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他们几个了,朝廷治水的大官要来,知府大人正要各方整顿来着,你若跟他换了,说不定被衙役收了牌,根本不让你打。”
原来如此,看来发难民财一事,并非只有官商才懂得做。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我接水下了山,再坐船进城里。顺道在路边的船上割了块肉,称了两斤蘑菇,我厨房里的调料全泡进洪水里了,就再买了点盐糖胡椒八角粉辣椒末孜然面。
我去北边大漠中收皮草时带了副烤肉架子,恰好搁在二楼没被洪水泡,今天回去后,在回廊上垂下钓竿,坐在铜炉边烤肉喝酒,应是十分惬意。
卖蘑菇的老太太送了我个藤筐,刚好能把肉菜调料都搁在里头,我预备再去酒铺买一小坛好酒。船正向酒铺划,听得一旁招呼:“赵老板。”我转头,瞧见白家的老管事与三夫人正在旁边的船上,想来是三夫人去铺子里查账刚回。我回了个礼,三夫人旁边还站着个养娘,抱着那位小千金。
小千金正在嚎啕大哭,声音颇响亮,我便又问了声怎么回事。三夫人苦笑道:“今天早上她非要跟着我出来,这会子就闹着要回家,张管事还有些事要到前面铺子中办,她就怎么哄也不依。”
我道:“正好,在下要回家去,便让令千金先随这条船回府,然后再送我回去便是了。”
三夫人道:“那怎好意思。”
我笑道:“三夫人这是客气了,这条船明明是你家的船,你这样我可不好意思使了。”
三夫人嫣然道:“赵老板这样说,我们就不好意思推辞了。”遂让船靠了过来,我先接过孩子抱,养娘扶着三夫人也到了我这条船上。
那孩子到了我怀中,在我肩头蹭蹭眼泪鼻涕,喊了两声爹爹,竟然抽抽噎噎地止住不哭了。养娘要抱回她,她扭来扭去地不愿,我道:“不然我就再抱一时。”养娘笑道:“她和赵老爷倒投缘。”我玩笑道:“干脆给在下做干女儿算了。”
白如锦的小千金趴在我肩头,养娘帮我拎着刚才放在脚边的菜筐,小千金相中了筐中的蘑菇,咿咿呀呀地伸手:“爹爹,那个,爹爹,那个!”三夫人蹙起柳眉,轻轻打了一下她的小手,呵斥了一声淘气,小千金立刻嘴一瘪,我眼看她又要嚎啕大哭,到时候肯定是我的耳朵跟袍子受罪,连忙道:“小孩子么,就是淘气些才可爱。”腾出一只手从筐里瓣了一头蘑菇,在袍子上擦一擦递给她,小千金立刻一把攥进手里,咧开奶牙尚未长全的嘴咯咯地笑了,就要把蘑菇往嘴里送。
我连忙拦着,养娘笑道:“赵老爷真是惯孩子。”三夫人却压低声音向我道:“赵老板,刚刚过去那条船,像不像条官船,船上那人,我看不寻常。”
哦?方才我只顾着白如锦的小千金,还真没留意有什么船。经三夫人这么一说,我方才向她示意的方向看。
定睛的一瞬间,正迎上两道视线。
那是条有篷的船,篷是漆黑的乌篷,船身崭新,船上有四个船夫,寻常打扮,腰杆笔挺,非同一般。
船首立着两人,其中一人穿着一身浅衫,端正冷峭,一丝不苟,单看身影气质我几乎要以为是张屏,但,我看了看那已回过身,去瞧别处的人影。
就算不看脸,就算他的背影与以往差别再大,我也能第一眼就认得出。
白如锦的小千金扭来扭去地用衣袖扯我的衣衫:“爹爹,爹爹。”
我收回目光,向三夫人道:“那位别是钦差大人吧。”
他是云毓。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之。。
嘿,最近几天身体状态不好,所以都没有更新,望各位大人谅解。
37
37、第三十七章 。。。
我随着船一道先送了三夫人母女回白府。白如锦不在,三夫人客套地留了一下,我客套地拒了。
从白府折出来后,我在道上捎了一小坛酒,回小楼中支上烤肉架子,喝酒吃肉。
刚洗了肉正在片时,天上又下了阵急雨,浇在水面上别有一番趣味。我生好炭火,铺些肉在架上,再去倒酒。
承州这里土产的酒本都是黄酒,酒坊里也仿些京酿酒、竹叶青、杏花酒之类的来做,味道都不大地道。像我买的这一坛,就是承州口味的竹叶青,透着一股软绵绵的淡甜气,可惜黄酒性暖,现在虽然发了水下着雨挺凉快,到底还是三伏天,我烤了一炉羊腿肉,要是再灌上半斤黄酒下肚,火上加火,嘴边不知道要起多少个燎泡。
等到八月十五的时候,倒是正好喝黄酒吃蟹子。八月十五那会儿,我大约到了东边靠海那块儿了,有新鲜海蟹吃,可以从这里带两坛土产黄酒捎着。
此时阴云压顶,天色昏暗,檐外雨如帘,凉风携着一两点雨水偶入楼内,别有一番自在意趣。我当年曾嫌文人泛酸,觉得他们坐在一间破屋中,对着一畦刚施了肥的萝卜都能做出一篇诗赋,着实矫情。现如今我吃着烤羊肉,看着外面满眼的雨和水,自觉颇为风雅,与他们亦相差不远。
酒壶里的承州竹叶青用今天刚接的山泉水湃上,入口也挺别致。要是再有切得薄薄的西瓜片,用冰镇上,或是冰镇的乌梅汁解油腻,那就更好了。
之前看见了船上的云毓,本在情理之中,不觉得有什么。
我只是没想到,这三年他竟然变化如此大。大约和皇上龙马精神,添了几个皇子有关。
他与启赭,注定这辈子都要活得不容易。横竖容易不容易,如今与我再不相关了。各人都过各人选的路。也许旁人看来不容易,自己正觉得乐在其中。
不知那一见,云毓有无认出我。现在世上已无瘸子怀王承浚,只有商贾赵财,造不了反,觊觎不了皇位。就算他看见了,也没什么好替启赭不放心的。不过也难说,说不定就会猜我实际遁逃在民间贼心不死,仍然勾结秘密势力企图东山再起。
到时候又是带着一群官差冲上来,枷锁一套,铁镣一栓。
我诈死遁逃一出,可是实打实的死囚越狱,欺君大罪,假如能坐实,牵回京城只有砍头一项了。
如今明面上,怀王自尽,宗王醒后,皇上赏了个清白名声外加座大坟墓给我。可谁知道,这些人心中又会怎样想。
死人,怎样都放心,怎样的表面文章都能做。这个死人若要变成活人,就尴尬了,连诈死都能做,秘密势力越发坐实,说不定会立刻下令隐秘地把我给喀拉了,死人还是真正地变成死人才让人放心。
眼下正在洪水中,不好跑路,索性静观其变罢。
云毓如今是在工部而非刑部,此番是来治水而已,真是再好不过。他若真看见了我,心中起疑,必定会暗中观察几日,再加上公务繁忙,书信传递不便,我这里可退的余地依然很大。
从承州出去后,我还是先去东南那边捎着货出个海,去爪洼国之类的地方避两年风头稳妥。
当年我娘曾同我说,但凡身有嫌疑牵扯到皇位,绝对没什么好结果,不论忠奸,都不可能容得下你。我还不全信,到了后来,才发现我爹和我两个,都不如我娘一个女子看得透彻。
那出卧底戏,成了场笑话,到最后还是她老人家给我安排的一条退路换了我条命。
说到遁逃这事,是有些对不住柳桐倚。我当时审度形势,除了启赭外,负责此事的官员中,最精明厉害的莫过于柳桐倚,领头的也是他。只有糊弄住柳丞相的眼,我方才能成功跑路。
于是我便在柳桐倚面前演了场苦情戏,相当逼真,的确糊弄住了他。
任凭再精明厉害的人,亲眼看着一个人喷血暴毙,头也会暂时昏一下。
怀王府里没什么秘密势力,倒的确有两个高手。就是张萧和曹总管。
张萧本名邵奉,曹总管本命岳肃,两人都是昔日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江洋大盗。邵奉善易容,岳肃善轻功地遁。
中州大旱时,邵奉扮成钦差假传圣旨放粮。舒城瘟疫,官兵封城让一城百姓待毙,时岳肃在舒城外做草寇,遂到皇城珍宝阁中,剪了帝冠上的珠挂卖钱买药赈灾,还在珍宝阁中糊满了舒城岳肃替天行道的字条。两人均被官府重金缉拿,先后逃亡边疆,竟然都投在我爹帐下当兵卒。我爹佯作不知。
后来蛮夷进犯,邵奉假扮敌军副将潜入敌营,斩了敌首。岳肃勘察地势,带兵卒百余打通小路,使得偷袭敌营之计得以成功。蛮夷大败。可惜这一役使他两人行藏暴露,后来我爹使计,拖了两具尸首让邵奉易容,只说他二人已死,方才蒙混过去。
他两人从此隐姓埋名,在怀王府中做管事。一做几十年,竟然连我都不知道。
写《白玉神剑》的那位西山红叶生当时还是个无名文士,拿他二人做参照写了一本《乱世盗侠》,以此成名,方才有了之后的《白玉神剑》等等。
只是在书中,为衬托侠义形象,不免对人物颇多润色,把邵奉和岳肃两条识字不多的朴素光棍汉子都写成了风流倜傥,身侧无数痴心小姐美貌侠女莺围燕绕的英俊侠少。两位侠盗遇害后,还有痴心的丞相家小姐一名,公主一位殉情追随。
我小时候不知道张总管和曹总管的身份,从书坊中弄到一本《乱世盗侠》,看得如痴如醉,唏嘘不已,其中有一场岳肃和公主的楼台会,缠绵悱恻后,更有段火辣辣的情事,我一面吞口水一面看,太过忘我,不幸被我爹抓获。他坐在廊下兴致勃勃地翻阅,边看边大笑不止:“扯诞扯诞!”
我娘横他一眼道:“孩子面前,说什么粗话呢。你正经应该把书拿去给老张和老曹看。”
我爹颔首:“娘子说得极是。”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把书中的几页纸折了个角,夹着书乐颠颠地走了。
直到我娘快过世时,才将邵奉和岳肃两人的真实身份告诉我,并且向我道,你和你爹有些毛病一样,我数年前便为你留了条后路。这两人可保你平安。
我却没曾想过真的要用她老人家给我留的路。那药丸我放在内袍领中的暗袋内,本是打算万不得已时用它救云毓,没想到还是我用了。
这条计策也算不上高明,只需要再到义庄中找一具无主的与我身形相仿的尸体。关键要看戏唱得逼不逼真。
我进了天牢之后,邵奉混在狱卒中,先后来看过我两次,第一次是混在启檀启绯来探望我时带的护卫随从中,第二回是遁走那日的早上,又扮作狱卒,进来收拾碗筷。告之我已安排妥当。
那两天柳桐倚楚寻启檀启绯云毓轮番上场,给足了我理由。于是对着柳桐倚唱了一出苦情戏,我唱得酣畅淋漓。
按照规矩,像我这种在狱中畏罪自尽者不能放在牢中,而是先垫一条席子,抬进一个棚子或一间静室内,待仵作验尸完毕,再定如何埋如何葬。
人死了之后,我那皇帝堂侄必定会赐口棺材,一套好衣裳裹尸,以示仁义。我这种的,也不好操办丧事,一定是直接抬去埋了,立个碑,一群大臣和皇上在一起合计,赏我张还算体面的文书,便万事大吉了。
因此可做手脚的地方,就是验尸完毕洗尸换衣时,我恐怕那个时候看守的依然紧,方才和柳桐倚说要烧。一来,显得我童叟无欺货真价实心灰意冷,更苦情一些;二则要抬到城郊偏僻开阔处才好点火烧,荒郊野岭草棚柴垛,怎么都好做手脚。多个换尸的机会;其三,万一柳桐倚回过味儿来不晕了,或者启赭云毓等人起疑,再开棺验尸。又或者宗王醒了,为了做足面子,要把我挪尸再葬。变成把灰比较万无一失。
后来果不出我所料,可能因怀王死了,众人都觉得天开云阔欢喜不已,为了防止空欢喜一场,纷纷来参观洗尸更衣。据两位总管后来告诉我,当时皇上亲自驾临,监督这项程序,云毓、柳桐倚自然也少不了在场,太后不能亲自前来,特派了她哥哥到场,场面堪称盛大。连我那王妃都从尼姑庵中挺着大肚子带着几个女尼一起给我念了一段超度经,祝我放下今生的罪孽,来生做个善良的人。一堆人中,据说只有启檀一个人哭了,柳桐倚半路离场。可惜当时我人事不知,不能亲眼目睹这场盛事。邵奉和岳肃根本没有换尸的机会。幸亏我够精明想到了要烧,避免了诈死变活埋的悲剧。
也幸亏当时天气热,尸首不好放,皇上那里也觉得烧了比较彻底些,洗尸更衣后直接抬到那座原本为本王修建的普方寺中,停尸一夜。我这种的,自然也没谁替我守灵烧纸,看守尸体的护卫不少,因为是个死人,本王生前又好男色,招人避讳,所以也没好好看,邵奉和岳肃这才趁空用易容的尸首把我换了出来。
尸首第二天在普方寺的后院空地上烧了。然后装进一个罐子里,放在棺材中,就埋在普方寺后。
我是在离开京城的马车中睁开的眼,当时顿有种到了下辈子的感觉。我自己在西南山谷中还有徐州的那点后路被云毓套了个干净,沾都不能沾了。曹总管,也就是岳肃告诉我,先怀王妃,我娘,早在数年前就给我留下了条退路。有户籍、有老家,因为爹妈都是买卖人,自小离家,可老家里还留的有宅子,老邻居还记得我小名叫家旺,爬过东家的槐树,偷过西家的石榴。
我先与岳肃做别,和邵奉一道去他师父那里通了腿上的穴道,顺直了筋,腿筋结了十来年,顺起来颇不容易。足养了近三个月方才不瘸了。我辞了邵奉和他师父,回正阳府双桥县秦水镇老家住了几天,看看旧邻居,收拾下空了十来年的老宅子,祭拜了宗祠祖坟,又继续南北各地跑着做买卖。
等出来跑时,也听说宗王醒了,怀王不是奸王变成倒霉冤死的忠臣了。有段时间市井街巷间常议论这个,我听着像说旁人一样,有时也跟着议论两句,怀王实在是个倒霉鬼。
那个骨灰坛子果然被从普方寺后的坟堆里扒了出来,另修大陵墓厚葬,皇上还有模有样下了罪己诏,柳桐倚辞官了。貌似还要把我之前住的怀王府修成个祠堂之类的地方。总之算是皆大欢喜大结局了。
檐外的雨渐渐的小,我回忆三年前及这三年中的种种,就好比这辈子的人在想上辈子的事。可惜西山红叶生封笔已久,若他拿我这段事扯一扯,也能扯出一篇书来。嗯,如果他还在,也应该不会挑上这一段,人人都爱侠客传,谁看无为王爷商贾记?
我往一片肉上洒了些孜然面,替它翻了个身,瞄见一条船远远向着我这楼的方向行来。
我眯眼仔细看了看,像是白府的船。
船靠在栏杆边,果然是白如锦从船舱中钻了出来,跳上回廊,急惶惶大步进厅:“老弟台,有件事情不好。”
我诧异起身,白如锦跺跺脚,拉椅子坐下,搓着手道:“是你定的那批丝出了点事。”
我道:“怎了?”
我本打算在承州呆到八月初,就是为了这批丝。
承州有种土蚕,夏天七八月纷吐丝,不吃桑叶,专吃一种俗称黄油木的树叶。蚕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