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容锦道:“那你为何遮遮掩掩吞吞吐吐?”
“我……”塔布冲动地说了一个字之后,目光又移了开去。
何容锦看看他,又看看护卫,恍然道:“你在怀疑我。”
塔布看他落寞的神色,嘴唇一动,半晌才道:“不是的。”
何容锦下意识地想去摸腰间的酒,但手指碰到腰带时才想起了为了不引人注目,葫芦已经被他随手丢弃了。
“其实是王……”塔布忍了半天终究没忍住,“是王不想将军知道。”
何容锦心中一动,放在腰间的手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地颤抖了下,“你知道阙舒的下落?”
塔布道:“是,不过王他……”
何容锦心骤然一冷,自嘲道:“我懂了,是他在怀疑我。”不过依照当时的情景,连他都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真的没有和确珠串通。布库帮助他离开,他一心一意地往外逃,确珠率军赶到……一切都发生得那样凑巧。若他是阙舒,想必也会如此想吧。
“将军怎能如此揣测?”塔布又激动了,“王从未怀疑过将军。”
何容锦抬眸看他,眼眸难掩光亮。
塔布道:“王说,要说将军行刺,他信,但说将军出卖西羌,他决不信。”
刚刚还冻得结冰的心顿时被烈阳一照,一股股暖流冲击心田。何容锦道:“他真的这么说?”
塔布坚定道:“是。”
何容锦道:“那他为何不见我?”阙舒目前的处境用四面楚歌形容也不为过,正该是用人之际,为何还将他往外推?
塔布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摇摇头。
何容锦道:“我要见他。”
塔布为难道:“此事不由我做主。”
“那就由我做主。”他口气强硬。
塔布的目光又开始四处溜达。
何容锦道:“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护送他平平安安地回到西羌吗?”
塔布面色松动。
何容锦道:“你若是怕他怪罪,就让我偷偷跟在你身后吧。”
塔布犹豫了下,终于答应。
何容锦松了口气。从阙舒失踪之后,这是他头一次感到了踏实。“他住在哪里,离这里远不远,你们为何分开?”
“其实我们是进镇来打探消息和买东西的。”塔布苦恼道,“只是镇上的药店将伤药管得很严,我打算等天黑去药房里借一点。”
说是借其实就是偷。
何容锦面色一变道:“谁受伤了?”
“王。”塔布见何容锦失色,忙道,“性命无忧。”
何容锦想了想道:“外面到处都是突厥士兵,药房一定布下重兵守候,贸贸然闯进去一定九死一生。”
塔布道:“那也顾不得了。”
何容锦想了想道:“此事让我想办法。”
塔布道:“可是……”
“对了,是什么伤?”
“外伤。”
“好。”
“等等。”
“放心,我有分寸。到时候我会回到这里与你们会合。”何容锦边说边站起身往外走。
塔布呼唤道:“将军!”
何容锦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利落地开门关门,让塔布一肚子的话卡在喉咙里无从述说。
屋里骤然静了下来。
护卫苦着脸道:“你说将军会不会想起我们的穴道还没有解开?”
塔布道:“我可以试着冲冲看。”他凝神静气,开始运真气冲穴道。
谁知刚冲了没多久,门又被人从外朝内推开。
他心中一惊,真气立时走岔,差点走火入魔。
进来的竟还是何容锦。他尴尬地看着离开时什么姿势如今还是什么姿势的两个人,弹出手中刚刚随手捡来的石子,解了他们的穴道,然后不等他们回神就将门关上了。
护卫动了动发麻的胳膊,道:“看来将军还是记挂我们的。”
“噗!”塔布吐出一口淤血,躺在床上大喘气道:“我倒希望他记挂得晚些。”好歹等他把穴道冲破再回来啊。
护卫大惊失色道:“大人何时受了伤?为何不说?”
塔布不语。走火入魔不是什么光彩事,尤其在属下面前,还是能不说便不说吧。
护卫道:“你为何刚才不让将军带些治疗内伤的药回来呢?”
塔布:“……”他又不能未卜先知!
何容锦去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回来。
塔布见他拎着一个小包袱,吃惊道:“到手了?”
何容锦道:“我找了几家猎户,向他们要的。只是量少,所以多跑了几家。”
塔布恍然道:“是了,猎户家里一定会备有伤药。”
何容锦听他说话中气不似傍晚离时那般足,愕然道:“你受伤了?”
塔布刚要回答,就听护卫道:“是啊。大人还隐瞒不说,若是有治疗内伤的药就好了。”
何容锦闻言笑了笑,从包裹里拿出几根草药来,“可巧了。据说山里的这种草药能够治疗内伤。我们先去见阙舒,回头我去山里帮你找。”
塔布道:“我们正要去山里。”
37、别有用心(九)
护卫留下继续打探情况,塔布和何容锦则趁着夜色悄悄地摸出镇去。尽管确珠在镇上布下重兵,但对何容锦和塔布这样的高手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塔布见何容锦用单脚蹦跳,担忧道:“将军的腿……”
何容锦摆手道:“无碍。”
山中比镇上黑了数倍,两人一入山,就好似跳进黑乎乎的麻袋里,伸手不见五指。
塔布怕何容锦跟丢,忙道:“将军跟紧。”
何容锦道:“我听着你的脚步声,无妨。”
塔布这才放心地往前掠去。
约莫走了将近半个多时辰,他们已深入山腹。何容锦突然指着靠近山巅的一处火光道:“是不是那里?”
塔布脸色一变道:“不是,却离得不远!王绝不会夜半点火。”
何容锦顿时明白他言下之意,心中也着急起来,正要催促他赶路,就听到前方一阵悉悉索索声,像是夜行人擦着枝叶的声响。
何容锦急忙拉着塔布跳上旁边的大树。
不一会儿,就看到一队人马走出来,像是在搜索什么,很快又朝山脚下走去。
塔布急道:“他们一定是在找我们!”
何容锦道:“但是一定还没找到。”
塔布道:“你是说王还没被找到?”
何容锦道:“若是找到,他们应当急于复命才是。”
塔布道:“为何?”
何容锦沉吟道:“我猜,确珠已经知道阙舒的身份了。”
塔布失声道:“王?”
何容锦拉着他从树上跳下,“快走吧。”无论如何,如今最重要的是见到阙舒。他从未如此不安过,好似前方是被迷雾重重笼罩的龙潭虎穴,他滞留在原地,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阙舒一步步向前,直到迷雾将他完全吞噬。
他们在上山的过程中又遇到两拨人马。
何容锦心里沉甸甸的。
确珠将大批人手派往山里而不是镇上,可见是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这片山并不大,经不起一再地搜查,只怕不出两日,这里就会被反过来。必须抢在确珠之前将阙舒送出去。
塔布见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越来越冷峻,越发不敢开口。
塔布终于在一个山洞前停下脚步。
何容锦皱眉道:“你们就藏身在这里?”这样大的山洞,确珠的手下要多瞎才会看不到。
塔布似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尴尬道:“我们来的时候,突厥士兵还没有进山。”
何容锦见离此不远的火光熄灭,猜测可能是刚才下山的几拨人生的火他,轻声道:“你去洞里看看阙舒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我去前面看看。”
“好。”
何容锦等他身影完全钻入洞里,才小心翼翼地朝前方走去。
树与山壁之间有一小片空地,上面放着被烧过的木柴。他走到木柴前,蹲下摸了摸,还有余温却不烫手,应当是最后那拨人熄灭的。
回想起来,最后遇到的那拨人中有一个武功略高于其他人,差点发现塔布的行藏,若不是他及时用掌风制造出树叶摇晃声分散他的注意力,也许他和塔布此时已经暴露了。
“没有。”塔布从洞里出来。
何容锦道:“我们分头找找吧。”
“王……”塔布欲言又止,须臾道:“好。”
其实他想说什么,何容锦一清二楚,只是这个时候他们更需要希望。
顺着山道往上走,他不断扫视着两旁,揣测着可能藏身的位置。山里树木众多,想要藏一个人并不难,比如他们之前就藏在树上未曾被发觉。倒不是突厥士兵偷懒不想搜,而是成千上万棵树,若是一一搜查,只怕还没到三分之一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受伤的脚踩在一块碎石上,痛楚从腿骨蔓延而上,让他顿时收住脚步。停住的刹那,仿佛有一个细微的呼吸声短促地响起又消失。
何容锦心中一动,朝左边挪了几步。
山道狭窄,下面峭壁,却有树木斜生,若说藏身,这里是绝佳之地。
他想了想,用西羌语道:“战败的是勇士,故意战败的是懦夫。”这句话是当年阙舒与闵敏王比武,故意在齐契王和银铃公主面前输给闵敏王之后,他对他说的。
有风从斜旁吹来,树叶轻轻作响。
何容锦听了半天不见动静,正以为自己听错之际,一个人影突然跃了上来。纵然四周黑漆漆的,只能隐约看到地方轮廓,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阙舒。”他终于放下心。
“你在这里做什么?”冷到不能再冷的语气。
何容锦身体一僵,竟不知怎么回答。
是啊,他在这里做什么?阙舒自顾不暇,确珠放他一马,正是他离开的大好时机。为何还将自己搅进浑水里来?但是心底很快有个声音用微弱地声音回答道:他到底是西羌子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突厥谋害西羌王而坐视不理?
阙舒没等到他的回答,身上的气息越发阴郁,冷冷地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何容锦叹了口气。心底的回答微弱得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可是那又如何?即便想不出理由,他也已经站在这里,又为何一定要寻个缘由?
他默默跟在阙舒身后,塔布在往下找了一段没有结果之后又返了回来,听到脚步声先是一惊,随后认出阙舒,激动道:“王!我刚刚在山下看到火光,还以为你……”
阙舒道:“火是我点的。”
塔布道:“啊?”
不止塔布吃惊,连何容锦都不赞同地皱了皱眉。在这种时刻点火,无异于告诉突厥人他正藏身在此,何等的不明智!
阙舒道:“他们一共有四拨人,我们趁两拨人上去之后才点的火,之后又故意在旁边放了些吃过的鸟骨头,他们以为有人偷吃,互相推诿,自然不了了之。”
何容锦又反过来站在突厥士兵的立场想这个问题,也觉得被搜查的人跑出来点火烤鸟吃十分不可思议,想来想去,倒的确是其他人偷懒的可能更大些。
塔布道:“王何必冒险?”
何容锦解释道:“他是在提醒我们。”想来阙舒那时也是逼不得已,塔布为人虽然忠诚可靠,做事却粗枝大叶,若他一个人回来,倒是极可能被发现的。
塔布道:“将军带了伤药回来,我们还是先回洞里再说吧。”
阙舒一言不发地转身进洞。
何容锦跟他们身后,随即知道为何他们会选择这个山洞落脚。一来这个山洞极深,竟然贯穿南北,若是一头被堵住还能从另一头出去,二来此洞十分曲折,一共拐了五个弯,如此一来,只要在洞中央点火,火光便不会传到外头,实在是得天独厚的掩蔽之所。
塔布点了火,阙舒漫不经心地看了何容锦一眼,随即愣住。
出镇匆忙,何容锦还不及换□上的这身老妇装,虽说突厥女子衣服也带着几分英气,但再英气的裙子也是裙子。
塔布见阙舒盯着何容锦,而何容锦尴尬地盯着火光,忙为他解围道:“将军是非常时期不得已而为之。”
何容锦觉得被火光照到的脸更加热了。
阙舒慢慢地收回目光,似嘲非嘲道:“确珠对你不好?”
何容锦一怔,一股怒意很快从丹田处升起,直抵着咽喉,一阵阵地撬着牙关。他咬了咬牙,最终忍住了。阙舒似乎总是能轻易拨动他的情绪,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愤怒。
38、高下在心(一)
“里面有伤药。”他将包袱丢给塔布,也不管阙舒的脸色,径自走到山洞的角落里盘膝坐下。
塔布忙从包袱里拿出伤药来。
阙舒看着里面瓶瓶罐罐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疑惑道:“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不同的药?”
塔布道:“是将军从猎户家里要来的。”
阙舒解开衣服。
何容锦的目光忍不住扫过去,随即吃了一惊,他看他能说能走还以为伤得不重,见到伤口才吓了一跳。阙舒伤在后背,伤口已经被简单的巴扎过,但布已被血水浸透。
塔布将布取下时,他听到阙舒明显地倒抽一口凉气。
“伤口要先清理一下。”何容锦站起来,“我去取水。”
阙舒忍着痛道:“你知道哪里有水源?”
何容锦脚步一顿。
塔布走到山壁旁,突然跃起,向壁虎一样顺着山壁往上攀岩两三丈高,从一块凹进去的洞里摸索着拿出两个水囊来。
何容锦的鼻子何等灵敏,等他打开水囊,就闻到酒香四溢,展颜道:“酒!”
塔布笑着将酒递给他。
何容锦仰头喝了一口解馋。
塔布打开另一个水囊,帮阙舒清洗伤口和血渍,然后顺手抢过何容锦手里的酒囊给阙舒。阙舒头也不回地拿过来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
塔布见何容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阙舒,便把手中的伤药和布条塞进他怀里,扭头去烤烙饼了。
何容锦愕然地看着怀里的伤药和布条,半天没动静。
阙舒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抓过衣服要穿,却被何容锦一把抢下丢在地上,然后拔掉瓶塞撒药。他的动作不轻不重却让阙舒痛得身体抽紧,又喝了好几口酒。
等何容锦包扎完,就看到阙舒将干瘪的酒囊丢在地上,然后穿衣服。
……
何必执着于葫芦呢?带酒囊多方便。
何容锦盯着完成使命的酒囊懊恼不已。
塔布烤好烙饼递给阙舒。
阙舒咬了两口,问道:“外面情形如何?”
塔布道:“突厥人画了画像通缉王,镇上都是护卫队和士兵。还没有祁翟大人的消息。”
阙舒垂头吃着烙饼,不知道在想什么。
何容锦道:“祁翟是老狐狸,一定能平安无事的。”
阙舒置若罔闻。
倒是塔布接口道:“可是这里毕竟是突厥的地盘,祁翟大人又不会武功,我怕……”
何容锦道:“我觉得这次确珠似乎是有备而来。”他说的还是含蓄了,何止是有备而来,根本像是精心策划。
阙舒将最后一块烙饼塞进嘴巴,然后在火堆边趴下就睡。
塔布从之前放酒囊的小洞里拿出两条毯子,一条轻轻地盖在阙舒身上,一条递给何容锦。
何容锦道:“我不困,你先睡吧。”
塔布也不推拒,抓过毯子就躺下,“到子时叫我,我来守下半夜。”
“好。”何容锦找了个靠近洞口的山壁坐下,静静地看着洞口的方向。
长夜漫漫。
一人枯坐十分煎熬。
何容锦起先还能干坐着,后来实在无聊,就拿了水囊当酒啜。水喝多了不免要小解。他起身去洞外解决了一下,回来却发现火堆的火还在燃烧,阙舒和塔布却不见了。
若是外人入侵,绝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刚才走得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