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姬庆文所部进入广渠门后,不过是来到了京师的外城,还须走崇文门、宣武门、正阳门,才能进入京师内城。
而这外城修建的本来作用,便是用来抵御外敌的。
因此,面临满洲精锐大举入侵的情况,原本居住在京师外城的百姓,全都被迁往内城,整座外城便成了一座大军营。
而这座巨大的军营,显然没有懂行之人打理,显得嘈杂混乱不堪,让整军经武极讲法度的陈文昭看了不住地摇头叹息。
然而现在不是吐槽的时候。
姬庆文知道现在京师人心浮动、城外皇太极虎视眈眈、袁崇焕麾下兵马又不得入城,已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了。
因此,他便留陈文昭、李岩、黄得功、小多子及全军五百乡勇团练在外城原地休息,自己则同李元胤进内城去觐见崇祯皇帝。
姬庆文手上有皇帝的亲笔圣旨、亲自背着崇祯赐予的天子剑、锦衣卫指挥佥事陪同、又已进入了外城,自然不费什么功夫,便通过把守严密的崇文门,进入了京师内城。
内城之中也是同样一副哄哄闹闹的样子。
为躲避战乱而进城来辟祸的百姓,将原本十分宽敞的皇城大街堵城了一条羊肠小道,街边躺满了人、坐满了人、站满了人,人人脸上都满是忧虑和悲伤,耳中充满了孩童哭闹嚎叫的声音,混浊不堪的空气中满是焦躁的情绪。
城中虽然也有兵丁巡逻守护,可他们心中的忧虑一点不比寻常百姓更轻,奉命在城中巡视,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对内城的秩序没有丝毫改观。
姬庆文就这样,在李元胤的开道之下,掩着口鼻穿过无数人的目光,终于来到紫禁城门外。
紫禁城的关防自然是更加严格,验明了姬庆文和李元胤的身份之后,同宫中通报完了,这才放这两人进去。
照例进宫之人,除了锦衣卫和有皇上特许的之外,是一概不能携带兵器入内的,然而姬庆文所佩的是“天子剑”负责检查的太监自然也不敢随意没收,便让他提着剑进宫去了。
紫禁城里自然没有哭闹的百姓,四处巡守的兵士也不多,可依旧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气氛所牢牢笼罩。
姬庆文和李元胤被这种气氛压制得连大气也不敢长出一口,便在宫中管事太监的带领之下,一路来到乾清宫门前。
跪下通报了姓名之后,崇祯皇帝便让姬庆文进屋来说话,李元胤照例在宫门外等候。
姬庆文进得宫去,见乾清宫内的官员少说也有百十来个个,除了自己认识的大学士韩旷、大学士温体仁、大学士周延儒、兵部尚书王洽、户部尚书毕自严、礼部侍郎徐光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等高官之外,还有不少身上穿着五品、六品服色的小京官——就连同姬庆文同年参加会试并高中状元的刘若宰也在其内。
这些官员将原本颇为宽敞的宫殿挤得摩肩接踵,同京师内城、外城那样嘈乱的情况颇有几分相似。
崇祯皇帝高坐堂前,自己抬手将姬庆文招到面前,开口便问他城外的情况。
姬庆文如实回答了没有几句,便被崇祯皇帝打断道:“你等等,这宫殿里太闷气了。来人呐,朕要摆驾门外,一切事情到乾清宫外商议。”
听了崇祯皇帝话,太监、官员们便忙活起来,搬东西的搬东西、腾地方的腾地方、取仪仗的取仪仗,不到一盏茶功夫,便在乾清宫门外弄好了排场,专等崇祯皇帝说话。
崇祯坐在龙椅之上,见姬庆文已按照品级排序站在文官队伍的最后边,便伸手将他招到自己身边,说道:“姬爱卿,你到朕身边来说话,离得远了,朕听不清楚。”
于是姬庆文上前几步,便又接着方才在乾清宫内的话题,继续介绍起城外的情况来。
他说了有一刻钟功夫,终于将这几天内袁崇焕同皇太极交手的情况、皇太极可能的用兵动向、袁崇焕的应对方法等有详有略地向皇帝和诸大臣说了一遍。
崇祯皇帝听得入神,待姬庆文说完,这才长叹一声,说道:“朕自继位以来,日夜宵旰,却没料到竟会发生满洲鞑子入侵关内、劫掠京师的情况。唉!朕有愧于大明列祖列宗、有愧九州万民四方……朕有罪!”说罢,他便朝南方深深一揖。
皇帝这样罪己,臣下自然也就站不住了,满院子的文武官员立即跪倒在地,口中附和着“臣有罪”、“臣罪滔天”之类的话。
崇祯皇帝站直了身子,看着面前匍匐着的这几十上百名官员,忽然恶狠狠说道:“尔等讲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没事了吗?依朕之见,朝中百官皆曰可杀!”
农历十一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节,京城之内更是天寒地冻,一阵冷风吹来,便让人冻得瑟瑟发抖,浑身上下的筋骨都冷得好似针扎一般。
而比这寒风更冷的,便是方才崇祯皇帝的那几句训斥,听得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敢顺口答音的,气氛陡然间凝重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这里唯一还能说得上话的姬庆文赶紧劝谏道:“皇上,这些官员是有做得不对、做得不好的地方,皇上自然可以惩处。不过眼下还不是办这种事情的时候。现在皇太极正在城外,只有先将他赶走或是消灭了,才能时间去分辨每个人的功过得失。”
崇祯微微点头:“这话还有几分道理。你心里有什么应敌的对策,就在这里讲一讲吧!”
姬庆文见四周都是资历老成的一二品高官,还有几个世袭的武将爵爷,不是自己出风头、说胡话的地方,便顺水推舟道:“臣哪有什么对策?倒是城外的袁崇焕督师必有良策退敌,皇上不如让他进来说话如何?”
崇祯听了这条建议,忽然气愤得脸上青筋暴起,骂道:“哼!袁崇焕,朕不想见他!要不是他擅自诛杀毛文龙,皇太极又怎会没了后顾之忧,尽情南下?他奉旨领军南下入关之后,又一路尾随满洲鞑子,不敢同其正面交锋,徒涨了鞑子的气焰。形势搞到这样一幅局面,朕看七成都怪在袁崇焕身上!”
第一五四节 朕丢不起这个人()
姬庆文没料到崇祯会如此这般迁怒于袁崇焕,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看来蓟辽督师袁崇焕大人,今后怕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姬庆文虽然不怎么喜欢袁崇焕这位同门师兄,却也知道眼下能够指挥入关勤王的辽东铁骑、并让其一致对外对付满洲人的将领,普天之下恐怕不会超过三个——而其中袁崇焕是最合适的一个。
如果现在崇祯发狠将袁崇焕拿下,那城外的辽东铁骑势将群龙无首,别说是拱卫京师了,搞不好就要一哄而散,说不定其中还有人会去投靠满洲皇太极呢!
因此,姬庆文赶紧替袁崇焕解释两句,说他这样的行动,并非是畏敌避战,而是为了寻找到一个能够将满洲主力聚而歼之的机会,从而一举解除女真人对中原的威胁。
姬庆文把话说完,却不料崇祯皇帝完全不以为然。
只听见他轻蔑地一笑,斥道:“袁崇焕这人就是喜欢吹牛扯谎。当初他在朕这里,还说过什么五年复辽的大话,你姬庆文当时不也在场吗?这话说了一年多快两年了,可如今辽东一寸土地没有收复,皇太极反而入侵关内。光凭这一条,朕就可以治他个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
然而杀了他袁崇焕,大明朝可就没有第二个袁崇焕了。
这一点,在场百十来个文武官员,没一个心里不清楚的。
却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替这位几天前还炙手可热的袁大督师说上半句好话——袁崇焕人缘之差、情商之低,也可见一斑了。
这时候,姬庆文就体现出了他厚道的一面,试探着说道:“皇上,臣进城之前,袁督师让臣代奏一句。说袁督师想要面见圣上有话陈奏,求皇上传见……”
崇祯未待姬庆文说完,便把话打断道:“他有什么好见的?又有什么话好说的?他叫你向朕传话,那你也替朕给他传句话——要他不要胡思乱想,替朕约束好那手下那群骄兵悍将,不要在城外乘火打劫,朕就谢天谢地了。”
这句话不仅将袁崇焕想要进城的申请彻底驳回,就连他打算领军入城休整的安排也被堵死了。
姬庆文是个聪明人,知道崇祯皇帝性格刻薄急躁得很,现在当着这么多文武官员的面顶撞他,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于是姬庆文心里打鼓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来:“眼下皇太极的打算十分明确,要么伺机攻打京师、要么劫掠一番之后从容退却。皇上圣明,不知有何应对之法?”
崇祯瞥了姬庆文一眼,说道:“朕圣明?朕要是真的圣明,也犯不着养这么许多干拿俸禄、不干实事的官员了!你姬庆文进来之前,朕已同他们讨论了整整一天了,从大学士到六部侍郎到翰林学士,这么许多官员,竟拿不出半个主意来!”
说罢,崇祯恶狠狠地向乾清宫外站着的文武百官们瞪了一眼,将他们无不瞪得浑身一缩。
又听他说道:“你们拿不出主意来?没问题,那是你们才疏学浅,是朕瞎了眼,怪不到你们头上。那就每人给你们罚俸一年,充做军费!”
这满院站着的官员,虽都是大明朝的朝廷命官,各自情况却都各有不同——
有些官员乃是世家子弟,家里有钱,原本就看不上朝廷这点俸禄,因此对这样的惩罚并不放在心上;
有些人做官做得精了,自然有别的生财之道,也不指着每年那几十石的俸米过活,只求不要免去现在的肥差,便已是兴高采烈了;
而那些清贫些的官员,既没有家里的接济、又没有外人的孝敬,罚了这一年的俸禄,搞不好自己就得去喝西北风了……
崇祯元年的新科状元刘若宰便是这样的人。
他在翰林院做了三年的庶吉士,虽然前途广大,却没攒下半两银子的积蓄,一听皇帝要罚自己的俸禄,顿时着了急。
所谓“急中生智”。
刘若宰情急之下,脑子忽然开了窍,上前半步道:“圣上,臣有一策,可退敌寇……”
“哦?你既然有良策,为何不早拿出来说?偏要等朕动了真格的,才肯讲吗?”崇祯斥道。
刘若宰低着脑袋,咬牙道:“臣岂敢,而且这主意也是臣刚刚想出来的,恐怕还有些不太成熟,说出来要是不对皇上的脾胃,还请皇上不要责罚微臣……”
“什么脾胃不脾胃的?现在是谈论饭菜的时候吗?你有什么主意,就快讲出来,少卖关子!”崇祯道。
于是刘若宰整理了一下词句,说道:“臣揣度皇太极虽然气焰嚣张,却没有什么大志。听说是因为辽东大旱,满洲人又不懂耕种之法,我朝又关闭了互市的口岸,因此粮草接济不上,才铤而走险,入关之后也不过是为了劫掠些钱粮而已。故而……”
“故而什么?”
“故而皇上只要遣一使者,同皇太极取得联系,约定好每年输送白银若干、布帛若干、粮食若干,便能让皇太极不战而退,又何必大动干戈呢?”
说罢,刘若宰忽然觉得自己说得有几分道理,脸上不禁露出笑容来。
崇祯却是满脸的怒气,质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朕仿效宋朝,同外寇签订妥协,签订什么‘绍兴和议’吗?”
一阵寒风吹过,让刘若宰浑身上下颤抖了一阵,赶紧解释道:“不是‘绍兴和议’,是‘海上之盟’。皇上,可以仿效宋辽‘海上之盟’,同满洲结为兄弟之国。他皇太极都三十多岁了,又久经战阵,想必也没几年好活的了。而圣上现在还不到二十岁,倘若修身养性,必然延年益寿。到时候,我大明便是满洲的叔父之国、祖宗之国……”
“哼!”崇祯冷笑一声,将刘若宰的话打断,“你堂堂一个新科状元,斯文领袖,就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来?还敢说什么叔父之国、祖宗之国,如今皇太极都打到城门口了,朕再同他去合议,那叫城下之盟,朕丢不起这个人!”
刘若宰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犯了圣忌,慌忙退了回去,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却听大学士温体仁出班说道:“皇上,刘若宰这主意虽然有损国格,却也可以一用。”
他见崇祯没有立即反驳自己的意见,便壮着胆子继续说道:“臣以为,可以仿效当年于公少保(于谦)对付瓦剌太师也先的法子,假意议和,然后在文书之上大做文章。然后乘此机会再着急天下兵马勤王,到时候便能将皇太极围而歼之!”
崇焕眼睛一闪,刚要同意,却又犹豫了一下,扭头问姬庆文道:“姬庆文,你觉得这主意如何?”
姬庆文“嘶”地吸了口冷气,说道:“怕是不行。听说替皇太极办事的汉人不少,有范文程、李永芳、宁完我、鲍承先等人,还有原来毛文龙手下的一些参谋主簿。这些人虽然气节不佳,却都是饱学之士,在文辞上做些花样,似乎骗不了他们。”
“哼!又是毛文龙!”崇祯怒道,“要不是袁崇焕矫诏杀了毛文龙,皇太极又怎么敢劳师远征,绕道千里,取道蒙古进关袭扰?”
然而骂归骂,崇祯依旧是一筹莫展,低着头、迈着步,在文武百官的人群之中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坐回了龙椅,口中不住喘着粗气,就好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
而一众文武官员,唯恐被这只猛兽随意撩出的利爪伤了性命,无不低头不语,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砖缝。
第一五五节 孙承宗驾到()
崇祯见到他们这副样子,更是怒不可遏,刚要寻个由头处置几个自己看不过眼的人,忽然从外边跑来一个太监,在崇祯耳边私语了几句。
崇祯听了他的报告,脸上顿时愁云消散、彩云浮现,忙道:“快,快,快请他老人家进来。他年纪太大了,腿脚恐怕不方便,把朕的御轿搬出来,抬着他过来。快去办!”
御轿迎入紫禁城,这是何等的荣誉?
更何况这份荣誉乃是素来刻薄寡恩,今日又雷霆震怒的崇祯皇帝所赐予的。
在场之人——包括姬庆文在内——无不好奇,到底是哪位“老人家”能够赢得崇祯皇帝这样的尊重。
过了不过一盏茶功夫,十六个专司皇帝出行的太监,便将御轿抬到了乾清宫外,又用操练了几十年的熟练手法,将这乘镀金镶银的御轿又轻又稳地搁在了地面上。
待御轿停稳,崇祯皇帝竟亲自迎了上去,伸手掀开轿帘,将一位老态龙钟却精神矍铄的老者,从御轿里接了出来。
那老者见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亲自来迎,双膝一屈,就要跪拜下去,准备行三叩九拜之礼。
可崇祯皇帝却一把将他扶住,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说道:“老师何须如此?你要行君臣之礼,那朕便也还以师徒之礼。不如今日我们两相免礼,也省些功夫如何?”
“既然是皇上旨意,那老臣遵旨便是。”这位崇祯口中的“老师”说起话来,声音洪亮、满面红光,就连颔下的一部胡须都似乎注入了精神。
方才还有些怀疑的文武百官们,见到这位“老师”的面目,心中无不释然——他便是当过天启、崇祯两位皇帝老师孙承宗!
这位孙承宗老师不单有帝师的身份,更是整个大明朝抵抗女真人的总设计师。
他不但提拔培养了袁崇焕这位统领辽东战局的蓟辽督师,更一手策划了整个山海关…锦州…宁远防线。在这条防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