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容锦叹气道:“小可汗若不想我插手府中事务,直言相告便是,何必费心想理由。”
确珠面色一寒,“此话怎讲?”
何容锦道:“只怕要从我当上这个盛文总管的缘由讲起。”
确珠收敛神色,默不吭声。
“我只所以能当上盛文总管,不过是靠当日小可汗在塔拉噶托山附近被马贼所困时,我恰巧路过施以援手,解了小可汗之危,所以你才赏我一口饭吃。可是,你心中始终有一根刺,那就是我为何能这么巧的路过,又为何会武功。”何容锦缓了口气道,“因此,在特勤府已有了盛文总管还缺一个昌武总管的情形下,你宁可辞掉盛文总管,让我顶这个位置,也不愿意将昌武总管的位置交到我手中。只因为你怕我另有图谋。”
确珠面色不改道:“说下去。”
何容锦道:“这些年来,你一直暗中嘱咐额图鲁盯住我,可惜我一直没有逾越之举。这次上京,你之所以留下额图鲁,是因为信任他,你之所以带走我,是因为不信我。”
确珠道:“我若是不信你,为何不借着叶护总管之口辞退你?”
何容锦道:“这便是小可汗又一个矛盾之处了。你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来历,来这里有什么目的。这些年你无论怎么提防我都不能太露痕迹,怎么说我也是盛文总管,府里很多事都经过我之手,知道得很多。你若是辞退我,我从此就成了入海的江河,再无踪迹,若在暗处有所动作,岂非令你更加被动?”
确珠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问道:“你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
何容锦道:“很早。”
“为何不走?”
“因为我需要差事,需要容身之所,这是一份好差事,也是一个好的容身之所。”
确珠道:“为何现在说出来?”
何容锦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我知道此时正是多事之秋,又怎忍心小可汗内忧外患,倍加操心。小可汗若是不想我插手,我便安安分分呆在府中便是。你若还不放心,可以叫人看守。”
确珠道:“在你心中,我是这样的人?”
“不敢。”他见确珠低头不语,便打算告退,谁知道确珠突然道:“明日一大早随我进宫。”
何容锦讶异地看着他。
确珠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顾虑是错的。”
何容锦垂头道:“是。”
“去吧。”
“是。”
“等等。把东西放回来。”
“是。”
好不容易从书房里出来,何容锦疲倦地叹了口气。所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话虽不错,可是这朝隐得深,更隐得辛苦。
回房间的途中,他想起举荐托赤之事未来得及说,可惜此时实在不是提此事的好时机,只能日后再寻机会了。
6、斗角钩心(五)
小可汗这个头衔十分暧昧,介于太子与摄政王之间,可算是目前最有希望继承汗位的人选。只是沙纳利可汗正值盛年,其弟密加叶护权倾突厥,与各大部落首领关系密切,小儿子阿力普又是合合可敦的亲生儿子,登基之路险阻重重,确珠要想去掉小可汗前的小字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自己若继续留在小可汗府,只怕早晚会卷进这些纷争中去。
何容锦低头跟在确珠身后,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宫,脑袋里却盘旋着日后的打算。
或许,是该到了别离的时刻。
他看着确珠的背影若有所思。不想确珠突然回头,见他望着自己,不由皱眉道:“发了什么愣?”
何容锦道:“头一回拜见可汗,有些紧张。”
“你这样的人也会紧张?”确珠道。
何容锦道:“小可汗认为我是怎么样的人?”
确珠道:“面对数十悍匪的围攻依然面不改色的人。”
何容锦笑道:“那是因为数十个悍匪之中真正与我对敌的只有五六个人。”
确珠道:“你不怕车轮战?”
何容锦道:“当时又哪里想得到这么多。”
确珠还待再说,就见他使了个眼色,回头见到密加从可汗住的宫殿内出来。
“叔叔。”他行礼。
密加先是微笑点头,待看到何容锦时面色顿时一变,不敢苟同地看向确珠。
确珠道:“他通晓西羌话与中原话,或许用得上。放心,我会管好他的嘴巴。”
何容锦知道这种时候自己插不上嘴,便站在一旁不语。
“管好他的嘴巴又有什么用。”密加叹气道,“今天早上阿力普特勤派遣信使进宫,列举了五大罪状要弹劾我。”
确珠怔忡道:“为何?”
密加道:“罪状列得虽多,归纳起来却可得出一条,就是你父汗的病。说我隐瞒病情,用心险恶,呵,我只是遵照你父汗的命令行事罢了,却被冠以这样的罪名。”
何容锦眼皮子一跳。怪不得确珠被立为小可汗,原来是因为沙纳利可汗得了重病,从诏书宣确珠进京都的急切来看,这恐怕不是一场小病。
确珠道:“父汗不是下令封锁消息吗?他如何得知?”问完,他又恍然地皱了皱眉。
密加也没有解释,只是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这些年的努力叔叔都看在眼里,自你母亲过世之后,你很不容易啊。”
确珠道:“还有父汗在。”
“是啊,幸好还有你父汗在,要是……”密切欲言又止地嗫嚅着嘴巴,最后摇头道,“总之,叔叔我是明白人,你放心好了。最重要的是保我突厥长盛不衰!”他放开确珠的肩膀道,“我既受阿力普弹劾,就不宜再行叶护之职责。我闭门几日,一切待你父汗好起来之后,再还我一个公道吧。”
确珠道:“叔叔何必如此?”
密加摆手道:“这种时候,突厥团结最紧要,若因我之事而引起与阿力普的争执,只会令中原皇帝有机可趁。”
确珠感慨道:“叔叔一心为突厥,父汗会明白的。”
密加颔首道:“你也明白啊。”
“当然。”
密加这才欣慰地走了。
确珠站在原地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才起步进殿。
何容锦不敢像他这样肆无忌惮地走进去,只得在殿外等候,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跑来一个内侍请他进去。
站在门口时不觉得,一入内便闻到一股极其复杂的味道扑鼻而来,味道中夹杂着药味、腥味和檀香味,三味合一,香中带腥,腥中发苦,苦里又弥漫着香气,几乎叫人掩面而去。
“还不过来。”确珠看他踌躇不前,忍不住出声道。
何容锦这才迈开步子。
“父汗,他就是我府里的盛文总管,何容锦。当年你念及他救我有功,曾赏赐他一箱白银。”确珠小声道。
“嗯。”沙纳利顿了好长时间才慢吞吞道,“确珠说,你懂中原话和西羌话?”他每个字的发音都极慢,好似随时会中断一般。
“是。”何容锦干净利落地答道。
沙纳利道:“那就……你去办吧。”
何容锦一头雾水,终于抬头看了确珠一眼。
确珠低眉顺目地坐在沙纳利大床旁边的椅子上,目不斜视。大床上,除了靠着软枕的沙纳利之外,还有一个窈窕的身影。他不敢多看,一扫而过后便重新低下头。
确珠道:“是。”
何容锦不知就里,也只好答应。
确珠这才起身告退。
何容锦跟着他一路退出来,直到殿外才站直身子。
确珠道:“你随我来。”
何容锦暗道:即便不说,他也是要随确珠出宫的。
谁知确珠并不出宫,反而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
何容锦大吃一惊,心中诸般疑惑,却也猜到多半与沙纳利说要办的事有关,只好闷不吭声地跟在他后面。
确珠领着他走过数条长廊,才在一间敞开的大房间外头止步。里面正做着七八个人,一个个埋头苦读的样子,直到王宫卫兵喊“小可汗驾到”才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确珠摆摆手,道:“他是我的亲信,以后便留在这里与大家一道翻阅书籍。”
何容锦满头雾水。
其中一个穿着锦服的虬髯大汉抹了抹额头的细汗道:“这位兄弟来得正好,我们这里正人手不够。不知道这位兄弟擅长中原话还是西羌话?”
何容锦道:“都会一些。”
“那就好了。”大汉朝角落里一指,“那些都是中原人的书,你快看看。”
确珠见他们都盯着自己,摆手道:“你们只管做你们的事。”他走进房中,从堆在角落里的数百本书中随手抽了一本递给何容锦。
何容锦拿来一翻,竟是医术。
确珠低声道:“父汗在一个月前得了一种怪病。白日里精神尚可,却不断发虚汗,只是有时四肢会抽搐不止。到夜里,身上一阵阵发冷,到午夜,身体就会像针刺一样,痛苦难言。这一个月来,父汗日日食不安寝,长此下去……”
何容锦道:“太医都束手无策?”
确珠道:“若是有办法,又怎么会病急乱投医地在这里胡乱找书。”
何容锦恍然道:“怪不得小可汗先前征召能人异士,尤其是擅长医道的。”
确珠道:“突厥部落众多,全赖父汗威名才能使他们齐心合力,一旦父汗有什么事,只怕突厥立时就要动荡。”
何容锦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头不语。
“不过如今纸包不住火,我已得父汗准许,派人入中原与西羌两地,广征天下杏林高手,寻求能解父汗病痛的能人。届时还需你们效劳。”
何容锦这才知道自己的用场,忙道:“万死不辞。”
确珠满意地点点头。
何容锦道:“小可汗可记得我曾提过有一位自称懂得医术的应征者?”
确珠想了想,皱眉道:“记得。”
何容锦暗示道:“他说他与他的朋友是逃出来的,或许,能帮上一点忙。”周围人太多,他不好明目张胆地提起阿力普三个字,只好如此暗示。
以目前看,确珠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阿力普特勤的不和已趋于白日化,若是沙纳利可汗有什么事,只怕即刻兵戎相见。那时,从阿力普特勤府出来的巴哥喜说不定能派上大用。
确珠道:“他们现在哪里?”
何容锦道:“城中客栈,叫托赤。”
确珠颔首道:“我知道了。”
何容锦见他要走,忙道:“还有一事。”
确珠回头看他。
何容锦干笑着抚摸自己的葫芦,“有上等女儿红最好,若是没有,普通的黄酒也凑合,要是还没有,葡萄酒也能解解馋。”
确珠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正当何容锦以为他要答应时,他淡然道:“这段时期,戒了吧。”
“……”
作者有话要说:密加【叶护】←(弟兄)→沙纳利【可汗】←(夫妻)→合合【可敦】
确珠【小可汗兼哂勃特 设】←(兄弟)→阿力普【特勤兼西巴部 设】
7、斗角钩心(六)
看书倒不是苦差事。
何容锦见别人都每日看一本,也跟着慢悠悠地翻一本。若真正说到哭,最苦的莫过于酒虫作祟。尤其到了晚上酒瘾一上来,便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如此几日,同僚见他眼眶深陷,形容憔悴,十分不忍,道:“你为医治可汗的病而如此劳心劳力,实在令我等自叹不如啊。”
何容锦道:“好说好说,本该一起努力。”
“是。”
此后,众人阅书越发废寝忘食。
何容锦不好偷懒,只好一日看三本。如此神速,自然又惹来众人的赞叹。
一个月后,确珠终于出现在视野之内,先是点了一拨人离开,然后对剩下的人道:“你们回去洗漱一番,随我去殿内候着。”
“是。”
何容锦正要随众人往外走,经过确珠身边时却听他轻声问候道:“半月来可好?”
何容锦苦笑道:“不短衣食只短酒。”
确珠道:“再熬几日吧。”
何容锦舔着嘴唇不说话。这个月里,他在宫里偷过两次酒,量不多,越喝越馋,再这么下去,就只能另谋高就了。
确珠似乎看透他的心思道:“王宫不比寻常地,你该有分寸。”
何容锦岔开话题道:“为何将熟悉西羌话的人叫走?”
确珠沉声道:“西羌正在开战,大夫不是被拉去充军,便是躲进山里藏了起来,哪里还能寻见人影?只能从中原里找,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突厥、中原都寻到几位好手。”
何容锦道:“西羌开战?与突厥?”
“不,是内战。”确珠冷冷一笑道,“也好。一场内战下来,无论胜负,西羌王都无力染指突厥。”
何容锦道:“小可汗从何处看出浑魂王要染指突厥?”
确珠道:“当年浑魂王与闵敏王夺位时,父汗便预言过闵敏王必败。”
“哦?”
确珠道:“闵敏王为人敦厚良善,交友便该交这样的朋友,可是做王,他太仁善了。”
何容锦缓缓地颔首道:“原来如此。”
“浑魂王从小便锋芒毕露,事事争先,成年后更无处不展现他的雄才伟略。西羌以勇武立国,这样的人自然更受百姓爱戴。”
何容锦道:“这样的人对突厥来说自然很危险。”
确珠道:“可惜他在近十年内,怕是腾不出手来了。”
何容锦默然。
“你不问他的对手是谁?”确珠在何容锦往外走时,突然道。
何容锦道:“我虽然精通西羌语,对西羌国情却一窍不通,纵然你说出名字我也不识得,又何必再问。”
“是么。”
“是啊。”何容锦止步回头,“小可汗还有吩咐吗?”
确珠道:“没什么。就是你说的托赤,我去晚了,没有找到。”
何容锦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哦,那是他们没福分。”
殿内气氛凝重。
何容锦站在众人后头,从人与人之间的空隙打量沙纳利可汗。他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形销骨立,双眼无神,比一个月前更憔悴。
确珠单膝跪在他旁边,低声地说着话。
沙纳利随着他的话,眼睛慢慢扫过眼前之人,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确珠站起身道:“先由中原楚大夫来为父汗诊治吧。”
站在何容锦前面的人立刻用中原话说了一遍。
那位楚大夫依言上前,手搭着沙纳利的脉搏,凝眉不语了足足一炷香时间,才愁眉苦脸地退到一胖,冥思苦想去了。
确珠又叫了另一个人。
何容锦看着他们一个个上去又一个个下来,皆是愁眉紧锁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知道这场病治疗的希望渺茫。不过之前听确珠形容,他倒觉得中毒的可能比得病的可能要大些。可惜那些书多半讲病理,对毒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至今未看到相似症状出现。
到最后一人,乃是突厥人。
那人摆手道:“可汗放心,我有一法必能治好可汗之病!”
确珠目光一闪道:“什么方法?”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颗的龙眼大小的珠子,道:“便是这颗天神珠。”
确珠道:“这是何物?”
那人道:“此珠乃是天神之物,传说是天神见人间多厄难,心生不忍,于是降下天神珠,希望能解去凡人的苦痛。可惜天神珠只有一颗,粥少僧多,又能救得几人?何况这颗珠子用一次光辉便弱一些,用一次便弱一些,祖上怕天神珠用到最后神力尽失,便将它收藏起来,非到万不得已不得用之。”
确珠道:“要如何使用?”
那人道:“只要将珠子含在口中,病痛便会被珠子吸收,病人自会痊愈。”
确珠道:“真有如此奇效?”
那人抱拳道:“小人便是吃了雄心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