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很是困乏……”
我把床边外袍披到他身上,如今天气已寒,他再只着亵衣曝露在外,少不了要发点头疼脑热。不过我家掌门难得这么安分,睡醒时分尚在恍惚,被触碰换衣也忘记去尴尬发火,看上去俨然任人宰割。我弯腰替他系上带子,动作间只稍稍抬了抬头,就轻易擦上了他的一侧脸颊,那人怔了怔,终于腾地睁大眼睛,用手背快速按住亲过的地方:“真是……!大清早的又……”
我保持恭谨态度,却还是忍不住笑道:“掌门确定是大清早么。”
他看了看窗外,恼火着:“明心何故不来叫我?”
门口摆着清茶糕点,床边衣物也是折叠整齐,只怕明心早已来过,见他熟睡,又悄悄退去了。不过掌门平日严于律己,这样的情况的确鲜少有之,莫非是上次差点走火入魔,身体无法负荷罩阳神功带来的冲击,所以才造成了体虚的现象?
“你身体感觉如何,”我握过他的手腕,“若是因为神功之故,云华一会儿给你运功调息。”
本打算按一按他的脉搏,结果手臂上的袖子稍稍一掀,就露出了一个还未褪去的浅色痕迹。我顿时一阵心虚,厚着脸皮把袖子又放了下来,就听到头顶咬牙切齿地骂着:“你若减少过分行径,我想即使真的走火入魔,也不至于要睡到这种地步!”
训人依旧精神,应该只是劳累吧。那人暴躁地起身把衣服披好,双手拿过发带将头发草草绑上,背影身形说不出的修长好看。我知他在今日必定坐不住,武林大会开场,他身为直阳宫掌门,定然想去看看江湖各派的情况。
我替他拿上面具佩剑,把换下的衣物放好,那人却在窗口顿了顿,又忽然折返回去桌案。我瞧着疑惑,就见他从桌子上拎来了一个茶壶,还道他必是渴了要喝水,还未递上茶杯,他却径直从我面前走过去,然后,将那一整壶上好的龙井清茶,对着窗沿绽放着的佛苓花,煞有介事地倒了下去。
“差点忘了浇花……”我家掌门烦躁地喃喃着。
……
我想,这花一定活不过几日吧。
正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陪掌门听完武林大会报告,明心拎着一盒子午膳便过来了,我考虑再三,让小丫头趁此照看好掌门,继而随便找了个借口,终于决定脱身去落霞阁看一看沈雪隐。
听之前刘府中的下人谈论,沈雪隐的伤势已有好转,刘府小姐动辄就前去关心照顾,开药方的名医也是从未间断。我走到落霞阁的门口,守门的护卫看到我,还未想好怎么开口,其中一个便向我抱拳示意了一下,非常自觉地打开了门。
沈雪隐受伤不过三日,但我却觉得过得十分遥远。我从外间走进去看他,屋内挂着好几道半透的帐帘,被风微微吹拂着,看起来极为安宁。房间里点着少量入眠的熏香,丫头小厮都撤在别处,看来来的时辰不太对,这幅光景,雪隐该不会正巧歇下吧?
我犹豫了片刻,又觉得自己太过可笑,相交多年的好友,酒醉畅饮谈天说地,顾忌这些做什么。我放弃了轻手轻脚,如以往一般走到里间的卧房,随意道:“雪隐,云华看你来了。”
沈雪隐趴伏在床榻上,半个背脊裸露在外,正刚刚上完伤药。他抬头看到我,脸上细微地变化了一瞬,不过那人掩饰极好,很快便语带调侃地笑了:“你可真会挑时候,我这么狼狈,又偏叫你碰上了。”
对于一向风度翩翩的沈公子来说,这的确是非常糟糕的见面方式了。沈雪隐素喜清洁,平日就只爱些高洁的梅花海棠,清莲长于尘污他便就不喜,何况其他俗物。现如今清高自傲的沈雪隐,背上却贴着数块乌黑难闻的药膏,还被迫一动不动地趴在榻上,想必一定郁结非常。
我坐下来想看一看他的伤势,那人皱了皱眉,伸手就把我推开了点:“脏东西有什么好看……”
我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么,粪车底下都待过,瞧一瞧膏药而已,又不会被熏回去。”
沈雪隐笑了:“粪车之事,也好意思说这么多遍。”
我顺势按着他的背脊,用手指拨开了点黑色药膏。伤口愈合的不错,估计刘小姐使了九牛二虎之力请的名医,要是寻常人开了这几个要命的窟窿,都不定此刻能不能呼吸顺畅呢。
我沉默半晌:“雪隐,谢谢你。”
沈雪隐早已料到,把头靠向另一侧,轻轻闭了闭眼睛。
“……其实我一点不亏。”安静片刻,他忽而道,“云华,若是日后叫你还上,可别犹豫后悔。”
屋子里熏香浅浅,仔细一闻,竟酷似红梅的味道。
原来,已到了红梅将要绽放的时节了。
“好,一旦雪隐有求。”
“云华万死不辞。”
二十三 疑云
是夜,我惯例换上夜行黑衣,从房间里推门而出。大堂的酒席从中午一直摆到了晚上,又请了舞龙舞狮来助兴,刘正旗此时脱不开身,豪情畅饮被众人连连灌酒,正好是去探查的最好时机。不过刘盟主的房间我已经摸进去过数次,无功而返已成常态,仔细想想,此处应当无所发现,可以与一众柴房洗衣间列出考虑范围。
自然,如果我是刘正旗,也的确不会把重要之物放于身畔,不过如此一来目标便太大了,刘府占地甚广,若把花园河湖都算上,找上个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能探查完毕。我在屋檐上半蹲着张望,面前的房屋鳞次栉比,看去都长得差不离,真让人生出种无从下手的挫败感。
“呕!”
下面一声呕吐声音,我微微探出脑袋,只见一个侠客打扮的人步履不稳地扶着墙根,正对着花园呕着酒水。可怜啊可怜,酒足饭饱,大侠们难免不雅,那侠士估计是中场离席,实在撑不住了来此缓解片刻,所幸未被家丁发现。正道人士都好个面子,侠士吐了个干净,又觉得弄脏了人家地方教人嫌恶,便扒拉了周围的泥土草根,把呕吐之物掩埋了些。因为大侠脸孔贴得太近,我心中起了些作恶之心,趁他掩埋之际,用内力隔空推了他一把,当即让他啃了满嘴草根,起身大骂了一声“作死”。
啧啧,正派人士,就是不过些披着上流皮子的酒痞。那侠士来来回回找了半天始作俑者,吐过之后精神劲儿也来了,直提着剑往南边长廊边骂边找过去。我乐了一会儿,忽然脑中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此草性阴,若是嗜酒之人误食,便会产生微毒,利泄呕吐。
我从屋檐上跳下,立刻抓了一把草根折开,拿到鼻下闻了闻。
完完全全是普通的青草味道,流下的绿色汁液,与我当日在花园中拔下的野草无异。我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人的脸色吐息,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也完全没有中毒之兆,心中思索片刻,立刻大感中计。当日花园中遇到的花匠老人,极有可能是一个隐藏着的危险人物,现身阻止我折损草根,是一种吸引注意的方式,之后立即说上一番头头是道的花草之说,慢慢降低对方的防备之心,铺陈前路必有因,而最后的结果,就是那一束颜色艳丽,闻所未闻的佛苓花。
那个偷袭之夜,此人隐于家仆之间冷观乱斗,他与黑衣人,究竟有何关联?
我为自己的大意懊恼,连忙跃身折返。得花之时虽有疑虑,但是和明心一番打闹竟都抛诸脑后,意气之争,却把如此祸患留在掌门身边,还是自己亲手而为,简直教我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此花的功效神秘莫测,掌门近日嗜睡昏沉,应该是佛苓带来的作用之一,花束被掌门置在内室,与床榻相靠甚近,若在睡眠之中更加吸食异香,岂非如同植物有灵,为了被捕食者能够提供更多养分,而一再催眠,及至永远昏沉?
如此思索下去愈发背脊发寒,我从屋顶处取捷径而走,脚步踩在瓦片之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刘府此时高手云集,很快有人察觉到异动,在屋下喊了一声“谁!”。我在心中大骂一声,连忙从屋顶翻身而下,找了个就近的房间快速躲避进去。
屋内昏暗,只有零星月光洒在窗格之上,我粗粗扫上一眼,各处布置精致秀美,熏香气味甜腻柔和,若不猜错,十有八九是个女子住处。我再往桌案上一瞧,刀架上架着一柄宝石长剑,在月光之下折射着华美光芒,而墙壁上一卷红色长鞭嚣张夺目,看来误闯之处,竟是刘府小姐的闺房。
“李兄,喝高了吧。”
“可是刚才确有声响……”
“我们乱闯院落本已不敬,还是快些回席才是。”
外面人声渐近,我轻手轻脚地往后倒退了几步,忽然背后一磕,竟好死不活地碰在了墙角的置物架上。刘小姐在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品相不俗的器皿古董,这一碰之下通通往后倾倒而去,我额上发汗,赶紧朝地上连发内力,门外两个迷路的霉星从窗边优哉游哉地走过,我叫苦不迭,拼了老命地把那几件易碎品通通用气流缓冲接稳,极为缓慢地放置到地板上,一直到他们慢慢走远,才得以放松一般撒开手,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该死,快些把这些东西原样放回去,掌门那里危急万分,哪有闲工夫理这等糟心事!我将地上物件往格子里一件件胡乱搁置着,反正顺序肯定是错的,就当是打扫丫头的过失罢了。正匆忙理到一半,我忽然一愣,拿眼睛往最上一格快速看去,只见一尊咧嘴笑着的金色神佛稳在中央,月光之中佛身踱着一层诡秘光芒,那眼睛视线,竟是明晃晃地紧盯着我。
我稍稍一惊,不由得站起身来。奇怪,连最下面一层的茶具都移了位置,为何这尊佛像,明明位置最高,且底座不大,却能稳稳地留在架子上,没有丝毫挪动的痕迹?我顿了顿,伸手往佛像摸了过去,换做一般人一定已被此像诡异的视线所震慑,不过我从小胆大妄为,况且这是刘小姐的闺房,不可能放置些诡秘之物,如此异状,反而可疑。我用手将那佛像的底座转了转,没有转动,只好暗中下了内力,直至使出了七八分的劲道,才终于听到“咔哒”一声,整个佛像被转动着拧过身来。
房间中,刘小姐的床榻缓缓升起,底下一条黑黢黢的阶梯道路,在眼前徐徐地展开一方入口。
这里,竟然有一个暗道。
我的脑中不可避免地浮现出四个字,劫火金丹。
掌门虽有危机,但是佛苓应是慢性,等到劫火金丹到手,也不怕去不了佛苓毒性,倒是找寻金丹艰难万分,如今柳暗花明,万不可就此错失良机。我拿过桌上的灯烛火折,打亮了之后放在身前,往地下通道中试探地走了下去。
这是一处细心布置过的暗道,每隔几步路都在墙上设有烛座,拿火折子将它们依次点上,暗道便渐渐明亮了起来。我四处一看,原来此处竟是一个藏宝的暗室,地上摆着许多沉重的箱子,里面全是金银财宝,玉器珍珠。而墙上画满了招式精深的奥秘武学,草草看去,能认出的便有少林的拈花指,华山的寒霜剑法,太乙的七步诀。看来刘盟主,也是个野心不小的收集癖啊,不仅身家财产放在女儿闺房的密道中,还把江湖各派的看家本领偷记在墙,暗自侦破,难怪能在盟主位子上坐这么久,功课做得齐全,自然不惧他人撼动。
我在箱子中拨弄了片刻,忽然想到一个悲剧的事实,我并不知道劫火金丹是何形状,这么多金光灿灿的珠宝,摆在一起都晃得人眼瞎,别说找寻一颗金丹不易,就是我货真价实地扫过眼去,估计都会把它误认成哪颗金贵珠子,难不成要把这些财宝全搬回去,叫掌门一个个捏过去试试硬度才好?
我顿时发愁起来,快速在脑中想着分辨之法,究竟怎样才能在短时间内,从这么多箱子中找出劫火金丹呢。
“沈公子,你身体未好,不用送菱兰回房的。”
“无事,刘姑娘相邀赏月,雪隐甚幸。”
虽然在底下密道之中,不过头顶正对上去就是刘小姐的房间,这声音虽然模糊,不过仔细侧耳还是能够捕捉到信息量。
刘小姐叫刘菱兰,刘菱兰和沈雪隐今晚赏月,沈雪隐送刘菱兰回房,刘菱兰房间的床还升在通道上!
二十四 困境
情况危急,若来不及将床榻归位,便豁出去遮面打上一场,反正刘府黑衣人不差我一个,刘菱兰的功夫也拦不住我。在腹内做好打算,我按照原路快速折返,通道里灯影幢幢,及至拐过最后一个拐角,我抬头看去,不由心中一惊,糟糕,这里哪里还有来路,怎么竟是完全封闭之状?
之前那条暗道不知变化到了何处去,头顶所有墙壁都封得严严实实,我原先为了以策万一,在通道口曾用匕首留下了个划痕记号,此时也已经不见了踪影。看来刘正旗心思缜密,这是一个自发启动的装置,若有他人侥幸发现此道,那么下来之后必会对其中的金银财宝或者高深武学产生觊觎之心,为了不让这万分之一的几率发生,便要设置某种不知名的机关来确认不速之客的身份,一旦发现不明人士闯入,通道就会自动封闭,形成一个禁锢密室。
只是,我并没有做出什么贪心之举,也未毁坏墙上的壁画,如果机关设置在箱子中,我把箱子搬走触发机关倒还说得通,可是仅仅只是看了看摸了摸,换做刘正旗一样也会做出相同举动,又怎么会凭空触发机关,莫名其妙地被囚困了起来?
我低头看了看手上拿着的灯烛火折,忽然反应到了什么,连忙往身后的一排明亮通道望去。心中登时凉了一凉,所有墙上的烛台明晃晃地摇曳着火光,流下的软蜡呈着淡淡青色,烟雾中,一阵若有似无的蚀骨散的味道,正慢慢地飘散开来。
原来,机关竟然是这些壁上烛台。如果来人不知缘由,必会因为通道昏暗而点燃烛火,殊不知,这是在不经意之间,亲手点燃了自己的灭亡之路。
蚀骨散,吸食超过一炷香的时间,纵然你有金刚不坏之身,也会立时化成一滩血水。如今情景,若要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找到通道,只怕刘盟主老谋深算,多半已是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头顶飘来模糊人声:“这是冷溪石制成的砚台,配上这芜安墨,可是顶好的文房宝贝。”
“既是如此珍品,倒让雪隐有些技痒,想在纸上赋诗一首,刘姑娘看可好?”
赋诗个头啊,沈雪隐,你哥们在你脚底下都快挂了,倒是帮我转一转架子上的佛像座子啊!我心中万马奔腾,只能用手撑住墙根,让内力吸牢墙壁,想尝试着攀爬到顶部,再用真气把头顶墙壁震开。不过这悠悠而来的蚀骨散的确厉害,我才迫不得已地吸食了数口,就在使力之间感觉到胸口处隐隐疼痛,稍动真气,便尝到喉间腥甜,嘴角边没出息地流下了一淌黑血。
要命……我若真的死了,那个人,还不得气得疯掉了。
况且我云华,可不想被师弟师妹们评论说“我们大师兄啊,是被烛台烟儿熏死的”,“没办法,便另找个人当首座弟子吧”,“看,明心大师姐来了,跟在掌门身边,瞧着好威风!”——万万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我捂着口鼻,在愈发浓郁的蚀骨散气味里,变得头昏脑胀起来。
时间有限,必须要在失去意识之前,尽快想出自救之法。我摇了摇头,尽量让神智保持清醒。一般情况下,若来人发觉了自己被困其中,必然会在入口处焦急徘徊,妄图找出之前的那条阶梯道路,这一点人之常情,却也是最愚蠢的方法。普通人想得到,那刘正旗必然也有措施,入口一定已在他处,甚至如果刘正旗不肯留下活口的话,那么极有可能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