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禁不住笑,"那……这样,行云你先回去休息几天,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大概不会要一个月就能……"
"不。"行云忽然出声打断他,"不……就明天,就明天好吗?我等着你,我白天收拾好东西,晚上你来接我,我们就走,趁着傍晚就离开。"
"行云?"他讶然的看着他,解释道:"明天不行,这边的事情脱不开身,你刚才也听到了明天有关键的戏。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必须得把我这边安排好了再……"
"都决定要走了,何必还管这么多,放下走了便是。"
"这不行,就算要走,也得给这边一个交代。而且这园子于我……也很重要,我不能就这样把它放在这里。你不是也说过行云想要一个光辉的结局吗?"
"我很光辉吗?"行云扬起脸看他,又是那样不知名的神色。
他很无奈的摇头,"行云……"
"就明天,我等你。"行云很坚持的看着他,他再度摇头却还没等说话就被打断,行云忽然凑近轻轻吻了他的唇,很轻的吻,带着行云惯有的气息,然而他却有些不安。
行云忽然笑了起来,他微微侧着脸,唇畔离他很近,就那么笑起来,笑的很开心,也很疯狂,他再吻他,蜻蜓点水。
"就明天,一定要明天。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你要来。"
☆、七
不管时间走的或快或慢,不管有多少人在这长河中丢弃过多少东西,或是不值一提,或是视若珍宝。
他想他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不会忘了那一天的阳光灿烂鸟语花香,不会忘了那一天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不会忘了那一天台上唱着的曲目,不会忘了那一天门口挂起的红绸。
那是他将铭刻在生命里的记忆,是他一生都在经受着的惩罚。
他不相信永远,却嫌永远还太短。
"班主……真有办法,今天果然行云他没来。"小厮笑嘻嘻的探过身来奉承着,他一巴掌打过他,连解释都懒得张口。他靠在园子的门口向外面望着,熟识的人偶尔会打个招呼,他也跟着点头微笑。
可心中却在想着行云……没有人不让他来,是他自己不愿,在他为了他能够回来而不懈努力的时候,他却忽然自己放弃了。
他为他勾画了一个那么美丽的未来,然后等着他走过去,走进去。
他的眼眸微微一黯。
从一早上起,行云就坐在了铜镜前,而不同于以往,他却是在卸妆。安静的,小心的卸下自己伪装的假面,花哨而不真实那一张假面,花花绿绿的颜色从手指尖剥落,带着他每一点的期盼。
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竟然激动了一整晚没有睡着觉,甚至忘记卸下这张脸庞。
可是……是真的很开心,直到现在嘴角都还是忍不住要笑。
从前总是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属于这一出出戏的,他就是他们,他们就是他,不该有人能永远拥有他,因为不能有人能同时拥有这么多人。他们顶着不同的脸孔,有着不同的性格,说话用不同的调子,做事用不同的方法。但其实,只有一个行云。唯一的独有的特别的独一无二的,无论是哪个词语,都能让他想的幸福的笑起来。
在他觉得自己离不开这里的时候,却做出了这么一个决定。昨天还觉得是否冲动,今日却已是满腹期待了。
其实没有那么多所谓担忧,那些曾视若生命的荣誉,现在看来幼稚的像个笑话。
他就只是行云,就是现下的这一个人。
他要去过最幸福的生活,和他最爱的人。
有鸟儿轻鸣振翅归巢,斜阳也西落以待明天。
傍晚的这里,却仿佛是堪堪开始热闹起来。
今晚的这里,门口挂着大红的绸子,张灯结彩宛如天大的喜事,其实不过演一出戏,在他看来,也并无这样重要。然而戏子小厮们却郑重其实的把这天叫做重生日,他满不在乎的摇头。可日后想来,却当真没错。
至始至终,小厮都跟在他身边,几乎是他动一动都让他警惕。
他仍旧维持着靠在门边的动作,宛如从早晨到现在都没有动过,其实他安排了好多好多,希望能够在明天就拎上自己的包去拉过行云。
他回过头,戏台上是众人所认为的最重要的一出戏,那还是一场《牡丹亭》,梦中的柳梦梅抱过杜小姐带着幸福与惊呼的退场离去,台下响起震天的掌声。
可他眼中跟本看不到这些,他们根本就不懂,不懂那戏,不管是戏子还是戏迷。所以他们永远都不可能融进戏里,永远不可能就是杜丽娘,就是柳梦梅。
他只想到一些恍恍惚惚的温暖,他抵着他的额头的时候,他拥抱着他的时候,他们耳鬓厮磨抵死缠绵……他见过他那么那么多张面孔,所以在今后更久更久的时光里对着同一张脸,也不会觉得厌烦。
他突然觉得幸福,幸福的有些无力承受,像是拼命挤进身体里,堆积的到处都是,让他没有任何余地再去呼吸。他却能够用全部的生命去感受着,感受着这拥挤,这窒息。
所以他这个时候不会离开,这是他的选择,要为这场戏一样的前半生,替行云画上最后的句点。
他想着明早看到行云的时候,不知道他会不会特别有生气的骂他不守时让他滚,其实行云从来舍不得,只要说一句软话他的手就拉着他不肯松开。
他想着想着就笑起来,眼中看到台上的那个人仿佛变作了他。
眉眼玲珑间含羞回眸,隔着远远地距离冲着他微微笑。
"一时间望,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的伤心自怜。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傍晚的街道上本不该这样清冷,偏生生行云就是住的偏僻,他的窗临着后街,后街的那边就是河,河上悬着清风,却吹不到高楼里面。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窗台向外望了一整天。
偏偏无人理会的夜晚,就是飘起一支曲来,那唱的同是一曲《牡丹亭》,可怎的太偏偏,偏偏是人满隔街无人还。
"春归人面,整想看无一言,我待要折,我待要折的那柳枝儿问天,我如今梅,我如今梅不与题菚。"
那支曲儿,如同巧雀,轻渺渺飞上天,归去归去,莫再还。
但怎的太偏偏,歌者唱曲原不为自怜,只怪那人当归无期限。
"为我慢归休,缓流连。听,听这不如归春暮天,难道我再,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唉……"
叹息声哀怨,怎个愁肠百结,想为你唱这一支曲,以我最真的面。
我待你共我一歌,再同去把那西湖泛。
怎的你,不还?
那百无聊赖中的一撇,望下去正撞入你的眼,你站在那里无声息,是在聆听着我吗?
那个时候你在下面,张开的双手朝向我,一如既往的温暖。
那个时候我笑了,不管不顾,纵身一跃。
我知道你会来,收藏我心中所有的不堪所有的痛。
我相信你会带我走,看年年月月花开满眼,在我们曾说过的,小小庭院。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我听到哪里暗暗隐藏的一声惊呼。
我看到你的笑,和你盛开的双眼。
在那一个喜气洋洋的夜晚,大红的绸子映了我满眼,像是什么人的喜筵。
我终是没有赶上拉着行云的手逃走。
我只是将他放上顺流而下的筏子,他不该被掩埋在土里,他不该沉睡在凡间。
行云行云,你为什么不看我?
当筏子离开的那一刻,我终于还是舍不得,舍不得他离开我。
我嘶吼着追着筏子一路向前跑,像个疯子。
行云行云,我的行云,你再看我一眼。
☆、尾声
在后来显得更加漫长的人生里,我行走在这个人世间,听着散落在人世的行云遗声。
我还是会总惦念着那个人,却也随着时光的消磨而渐渐变得平静了。
只是听到戏曲的声音还是会忍不住驻足,然后站在那儿久久聆听。
也终于到了江南,学会了那一首曾经的吴侬小调,哼着曲子再走上新的路。
等到老的走不动了的时候,按照当初的约定,买了一个小院子,养上几只鸡鸭,又中下了几棵花树,可惜我连那是什么花都不认识。
当那几棵树开花的时候,我变得更年迈了,话也渐渐的开始说不利索,却总是哼着一支曲子。很多人问我那是什么,干什么天天都唱的一模一样,我只是笑,从来不说话。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不是因为害怕遭人眼光,我已经这把年纪了,没什么好怕的。
只是那些记忆那些时光,是我最最珍贵的,珍贵到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
直到后来,我开始长久的做梦,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那梦里的人都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他们那么幸福,可惜自己好像不认识。
我梦到过最美好的一个梦,是在一个很灿烂的晴天里,一个男子手执着画笔在为另一个人画一张淡彩的脸谱,那个人好漂亮,又好像朦胧看不清楚。只有天空大地镜子和他们彼此,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
"……我们可以一起支起一个小小的摊位,以后做得好了,就能变成大店面,做的不好也没关系,只要能活着就好。你能吃苦,我也能,有钱了就买个小院子,没钱了租赁房子也无所谓。我们可以一直一直呆在一起,天气好了就去赚钱,下雨了就窝在房檐下面,我可以唱上一支曲……"
我听到那个美丽的少年这样说着,那声音好像响在我的耳畔。我好像听到了有声音回答,但奇怪的是那声音又好像是我的。
"嗯……我们会有小小的院落,有鸡有鸭有花有草。不用管嘈杂的俗世,不用听不堪的声音,不用在乎别人的目光……就只有我们,就只有我们。"
我看到那个少年笑了,真美,想要让他永远这么笑着。
然后他抬头,和身后的男子拥吻。
我做着这个奇怪的梦,却全身心的觉得好幸福。
我看到他们有着这样美好的结局。
我悄悄为他们冠上"永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