找你吗?”
“你要是想来,我还拦得了你?”阿碧又看了一眼易谦,道,“你过来的时候千万要跟易公子一起,人家可比你有趣多了。”
红裙走下石阶,很快就消失在帝都长街之上,仿佛不曾出现过。
阿碧最后那句话教夙涯觉得不太舒服。
“阿夙?”易谦发觉夙涯眉宇间的异样,便好心问道,“怎么了?”
夙涯还在反复体味阿碧的话,冷不防手就被易谦牵住。
“别想多了,你这个小鬼头的心思都快赶上人家姑娘了。”易谦笑意朗然,睨了夙涯一眼,踏着新上的月光朝飞音寺走去。
是想多了吗?夙涯不由握紧了易谦的手,感觉到那个人也紧了紧手指,他就觉得好像是自己刚才想多了。
这个人一直在自己身边呢,从当年遇见的时候起就一直在,说要护着他、照顾他。
是啊,当初是谁奋不顾身地就往填了泥巴的坑里跳,不管他是不是脏得跟个泥球似的就往怀里抱。叫他阿夙呢,阿夙,阿夙,好像过去亲人都没有这样叫他,就易谦一个。
其实,他也好想开口念一回,易谦的名字。
请不要嫌弃他年纪小(一)
后来跟阿碧又“厮混”了几回,得知茶寮女主人又因为男主人酗酒的事迁怒了阿碧,夙涯终于鼓起勇气对易谦道:“殿下……能……”
“能什么?”易谦坐在茶寮的木椅子上,安安定定地看着夙涯。
那一头阿碧还在招呼其他客人,少女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但为什么听着就是带了哭腔呢?
夙涯咬着嘴唇可怜兮兮地看着易谦,大有“你明明知道就别为难我”的讨饶意味,扣在桌沿上的手绞在一起,努力着想要把剩下的话都说出来。
“能……能把……能把阿碧……买……买下来吗?”夙涯说完就捧着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但喝得太快就把自己给呛着了。
“多少钱一斤哪?”阿碧是时过来,瞥了一眼夙涯,纵使感谢少年的好意,但有些事说穿了太招人恨了——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被当成货物一样卖来卖去,但事实似乎只有靠这种方式才能让她摆脱这样的困境。
阿碧在夙涯面前本就强势,是以如今少女这样一问,还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夙涯,直教夙涯的一片好心软得跟纸一样,皱巴巴的,都不好意思再说一次。
“是阿夙说话有欠妥当。”易谦解围道,“阿碧你想离开吗?”
阿碧努努嘴,一脸无奈道:“去哪都一样,说不定走了,还没有留下的好,至少我不会被饿死。”
“可是他们打你。”夙涯关心道。
阿碧凑到夙涯面前,对着少年那双褐色的瞳,道:“被打习惯了就不疼了,难道你能保证我跟着你们就一定过得比这里好?”
“能!”夙涯几乎脱口而出,第一次将话说得这样底气十足。然而一旦被阿碧多盯了两眼,他就即刻泄了气,求助一样回头看着易谦。
“阿夙说能,就一定能。”易谦一手覆上夙涯肩头,含笑着与阿碧道。
看着夙涯信誓旦旦的模样,再有易谦始终镇定得教她不由就去相信的笑容,阿碧也没再反驳什么,耸耸肩,丢下一句“这事得问我娘”就转身走开了。
事情的结果就如夙涯预期的那样,茶寮女主人见易谦开口,二话不说就将阿碧卖给了易谦,喜滋滋地拿着银票走开了。
阿碧看着女主人远去的背影,面无表情,却是在夕阳映衬下仿佛罩下了淡淡的忧伤。街道那么长,女主人脚步欢快地走着,很快就没入了人群里,那些她在茶寮里生活的日子瞬间也都化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