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第3期 … 第四届科幻小说银河奖
索智勇
维明御轻舟而上溯，浮在绵长的大江上。迤逦的群山被波浪劈开，平野向身后慢慢流去。
不久他的水陆两用车披波登岸，面前群山苍茫，头上漫卷乌云，正是黄昏风雨欲来时。前边不远有一个小园，几栋木房，是个加油站，孤零零的。可以在这里给车加油和过夜了，维明想。
这是几间松木造的、用篱笆联接起来的房舍，在一间小木屋前，伸展着一个由几根细木柱子支撑起来的敞棚，里面有个人。这是个老人，眼神热情，脸色红润，坐在那里。
“老大爷，就您一个人在这儿？”
“还好，”老汉走过来把油管插入油箱，“我有个朋友住在不远处，或许正在他的试验室里旅行。”
维明摸不着头脑。
“您觉得这W星球怎么样，老大爷？”
“奇异极了，安静极了，有无数的新鲜事，无数的新鲜思想。一切都返朴归真，是地球没法比的。你就看我房周围的小丘和花园吧，它们美不胜言，一片幽静宜人的天地。我来这儿三年了，一到就打定主意，再不走了。老头嘛，就是这样想找个宁静地方过日子，外加有个知交也就足矣。”
老汉收了油管，拉维明到棚中坐下。
“知交？”“对，卡内斯——科学家，我的好朋友。你不知道他是多么奇特的人！”
这时，从西南方自远而近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如“唰唰”细雨又如萧瑟秋风。“呵，他来了。”老汉说。一辆象蜘蛛一样的车，由许多细腿向前移动飞快奔来。到近处卡内斯飞身而下，车上挂着猎枪渔网。他手中提着一尾鲈鱼，高兴地跑来。
“嘿！老头子。明月当头，我们又可以烩新鲈，斟美酒，泛棹大江，听其所止而休了。”
他大约四十五岁，穿着简朴，高身材瘦个子，头有点向上昂着，脸色黝黑，有些麻斑。老汉过去和科学家热烈拥抱，然后携手走到维明这儿，互相介绍。卡内斯微笑着稍稍眯起眼睛用手摸着自己下巴底尖形的胡须：“快点吧老头子，维明，乘着江上月满、西海潮来的时候，下船去烧鱼吧。”说着向百米外江边的船走去。
小船一桨荡开，进入江流。三人把酒凌虚，面对一碧万顷的大江，在薄雾中徘徊。无数感觉涌上维明心头，他不由得感叹起人生短暂和天地无穷。
“呵，你这是不能战胜自己啊，还是听卡内斯侃侃吧，他的故事也许能让你解脱一下。科学家，今天你的旅游如何？”
“哦，今天我找到了第33颗‘星球’。”
卡内斯看着维明开始解释：
“维明先生，虽然我进行的是那样奇怪的试验，但我有坚固的理论基础，第一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即速度增加时间延长；第二是二十世纪中期发展出的拓朴理论，其核心是一个点是一个世界，一个世界就是一个点。早在‘夸克’等微小粒子发现时就证明物质可以无限分割，另外还证明了时间和空间的无限可分。
“根据上面那些基础理论，我在试验室中创造了最尖端的等比例微缩物质的技术。”
维明发愣地看着卡内斯。
“在我的试验室中有一艘象雪茄烟一样的‘飞船’，船身是圆筒形，两端作圆锥状。我把它称做‘时空之间’号，它是由双层塑料船壳造成，这种塑料的强度超过钢铁，一层是内壳，另一层是外壳，两壳之间只在两端由可以旋转的塑料轴联接，只是联接。人进入内壳后外壳高速旋转也对内壳毫无影响，两壳间是液状高能物质供旅途中用。内壳内有以极微小状态存在的控制设备，只有几排按键在乘员座位前面的控制台上。船内最多能容二人，其高度仅3。5米，直径1。5米。船身直立于‘发射’平台，当人进入船内壳后，只要按键钮，人和船体就可缩到比1米×10…30更小，比夸克更小，进入奇异的微观世界。”
“比夸克更小！”维明喊道。这阵子维明一直在想，卡内斯脑子一定有毛病，可能最近刚发作过，现在还没好呢，怪可怜的！但愿他发怪脾气，千万不要发狂才好！
“是的，工程师。”卡内斯答道。
“你曾到那个微小的世界去过吗？”
“并不微小，那仍然是一个广大的充满生机的世界，我曾游历过很多次。”这时卡内斯神情庄重，已从刚才的逸乐之人变成严肃的教授。
“微观世界仍然是充满生命的，而绝不是所谓的简单的基本粒子。从研究中我认识到空间是多层次的，一个层次中极大的物体将是另一层次中极小的物体。例如以地球为中心，大自天体小至夸克、轻子都在一个层次中，基本粒子组成了我们这个世界；然而在另一个层次中夸克、轻于这些基本粒子却如我们这个世界的天体那样巨大，我将这一层称为小物质宇宙。
“而在另外一个层次中，我们这个宇宙中的庞大天体却是组成更大物质的基本粒子。我把这种庞大的物质形态存在的世界称大物质宇宙。而且，我的试验已经明确证实了小物质宇宙的存在。”
“你所提到的基本粒子比如夸克的寿命是非常短的，又怎能观察、理解和认识呢，船长？”
“当然，微观世界的‘夸克’等粒子存在时间极短，但这只是我们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中得出的科学结论，不能任意向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中去运用。基本粒子虽然微小，存在时间短，但高速运动的物体无限延长了时间，夸克等基本粒子相对于我已扩大到天体那样大，就象现在这W星球。”
“呵，等一等！你的意思是微观世界已变成与我们现在这个世界一样了！”
“对！”卡内斯说道，“那不是寂寞的世界，无数的原子、分子和基本粒子上，都有着丰富的内容和众多的生活……最令人难忘的是，有一次我在微观世界遇险——”
老人接过话来：“维明，你把这当作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来消遣吧！”
“你告诉他吧！”卡内斯转向老人。
“那是我在微观世界里唯一的一次旅行。当时，我收到了卡内斯的求救信号，便风急火燎地赶到他的实验室，这是仅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子，屋内绕墙一圈全是平板的控制台，上面布满按键和各种颜色的指示灯。屋子正中央是一个圆平台，直径二米，沿平台边缘向上是一个玻璃罩，罩内则是时空之间号，象一个白色不透明的晶体，看不到里面，也看不到出入口在哪里。我按卡内斯说的方法进入时空之间号。这时，外壳开始转动，转速迅急提高，我的眼前一片白光，身体摇动，控制台上指示灯颜色耀眼夺目，转速提高到光速时，平台上时空之间号骤然消失。
“我坐在船内看手表，一切照旧，指针仍然稳定地走着。但是，这时船内的时间已极大延长。窗外仍然是一片白光，看不出时空之间号在运动，但是它却是正以光速飞向目标——卡内斯在其中遇险的一块平板状的合成橡胶。它就放在时空之间号底下三支脚间。
“正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黑点，一个黑片，一个黑色的洞。黑色的物体迅速扩大，我好象要撞到墙上了。我感到恐惧，但时空之间号继续前进。我将速度降低一些盘旋前进，就象战斗机向地面螺旋飞行。
“现在我的目标更清楚地展现在眼前，是这样奇怪，它象无边的盆里的稀粥，跟着又变成了黑色的海洋，时空之间号在它上面盘旋着，接近着！我看到‘海水’奔腾澎湃，汹涌无比，它们形成翻滚沸腾的旋涡，我就要被卷入这深渊中。在极端的恐怖中，我的血液循环停止了，神经作用停顿了，全身流满冷汗。合成橡胶的黑色表面把时空之间号猛烈地吸进了它的内部。
“一切震荡都停止了，现在是光速，时间极端延长，手表正常走着，时空之间号完好无损，但已进入另一个世界，在高分子合成橡胶内。时空之间号继续缩小，缩小到夸克的10…30倍的尺寸，在基本粒子之间飞行。我看到了更加奇幻的影像，周围是一片漆黑，点点‘星光’在遥远的地方闪烁，不过那是各种原子、中微子等大大小小的粒子发出的光。时空之间号又好象在黑夜中停止不动了，我看了看仪表速度300000公里／秒，与中微子运动速度相同。
“这广大的世界中广大的‘星团’、‘星系’悬挂在天宇的黑幕之上。时空之间号在此茫茫世界如一片落叶，我感到寒冷和寂寞，仿佛我将陈尸于这陌生的地方。
“我更理解我的目的了，它吸引着我，我更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召唤——卡内斯的召唤，它是那样的强烈、绝望，使我惊心动魄。他的生命就要湮没在那里了，在广大世界中我并不所知的处所。”
老人又如身临其境，他全力地回忆。
“我好象进入一条隧道，时空之间号是其中飞驶的快车。广大的‘星系’盘旋飞舞，在时空之间号速度的作用下，它们变成银色的飞盘，点点‘星光’，鱼贯而来，从我的左右上下飞过，划出了道道耀眼闪光的线，无数的线。又有如彩云般的尘埃团挡住我的去路，色彩不定，变化无穷，仿佛是张开的迷雾的罗网。时空之间号穿云破雾，勇敢前进，无数物质在它身边擦过，我看到一颗巨大的‘星球’突然展现在头顶，又突然消失；又仿佛看到了一队队旅游者的身影，踌躇行进，消失在远方；那边是一个城市，隐约见到巨大的建筑物鳞次栉比，这些建筑物间形成黑深深峡谷，背面是无穷的宇宙深渊。
“我闭上双眼让时空之间号带我去它终要去到的地方，我感觉得到卡内斯的呼唤，这样迷茫又这样强烈！我不知道他身在何方，只能一任时空之间号飞驰！我紧闭双眼，我感到了我和卡内斯离得很近很近，我感觉到了我们心心相印。”
“与此同时的我却有绝对不同的感受，”卡内斯接下去说道，“一切的迷惑，梦魇，昏厥萦绕在我的脑际。当时，我乘坐一艘微观世界中普通的飞船，控制室中，有一个机器人的电脑感染了病毒，它发怒了，飞船被它弄得无法操作。
“当我准备立即结束考察，踏上归程的时候，飞船被新的意外缠住了。这是一个非常小的点造成的力场，然而力量却难解的强大。它突然出现在物质云团的中央，广大的物质云团被它吸住了，向那黑暗的圆点坠去，被引力压缩。我惊惶了，恐惧万分，发出了求救信号。
“在焦急的期待中，一颗星从天边飞驰而来，愈益明亮。我瞪大双眼，呵，是时空之间号，它向我笔直飞来，与我乘坐的飞船对接上了，我终于获救了！
“透过时空之间号的舷窗，我们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广大的物质云团被集中到一点，开始塌陷，一圈圈地缩小，跟着物质被粉碎了。粉碎成粉末，粉末又被继续粉碎，不断地进行着，不断地坠向圆心。
“物质被粉碎破裂时放射出巨大的能量，形成众多的光焰、光柱、光的幕布。无数光焰似的光芒飞腾而起，照射着整个寰宇，把穹窿照得雪亮，变为了极度光明的世界。转瞬间，烟消光散，一片漆黑，弥漫于空间的物质云团已不见踪影。那是黑洞，它已把刚才那些物质都吞了进去。时空之间号被黑洞的引力拖住，象看不见形貌的狰狞鬼怪，张开血盆大口要把我们最后咬碎。
“归去吧！归去吧！卡内斯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彻底离开这充满奇异的世界，归到我们两人那宜人的田园。
“时空之间号带着强大的能量，摆脱了黑洞，我们安然而回。”
月华皎洁，维明继续沉思，他扶着船栏，望着江水，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子不断摇晃扭曲，他还看见了月光、繁星、无穷的天空。
那二公则掉头不顾，只管传杯。
启明星升起时，忽然空中飞来一个怪物，雪茄形、白色、磷光荧荧。一个声音说道：“我来自一个巨大的世界，那里一切都比这里的事物大亿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