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身碎骨。
乾清宫中的孙承宗赶紧打个圆场,说道:“皇上,这事也不能责怪毕大人。皇太极入寇之后,京师实际已断绝了同外头的联系,军粮自然运送不进来,现在能存有一个月的余粮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没有粮草,那如何劳军?你们倒是教教朕啊!”崇祯龇牙咧嘴地呵斥道,脸上、身上已经丝毫没有九五至尊那样的威严和从容了。
面对这样的质问,孙承宗和毕自严都选择了沉默。
而姬庆文同他们相比却还是个愣头青,抢先答道:“皇上,可以出钱从京师里的富户手里购买粮食啊!”
“对,对。”崇祯恍然大悟,又问毕自严道,“现在国库里还省多少银两?能买多少粮食?还有,既然是劳军,光发些米面粮食总是不够的,好歹也要赏赐些银两吧?”
家里粮食不够了,就应该花钱去买。
这么粗浅的道理,三岁小孩都知道,孙承宗、毕自严这两个在官场里面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狐狸又怎么会不知道?又怎么还须要姬庆文来提醒?
他们之所以没有提出这样的意见,原因也是很简单的,就两个字——
没钱!
只听毕自严说道:“皇上,如今国库里面只剩下二十万两银子。按照现在京师一石白米五两银子的价钱,只够买四万石的……”
“不可能!”年轻的崇祯皇帝还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国库去年收入白银应当有七百万两,应收入库的也应有四百万两,现在虽是年终,可好歹也能剩下一百万两以上的结余,朕前几天还监视过户部的账册。怎么可能今天就只剩下二十万两银子?”
说罢,崇祯指着毕自严的鼻子呵斥道:“你,你是户部尚书,这事,你给朕说清楚!”
毕自严无奈,只能长叹口气,同崇祯算起账来。
原来大明朝廷应收上来的钱粮税收,本就只存在于账册之上——
名义上国库确实应该收银子七百万两,然而其中有二百万两是去年的亏空的银子,还没有收入国库就已在账上冲抵掉了。剩下的五百万两中,又有二百多万两就在原地支付了卫所兵士饷银、河道施工款项、义仓更新粮食费用等,实际送到京师的不过二百九十万两银子。而这二百九十万两银子,要用来供应京营兵士的粮饷、京城官员的俸禄、京师城墙的维护。去年,又划拨了两批银子用以赈济陕西、山西灾情和辽东战事,也是两项额外的支出。
这样零零总总算下来,到了年终的十一月,确实是只剩下二十万两白银了。
其实,现任的户部尚书毕自严,是一个十分清廉又颇有才干的官员,否则换了其他人来,还未必能做到还有二十万两的结余呢!
因此,崇祯听了毕自严的条条罗列,心中虽然恼怒,怒气却无处发泄,急得他就好似一只被关进了牢笼的野兽一般,背着手在乾清宫中提溜提溜转了好几个圈。
半晌,崇祯忽然抬头,问姬庆文道:“姬庆文,你是个有钱的,这次进京带了多少银子出来?”
姬庆文忙道:“皇上,臣这次没有奉旨,也就带了十万两银子进京,现在花了大概两万两犒劳军士及接济沿途百姓,大概还有八万两银子左右吧。”
“好。虽然是杯水车薪,倒也是聊胜于无。这点钱,你先借给朕,从明年你上缴的绸缎、银两里扣除就是了。”崇祯无可奈何地说道。
皇上向臣子借钱,这怕也是古往今来的独一份了吧。
就冲这个,姬庆文也不敢违逆崇祯,刚要答应下来,一想又不对。
于是他赶忙解释道:“皇上,不是臣小气。昨天臣走得急,银两都留在蓟州城里了,不在身边啊……要不您下道旨意,派哪位将军领军去取来?”
“好!”崇祯缺钱得紧,想也不想就要下达旨意。
一旁的孙承宗却急坏了,忙道:“皇上请三思。十万两银子便是一万斤,人去得少了搬不动,去得多了声势又太大。皇上,现在满洲鞑子在城外肆虐,这么大张旗鼓地去取银子,那相当于资敌啊!”
“我不管!”崇祯已然发了急,就连自称都改成了“我”字,“谁现在给我弄银子,谁就是我的恩人。”
他又思索了一下,一指侍立在乾清宫门边上的骆养性道:“不如这样。骆养性,你领着手下锦衣卫,去京师将城里的贪官污吏们搜掠一番,这些家伙平日里贪赃枉法、搜刮膏脂,如今国家有难,也该让他们出出血了。”
骆养性一听这是个可以两头收钱的美差,便赶忙拱手答应下来。
却不料孙承宗又劝谏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朝廷官员和皇亲国戚,乃是立朝的根本,要是得罪了他们,唯恐……”
“得罪了又怎么样?总比亡国灭种的强。”崇祯骂道。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胆敢去捋皇帝的胡须的,无不沉默下来。
就在这沉默得仿佛凝固了一半的空气当中,暴怒的崇祯皇帝终于冷静下来,说道:“不如这样。朕这就传令下去,要京师所有皇亲、贵戚、官员捐纳粮饷,说清楚这钱粮不是朕吃了、花了,而是用来犒赏军队的,让他们知道有家才有国的道理。”
崇祯停了停,说道:“如今大敌当前,朕也给不了他们多少时间,以一天为限,若是不捐纳钱粮、或是捐纳得少了来敷衍朕,那就别怪朕不客气了!对,就这样做,叫韩旷进来拟旨吧!”
大学士兼内阁首辅大臣韩旷听了崇祯的召唤,赶紧进屋来,暖了暖冻僵了的双手,按着皇帝的意思,亲自研磨动笔,开始草拟起勒令京师富户捐钱的圣旨来。
此时已是朝阳初升之时,在一种紧张而又诡异的气氛中,京城迎来了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第一六〇节 你就是阉党()
崇祯取过首辅韩旷拟好的旨意,略略看了一遍,觉得也没有什么好修改的地方,便盖上了玉玺印章,交换给韩旷,让他以内阁的名义立即明发京师上下。
崇祯皇帝年轻气盛,精神始终处于紧张而又亢奋的状态之下,虽然熬了一整个通宵,却丝毫不见困乏之意。
倒是孙承宗已年近古稀,再怎么鹤发童颜、再怎么精神矍铄,都没法同年轻人相提并论,已是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不停地打架。
崇祯看到老师这样劳累,心中不免有些过意不去,便传令宫里的太监,就在乾清宫旁收拾起一间偏殿,让孙承宗这几日就居住在偏殿之内,也好随时休息、随时办公。
他还意犹未尽,见宫门外站满了朝廷里一二品的大员,便让他们各自回家,除自己拿出钱粮之外,还要劝说同自己交好的亲属、门生、故交,同样捐献银两出来。
如此这般,崇祯皇帝又不厌其烦地对那群官场老油条们,说了好一番唇亡齿寒的道理,这才让在外头挨了一天冻的官员们回了家。
姬庆文也乘此机会辞了出来,低着头跟在众人身后离开了紫禁城。
却不料刚刚踏出紫禁城的大门,姬庆文便被一众文武官员围了起来——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气焰嚣嚣,完全没有那种朝廷极品大员泰然自若的风度了。
率先发难的便是东阁大学士周延儒。
只见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指指着姬庆文鼻子,呵道:“姬庆文,是不是你向圣上进的谗言,要富户出钱发饷?”
旁边的官员们也随声附和:“对,你快说,这主意是不是你出的?”
姬庆文被他们的模样吓了一跳,如实说道:“这是圣上亲自拿的主意,和我没有关系。”
“胡扯!”又有一名五十岁上下的官员挺身斥道,“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奉旨在陕西赈灾时候,就闹出过强逼富户出钱赈灾的事情。今日皇上的旨意,同你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你还敢抵赖吗?”
说话之人,乃是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钱龙锡。
因他是松江华亭人,同礼部侍郎徐光启是同乡,而徐光启又同姬庆文交好。
因此徐光启便上前劝解道:“稚文公(钱龙锡的字)何须如此?这确实是皇上的明旨,又是替我大明社稷考虑。城外的将士浴血厮杀,我们城内安享太平,多多少少也该出点钱慰劳一下……”
谁知钱龙锡丝毫不看同乡的面子,冲着徐光启便骂:“子先(徐光启的字),我知道你同这个姬庆文有些交情,可道理也不是像你这么说的。城外将士虽然辛苦,可士绅乃是朝廷的根本,伤了根本,就算是击退了满洲鞑子,又有什么用?”
钱龙锡多少还有些宰相的风度,能心平气和地同徐光启、姬庆文讲讲道理。
其余的官员则没有这样的涵养,早已骂骂咧咧起来了:
“那些当兵的有什么能耐?朝廷又没少过他们粮饷了!”
“他们要是真的辛苦,那就根本不会放满洲鞑子进关!”
“最可恨就是那个袁崇焕。每年朝廷一百多万两银子养着,居然还压不住满洲那些野人蛮子。”
“可不是嘛!京师周边被满洲人荼毒得不像话了,老子好几座庄子都被他们给劫掠了!”
“谁不是呢?被鞑子这一闹,老子少说也要损失上万两银子,这当口,还要我出钱劳军?做梦!”
一关乎到自己的钱粮收入,那些平素文质彬彬、举止有度的正人君子们,便失去了礼仪教化,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了,同寻常布衣匹夫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以这些官员这样的品级、这样的地位,寻常老百姓或者是小官僚,说不定还真被他们的围攻给吓住了。
可姬庆文是什么人?
是经历过了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社会主义新人,对这些封建官僚没有半点敬畏之情,见他们这样一幅咄咄逼人的样子,丝毫没有气馁,咧开嘴就开骂起来。
“我说,你们一个个冲着我做什么?这旨意是皇上下的,你们人五人六的,有本事向皇上提意见去!敢吗?去啊!”
这些官员都见识过崇祯皇帝清算阉党时候的酷辣手段,又知道皇帝现在已被满洲入寇的事情搞得心急火燎,要是现在去触这个霉头,轻则丢官罢职、重则小命难保。
这些当官的,第一看重的是自己的性命、第二看重的便是前程了,没人敢拿这两样东西开玩笑,自然也就不敢去向崇祯皇帝提意见。
众人一时语讷。
姬庆文见状,嘴角一扬,笑道:“既然诸位大人没话再同我讲,那下官也就失陪了。”
说着,他伸手一指斜对着宫门支起的一座早点摊子,又说道:“下官的几位朋友,已在那边等候一夜了,下官要同他们一起吃顿热乎乎的早点。几位大人要有兴致,我们一起吃也无妨,下官结账买单好了。”
说着,姬庆文便往早点摊子上走去,而那摊子上却坐着李岩、黄得功、小多子三人,他们三个将这摊子包了一晚上了,就专等姬庆文出来。
那些官员们看见姬庆文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岂肯罢休,只见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官员上前将他拦住,呵问道:“姬庆文,你也太嚣张了!听说你曾经跟钱受之先生有过龃龉。我问你,你是不是同我东林党有仇?你是不是阉党?”
“钱受之?”姬庆文答道,“你说的是钱谦益吧?我就见不惯他这种真小人、伪君子,骂他两句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仇怨么……是他钱谦益先得罪我的,我自然是要反击的。你们说这可以算是仇的话,那就算好了。”
“好啊!你既然同我们东林党为仇,那你就是阉党了!”那人一顶大帽子立即就叩了下来。
姬庆文知道“阉党”两个字在崇祯心里是个大忌讳,因此决不能让他把这个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
于是他灵机一动,说道:“你说我是阉党,那就是说皇上没有眼光!我是崇祯元年的落地举人,是皇上钦点了我的织造提督,那时候魏忠贤的尸首都凉透了,我还怎么去当这个阉党?你当皇上跟你一样傻吗?”
那人被姬庆文这话堵得一愣,咬牙切齿了一番,方才强词夺理道:“那你一定是阉党设下的暗扣,专门用来蒙蔽圣上的!”
“哟嚯!”姬庆文顺着他的话说道,“原来皇上都没看出来的事情,竟被你看出来了?能知道这样内幕的人也不简单——哼!你才是阉党的内线,才能知道这样的机密吧!”
“你放屁!”那人显然被姬庆文这样颠倒黑白的说辞激怒了。
“你胡说!”姬庆文口下也没有留德,絮絮叨叨责骂起来,“朝廷为什么会闹到现在这样被满洲鞑子欺负的地步?我看错不在袁崇焕,更不在皇上。错就错在你们这些不学无术、只知清谈的书生身上。我也不求你们有什么真才实干,提出什么真知灼见来,只要闭上嘴,少说两句空话、废话、风凉话,就谢天谢地了!”
那人被姬庆文这一顿数落,一时心慌气短,一口气咽不下去,脑袋一晕,就倒了下去。
众人立即将他扶住,揉胸口的揉胸口、掐人中的掐人中,好不容易才将这个白胡子老官员给救了回来。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便又有人骂姬庆文道:“好你个姬庆文,你个落榜的举人,居然还敢羞辱老探花,真是有辱斯文。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不用再跟你讲什么仁义道德了,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左顺门!”
第一六一节 左顺门斗殴()
“左顺门又怎么了?我还左冷禅门!左撇子门呢!你们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没话没屁的就给我闪远点,我还要吃早饭呢!”姬庆文丝毫没有将“左顺门”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意识到这三个字的重要性。
那官员不再同姬庆文说话,却转身高呼道:“诸位同僚,当年就在这左顺门下,朝中清流当场格毙阉党王振的党羽,一举荡涤朝政,进而驱逐入寇的瓦剌逆贼。如今满洲鞑子就在城外,朝中也有奸党作乱,我等不如效法先贤,也在这左顺门下将姬庆文这小贼打死!”
原来当年英宗皇帝时候,太监王振专权,谎骗皇帝御驾亲征,后又大败于瓦剌,以至于京师三大营主力全部折损在土木堡下,瓦剌也乘机进关攻打京师。当时的文武百官义愤填膺,揪住王振的几个党羽,就在这左顺门下当场打死,而时任兵部尚书的于谦特意请旨赦免当场行凶的官员无罪。
从此之后,左顺门便成了京师法外之地,官员因政见不合,只要是在此处互相斗殴,哪怕是打死了性命,从皇帝到京兆尹,都是一概不管的。
在场的官员虽然品行一般,却也知道这其中的典故,又经方才那位官员的提醒,顿时茅塞顿开,纷纷应和起来:“好,就在这里,打死姬庆文这小贼!”
说着,这些官老爷们便举起老胳膊、迈开老腿,向姬庆文缓缓逼近过来。
“打……打……打死我?”
姬庆文见状吓了一跳,心想:这不好好地在这里互怼互吵么?怎么还要动起手来了?这群大臣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可他好歹也是打过几仗、见过些世面的人,看见这么些大臣捋着袖子逼近过来,倒也没有懵逼太久,立即就拿出了应对之策——扭头转身就往远处那座早点摊走去,先同李岩、黄得功他们会合再说!
那些官员们吟诗作对是行家,却显然缺乏足够的体育锻炼,不过片刻功夫便被姬庆文从自己并不严密的包围圈中跑了出去。
而那姬庆文转眼之间,便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早点摊子旁边,一边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