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求我?”
李章磕下头去:“求王爷饶了何青!”
司马逸笑了起来,声音却冷得让李章如浴冰水:“好,很好!长了些傲气,敢顶撞了!有担当了!好!那本王就成全你!”
司马逸冷冷地对门外的侍从下令:“李章恃宠而骄,恣意妄为,屡教不改,重鞭五十,示众半日!”
何青一听脸更白了,用力挣着想要再求,被李章死死抱住。李章谢了恩,盯着何青不许他再动,轻声说:“我是跟穆统领学了武的,哪里是你能比的。你好好的,等下才能照顾我不是?王爷的心火也只会撒给我……”他忽然一阵心酸,笑了笑,不再多说,站起身由着人绑了手,悬到院外的树下。
闹了一晚上,天色已经大亮。几处院子里的人早听到风声,这时候陆陆续续地围了过来。将落未落雪的天阴沉沉的,风冷得像刀。周围看热闹的人穿着厚厚的棉衣仍然止不住地缩脖拢袖,李章却只穿着侍寝的单衣。
鞭子带着沉重的风声打在身上,撕出长长的一条血肉,和扯破的衣衫一起,远远溅落。李章猝不及防,一口气窒在胸口,连带被窒住的痛呼一起,压在胸口顿时停了呼吸。他死死咬紧牙关,澹白的额角青筋暴起,被捆死的双手挣扎着被粗绳扯紧,踉跄的身体在极度的痛楚中绷成了一线。他从未历过这样的痛楚,一口气尚未缓过来,第二鞭又夹着风声打了下来,他终于忍不住,挣扎着叫出了声。
行刑的人非常老道,每一鞭都打在李章将缓未缓之际,不过七八下,就抽尽了李章绷紧的力气,只能软下身体承受鞭子所有的力量。王府的重鞭重逾十斤,由专门的刑卫打来,每一下除了撕开血肉,力道更是直入脏腑。李章硬挨了几下,喉间已见腥味,连忙勉力提气运功,护住自己的心脉。
鞭子以固有的频率起落着,李章的衣衫早已被打烂,杖刑未破损的伤处一一绽裂,鲜血迸出,旁观之人惊呼着不断退后,空出李章所在的大片中心,越显得孤悬在树下的李章单薄瘦弱。
刑至二十鞭,李章就昏了过去,随即被冷水泼醒,继续行刑。他无力地垂着头,全身仅余的一点力气护着心脉,却仍被那霸道的力量一点点逼进,他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去了那里,本能地想要护住,本能地求着生。
他又昏了一次,才挨到行刑结束。当他终于缓过口气时,听到何总管宣布鞭刑结束的声音,心头涌起难以言述的自豪感,竟然微微牵出丝笑容来,随后再次沉入了黑暗。
第8章 冷暖在心
无尽的黑暗中,李章筋疲力尽,看着身边越烧越近的火焰,身子却沉得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他想喊娘,却同样出不得声。火焰烧身,痛楚闷钝而深刻,他似看着自己一点点被烧成了灰。急切间,他四顾寻找娘亲,茫然焦急地挣扎。忽然,眼前的景象一变,李章终于看到了娘,微笑着站在泉边,清凉的气息逼散了灼身的烈焰,进而润泽了干枯的唇舌。他热泪盈眶,努力想要靠近,娘的身影却渐渐淡去,他急切地叫了声“娘”,猛然睁开了眼睛。
“公子……,公子你终于醒了!”焦虑担忧了好几天的何青终于忍不住,扑在床边放声大哭。
李章好一会才真正清醒,知道娘亲是在梦中,亦是难过得落泪。他不敢像何青那样恣意,强忍着擦干眼泪,转而去哄何青。
李章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几乎没了声音,却没有上次那种磨砺的感觉,想来是昏迷中何青一直喂自己喝水之故,不由心中又软了几分。
“……饿了。”
虽是轻浅得几乎听不到的气音,何青还是听见了,赶紧抹干眼泪,不好意思地起身:“小奴忘情了。火上一直煨着粥呢,小奴这就去拿。”
就着何青的勺子慢慢喝粥,李章趴在枕上轻轻地说:“你又不是我的奴仆,不必如此自称。”
“公子……”何青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李章怕了他,努力笑了笑,说:“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你该高兴才对。”
何青越发哭得难禁,李章被他哭得头疼,身上的伤也越来越疼起来,真如火焰灼身一般。他原本就是对疼痛非常敏感的体质,五岁那年不过被父亲打了两戒尺,就疼晕了半天,急得娘亲哭背气了好几回,这才收了倔强的心性,在虎狼窝似的深宅大院里谨小服低,避祸自保。
李章看不见身后的伤,只觉得火烧火燎的感觉和受刑当日没差多少,药糊的感觉又十分粘腻厚重,让他直想去井边冲洗干净。
他难耐地躺不安稳,稍微一动又疼得眼前发黑,忍了又忍,终是难以忍受,央求何青帮他洗伤。
何青涨红着脸,憋了很久才低声说:“何青上回去求药没说清楚,李医师知道被王爷怪罪后,一直多有怨言,加上公子失宠,这回伤重竟然没人愿意仔细医治……”何青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若非日前公子烧得凶险我去求了何总管,怕是……怕是连这点粗陋的药也得不来……”
李章明白后倒没有什么伤感,毕竟从未稀罕过得宠,失宠也就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自打进来王府,司马逸对他就一直都是疾言厉色,若说失宠,他倒是觉得从一开始他就是失宠的。至于失宠之人是什么下场,深宅里的事,哪里不都是一样!他既然能在李府里委屈求存,王府自然也没什么不同。只要活着,就总有再见到娘亲的那天!
他不再难为何青,独自默默地忍着,实在忍不过时索性大动一下痛晕过去,再醒时漫长的一日就过去了大半。他就这么昏昏醒醒地在小院里艰难地熬着,幸得侍卫营的人闻讯后捎了伤药进来,再加何青的悉心照料,满身的伤终是慢慢地开始收口结痂。
新年将至时李章不过刚能下地,王府里张灯结彩,到处都喜庆热闹,只有李章的小院依旧冷冷清清。除夕夜何青晨起就去大厨房帮忙,傍晚才拿着领来的饭食回院,只比往日多了一只提篮,且都是冷透的熟食凉菜。他垮着脸回到小院,李章刚好打坐练完功,起身帮着他边去小厨房热菜食,边指着下午写就的春联、福字,笑着对何青说:“等下吃了饭,我们也去贴了。”
何青的脸这才稍稍回暖了些,看着李章欲言又止。李章只作不见,欢喜地拾掇好饭食,拉着何青一起坐了,倒了两杯茶,敬给何青:“何青哥……”
何青急了,起身拦住李章:“公子!……”
李章拉他坐下,不容分说地继续道:“李章初入王府,满心懵懂惶恐,幸得何青哥照料开解,才到今天。李章自小孤单,只有一个姨表哥哥亲厚……”他忽然哽住,连忙笑着抬眼,看向何青认真地说:“偌大的王府,只有我们相依为命,李章尚且不过是王爷的奴仆,不敢以公子自居。何青哥就认了我这个弟弟吧!”说完先饮为敬,再微笑着看着何青。
何青眼睛热热的,又有泪水要出来,连忙低头喝了茶,低声说:“公子总是公子,如今虽不得宠,王爷的记挂之心,也不输当日的爱玉公子。何青自然会小心服侍,公子也不必如此自鄙。”
李章听了只是一笑,挑着好吃的,一一挟入何青碗中。何青愧怯,要拦又拦不住,只好自己也往李章碗里挟菜,直到两人的碗中都高高地摞了尖,才终于笑了起来。
两个人就着烛火吃着他们简单的年夜饭,一墙之隔的珍珑苑忽然鼓乐齐鸣,夹着零星的鞭炮声,顿时真有过年的感觉了。李章和何青吃完饭,拿着春联、福字门上贴了,笑着靠在一起细听年的脚步声。
除夕一夜大雪,早晨何青起来,就听到李章在屋里咳得搜心刮肚,急忙进屋细看。
屋里冷得和屋外差不多,炭炉里炭灰已白,何青忙着端出去重起炭火。李章咳的间隙里制止他道:“烟太大,还是不要生了。”
“这么冷的天,没有炭火可怎么行!公子身子刚有些好,正是畏寒的时候。我去找何总管……”
“没事,你帮我灌个热汤婆来就好。大过年的,何苦出去自找没趣。”李章苍白的脸上晕着咳嗽引起的潮红,哑着声音不以为然地劝何青。
何青心知李章说得不差,心里更加难受。李章受刑时晕去两回都是被冷水泼醒,受刑后又在原地示众了半日,寒气已入脏腑。回来后就身子滚烫地烧了起来,后来更是烧得惊厥,这才求到何总管请来靳大人看诊,吃了几帖对症的好药,才慢慢退了烧,清醒过来。何青心知李章这次元气大伤,又没得到好好医治,连日常饮食都受刁难克扣,更别说好药补品了,不过是仗着年轻又有些武功底子慢慢拖好了,养伤是怎么也说不上的。只是他一个小小仆侍,自进王府就跟着爱玉公子,爱玉公子心高孤傲,在府中人缘并不好,带累他也人脉浅薄,关键时刻除了何总管能求上一回,旁人竟是谁也靠不上。
何青叹息着替李章灌来汤婆子,李章缩在被中,手脚俱是冷得冰人,想必整晚不曾睡过。何青心疼地打来热水,伺候李章热热地洗了手和脚,又端来滚热的粥喂他吃了,才扶他重新躺下,低声嘱咐道:“小厨房里还煨有粥。公子趁着身上暖了先睡一会,我做完活就回来。”
李章疲倦地闭着眼睛,轻声应了,让何青放心。
李章能下地后何青就被派了其他差事。年节里洗扫搬运杂事增多,王府里都会轮流抽调内院各家仆侍去需要人手的大院帮忙。这些原本是定例,只是这次放到李章这里就让人更觉凄凉。
何青一步三顾地出了院门,李章沉沉睡去。
昏昏沉沉之间,李章依然纠结在和娘亲相见的梦中,恍惚听见院门被拍得山响,挣扎着醒来,看看时辰已近未时。他又有些烧,头晕沉沉的,慢慢穿齐衣裳,出去打开院门。
门外站着何总管,带着几个管事的,寒风中立得久了,正刻薄地抱怨,看见李章出来,齐齐把目光看向了他。李章自受刑后已近两个月没在人前出现过,这时骤然看见,竟似觉得他刚长开的身量又缩了回去,尖削的脸庞瘦得轮廓分明,青白得没有丝毫血色,更衬得一双乌黑的眼睛像两潭深水,蒙蒙地看不透。
李章见是何总管,躬身施礼,正要开口,被一串急促的咳嗽打断。他侧身皱眉,单手压胸,好一会才缓过气,抱歉道:“贪睡了一会,没听到敲门声,累得各位吹冷风了。何总管,请进屋说话。”
何总管原本只想传了话就走,这时却改了主意,咳嗽一声带头走进小院,跨入正屋。他站在不大的屋子中间,皱眉左右看着,一室简陋仍和两年前一般无二,让他忽然想起李章受刑的罪状“恃宠而骄”来,不由得轻轻摇头。他这种人精,自是清楚受宠失宠的风水轮流,但像李章这样,进来就让人瞧不透的,还是头一回。就像今天,王府内的阖庆团拜,王爷就特意吩咐要让李章参加,还要他亲自过来传话,他自然明白那是王爷要他亲自来看看情况的。
“晚上府中阖庆团拜,王爷吩咐,公子若是大好了,请务必参加。”
“我知道了。”
何总管见李章低眉应了,等了一会不见有其他话,转身出门。临到门边又凉凉地说:“天冷,炭炉总要起的。使什么手段都不应拿自己的身子作践,公子是读书人,这点道理总该明白吧?”
李章紧紧抿唇,习惯地因为不想被人看清自己的面色而垂低了头,简单地应了。他只想快快送人离开,一句话都懒得多说。谁知得知消息赶回来的何青正好进门,听见何总管那句话,满心悲愤,竟跪在何总管面前把一直以来所受的虐待苛刻诉了个遍,听得何总管睁大了眼睛相关的管事直往后退。
“真有这事?”
何总管虽知这样的事在所难免,到底觉得跟着自己的这些人太没有眼色。王爷对李章到底如何只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们这些底下人又拿着鸡毛当什么令箭!想起自己也误会了李章,不禁也有些赫然。
“李公子大度。在下回去后自当严加管束,不会再让如此的事情发生!何青先去领银炭,再让李医师过来瞧瞧病,晚上千万别坏了王爷的兴致。”
何青还想说什么,被李章拉住。送走何总管后,何青抱怨道:“公子为何不直言身体欠佳!这样冷的天,体弱些的人也经不起折腾,何况是公子!”
李章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托病不去是恃宠而骄的人才有的资格,我又算什么?不过过去应个景,坐一会也就完了。躺了这么久,出去瞧瞧也好。”
第9章 年关
下午何青拢起炭火,屋里顿时暖了许多。何总管回去后厨房也不再怠慢,李章吃了些软烂易消化的热食,又吃了李医师开的药,终于好好睡了一觉。
挨近傍晚时天又开始落雪,何青瞧着越下越大的雪面色越来越沉。李章睡饱后精神好了很多,自己穿好衣裳,翻出母亲亲手做的棉袍,套在长衣外面。
何青过来给李章穿上披风戴好雪帽,又找来个轻巧的手炉,让李章捧了,不放心地打着伞一直送他到禧延堂门外。一路上,不断有软呢小轿掠过身边,他们在仆侍丫鬟的呵斥声中不断避在路边。何青越走越想哭,偷眼去看李章,李章却轻笑着安抚他。淡淡的雪光中,李章的脸如细雪般清淡皎洁,笑意轻轻地打在眼里,干净而温暖。
何青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章差不多最后才进到大堂,正赶上众人依位次给司马逸拜年,他随意跟在人群最后,向上磕了头。随后屋子里吵吵闹闹地互相拜年,他独自转出门外,对着李府的方向,跪下磕头。想着那边必然也是如此的热闹,娘亲却是一个人的孤零,心中黯然。他静静地站在檐下,听着积雪压断枯枝的声音,忘了时间和一切。
“公子。开席了。请公子入席。”
李章回神,谢过好心的小丫头,重新进入大堂。
满堂热闹喧哗中司马逸意气飞扬地坐在上首,美姬公子们争相替他布菜、敬酒,他乐呵呵地来而不拒,倒是坐在一旁的王妃面色颇有不虞,却也莫可奈何。
李章只瞧了一眼就寻了个门边的角落坐了,也不管同桌之人脸色如何,顾自挑些能入口的,边吃边瞧着门外的飞雪。
酒过三巡,喝了些酒的美姬公子们益发莺声燕语,竞相展示起才艺来。
李章入王府两年,第一年因大部分时间在侍卫营,年节时也照着侍卫营的规矩轮休巡值。穆严照顾他年纪小,除夕初一都是在家里过的。虽说回到家里父亲的脸色比从前更加难看,但是能和母亲一起过年却是非常开心的事,也让他存了想要留在侍卫营的心思。
他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家宴,与内府中的各色人物也从无交集,独自坐在角落正觉无聊之时,骤见堂中一名红衣女子在越打越急的鼓点声中旋得缤纷缭乱直欲飞去,顿时收回了散漫的心思,看入了神。他不过才十六岁,两年间虽经历种种,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对技艺总会更上心些。
李章谁也不认得,好在同桌自有细细解说之人。于是他知道了跳舞的女子是王爷上年买回来的舞姬叫明月,清歌的女子是前年进府的顾念小姐,随后还有擅琴的清晖公子,除了管箫吹得极其缠绵清越外,还舞得一手好剑的风瑜公子。李章习武后一直对剑情有独钟,此时看风瑜一双短剑舞得光华闪烁泼水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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