蛄缴舷隆
摆脱了屌丝身份的姬庆文,胆气自然壮了不少,脸上轻蔑地一笑:“二十两银子?小钱,我们这里一共三个人,那就是六十两银子,喏……”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摸索这怀里的衣兜,脸上瞬间变得异常难看——原来是自己出来得急,身上一两银子都没带!
那龟公见了姬庆文这副窘样,脸上立即洋溢出不屑的表情,冷嘲热讽道:“噢哟,看来这位爷银两没带够啊!没~事!您老就先回去,等攒够了钱再来……不过看您老的架势,不知道等小店关门打烊、经营不下去的时候,您老能不能攒够这六十两银子……”
这龟公初来乍到,不知道姬庆文的来历身份;可苏州城中百姓,对这位织造提督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人群当中有人提醒道:“嘿,你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知道这位是谁吗?苏州城里比他有钱的,可不多啦!”
又有人起哄道:“就是,眼珠子一抹黑,还敢到这里来看店?也不四处打听打听,这位爷是谁!”
这龟公倒也耳清目明,听见了周遭看客们的聒噪,立即猜出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要么是朝廷哪位大人的公子,要么是商会哪位大佬的儿子——总之不是普通人。
于是这龟公立即换了副嘴脸,点头哈腰道:“这位爷,大概是小人昨天夜里吃屎迷了眼,不认得您老的大驾,请问您老高姓大名?”
第一二五节 看掉了眼睛()
姬庆文见他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心中早就得意坏了,却装作一副谦逊的模样,答道:“说来同你们也算是邻居了,在下,姬庆文……”
“哦,哦!”龟公惊呼道,“原来您就是织造提督姬大人啊!小店的老板娘几次要去拜访大人,怎奈大人公务繁忙,让老板娘扑了好几个空,这会儿还闷闷不乐呢!”
姬庆文点点头道:“我这不是过来拜访你们了么?可惜没带够银子,只好转身回去了。”
那龟公赶紧陪笑道:“大人这是消遣我呢,凭大人这身份、这面子,就比六十两,哦、不,比六百两、六千两银子还要贵重,小的哪敢拦您的大驾?”
说着,龟公扯下挂在间把那个上的一条毛巾,给姬庆文的衣服掸了掸土,便朝门内高声呼喊道:“嘿!织造提督姬大人到!”
姬庆文听他呼喊得这样大声,不禁蹙眉道:“你小子小声着点儿,不知道按照大明律,官员嫖 娼是要挨板子的吗?”
那龟公满不在乎地答道:“大人真是太清正了。这都什么世道了,张江陵老相公(张居正)死了,青天海大人(海瑞)也死了,那还有人来管官员们这点小事呢?大人要是不信,就请进去瞧瞧,里头有的是当官为宦的。”
姬庆文闻言,将信将疑地走进了这座“绛云楼”。
这座绛云楼修建得倒是别有洞天。
并不像其他行院那般,一进门便极尽奢华,迈入大门却是一座颇为精巧的园林——园中绿树环抱、池塘流水,水中养了一二百条金鱼,往来游动、浮光掠影,显得别有一番情趣。
池塘之上飞架起一座廊桥,桥上正有几个浪荡公子,怀抱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妓 女,往池塘里投掷饲料、喂鱼取乐,她们互相交谈着带着吴侬软语腔调的莺声燕语,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小多子刚从西北苦寒之地的西安来到这天堂一般的苏州,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面孔顿时胀得红扑扑的,对姬庆文说道:“少爷,天堂也不过如此了吧!能看到这里的景致,你就让我现在死了,我也值了。”
姬庆文笑道:“你就不能出息点?好歹也是我的跟班,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你瞧瞧人家黄得功,不比你淡定多了?”
说着姬庆文扭头往黄得功脸上望去,却见他一双牛铃般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一张血盆大口张得同样又圆又大,已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样的神态,同“淡定”二字没有一钱银子的关系。
于是姬庆文干咳了两声,说道:“好了,别看了,你们都把眼珠给我塞眼眶里,小心进了楼,眼珠都看得掉了出来。”
于是众人在那龟公的带领下,通过池塘上架着的那座虹桥,便进了“绛云楼”的中庭。
这“绛云楼”是一幢上下三层的建筑,进了中庭便是一间挑空直贯三层的天井,地面均用上好的青石铺就,靠窗摆了一圈形制甚为精致的桌椅板凳,同寻常酒楼没有什么两样。
而这些桌椅之上,早已是高朋满座,姬庆文注目望去,果然如那龟公所言——其中真的有苏州城内不少达官显贵——只是这里毕竟是烟花柳巷之地,打起招呼来未免有些尴尬,姬庆文便只能装聋作哑,寻了一张僻静的座椅坐下。
又见正对大门的地方,搭了一座颇大的戏台,应就是平日里演出、唱戏、说相声逗顾客开心所用。戏台之后便是一部宽大气派的木质楼梯,通往暖香阁上面两层。阁中二层、三层则没有更多花样,只修造了一圈房间,只是房门统统紧闭,看不出其中精妙,想必便是寻欢之人同娼妓颠鸾 倒凤的所在了。
姬庆文本来以为既然是青楼妓院,那布置起来自然应是媚俗妖艳至极,然而这座“绛云楼”所用门帘帐挽都用天青、海蓝等清净颜色,悬挂的条幅绘画也均是名家手笔,格调甚是高雅,一时竟让人想不出此处同那男盗女娼之事能有什么联系。
姬庆文正在左左右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观察,那龟公却十几殷勤地招呼起来,问道:“姬大人,现在差不多是中午时分了,要不要点几样小店特有的清爽小菜?再叫几个姑娘过来作陪?”
姬庆文眼睛一斜,问道:“看你们店的摆设,就知道酒菜、姑娘都不便宜。怎么?我今天可没带着钱,不怕我赖账吗?”
龟公赶紧陪笑道:“姬大人又拿小的开玩笑了。姬大人那么有钱,又哪会欠我们的吃饭银子?就算欠,那也是小店孝敬您老人家的。”
说着,那龟公打个千儿,就走下去了。
过不半刻,那龟公便托了个盘子,端了七八样冷热小菜,在姬庆文面前摆了整整一桌子,又招来三个浓妆艳抹的妓 女,在姬庆文、黄得功和小多子身边坐下。
姬庆文见这几个妓 女虽然打扮得十分用心,却怎奈容貌底子不好,依旧脱不了庸脂俗粉的气质,别说比白莲教周秀英、苏州商会申沉璧还有男扮女装的柳如是了,就是比起姬庆文刚纳的小妾杏儿来,也是颇为不足。
于是姬庆文挥挥手,斥退了过来陪伴自己的一个妓 女。
只见她失去了这个同大名鼎鼎的苏州织造提督套近乎的机会,脸上顿时浮现出失落和失望的表情,拖着懒散的步子便走开了。
可姬庆文身边的小多子和黄得功却经受不起这样的诱惑,早就同身边的妓 女有说有笑地攀谈起来,特别是黄得功,早将老母亲的教诲忘到了九霄云外,原本极为笨拙的一张嘴,也忽然变得伶俐了起来。
姬庆文却不去管他们,见这处“绛云楼”虽然装饰不俗、饭菜也还算好吃之外,也没有什么太过吸引人的地方,便抄起筷子夹菜吃饭,想着赶紧吃晚饭,便要回衙门继续办正事。
却不料中庭之中不知何人高呼一声:“嘿,这酒菜有什么好吃的?还不快请柳如是姑娘出来,给大家唱首曲子。她要肯露面,再多的钱,老爷我也出得起!”
姬庆文一听见“柳如是”三个字,顿时来了精神,伸手将一旁伺候的龟公招了过来,低声问道:“怎么?柳如是姑娘,也在你们店里?”
那龟公颇有几分得意地笑道:“原来大人还不知道啊!柳姑娘原来是住在南京秦淮河边上的。可她最近几个月说是那边住得久了,太闷气,想要换个地方,来苏州居住。这不,老板娘疼爱柳姑娘,便在前个月盘了这破酒楼,重新装修过了,便让柳姑娘居住……”
姬庆文道:“你们老板娘倒也是大手笔,柳如是姑娘轻飘飘一句话,便能让她花那么多钱,到苏州来另造一座妓院。”
“可不是嘛!”龟公答道,“南京城的名妓,号称秦淮八艳。柳如是姑娘在这‘八艳’里头也是独占鳌头,只有新进的陈圆圆姑娘能同她一较短长。南京城里多少富家子弟,搬空了金山银山,想要听柳姑娘单独唱一支曲子,都不可得呢!”
姬庆文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我同柳姑娘倒有几面之缘,当初姑娘还帮过我一点小忙。你能不能安排一下,我要向柳如是姑娘当面致谢。”
龟公脸上堆着笑,说道:“不怕姬大人怪我不会说话。这里的客人,十个里头有八个,都说自己和柳姑娘有缘的。要是小人一个个安排过来,不得安排到猴年马月去?您老还是先歇歇吧……”
姬庆文听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抬起手一拍桌子,骂道:“你,你给我讲讲清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是说的我不高兴了,信不信我派兵把你这地方给拆了!”
第一二六节 斗诗()
这龟公显然是伺候惯了姬庆文这样难缠的客官,脸上笑容不改,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这又何必呢?我们开行院行当的虽然下贱,却也是照章纳税。您拆了我的楼,地方少了份税收,楼里这么多老少爷们也每处吃喝,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大人有何苦去做呢?”
这龟公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将姬庆文堵得一愣,说道:“我就随口说了一句,你倒还了我一车。得了,看你也是个没主意的,我也不为难你,你去把你家老板娘请来,我自然有话对她说。”
龟公又笑道:“姬大人能有这样的见识,那可就是小人的福分了。大人不是想要见老板娘么?喏,那里下来的就是……”说着,龟公向中庭前方的舞台上一指。
姬庆文朝台上望去,果然见一个三十多岁、不到四十岁的红衣女子,摇曳着腰肢,款步走到台上,用团扇掩着嘴巴,先“哈哈哈”笑了一阵,方才说道:“诸位,诸位,奴家我便是这处‘绛云楼’的老板娘,年轻时候在秦淮河畔也有些名号,叫‘马湘兰’的就是。”
众人见她虽是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眼角、额头、嘴角虽然布满了厚厚的胭脂也遮盖不住的皱纹,五官的比例和位置却是恰到好处,可见她年轻时候也必是一位绝色的女子。
只听他接着说道:“奴家也是花国之中一路蹚水过来的,知道这里头的规矩——我们‘绛云楼’百十来个姑娘,加起来都抵不上一个柳如是姑娘——诸位光临我这‘绛云楼’想必都是冲着柳姑娘来的吧?”
中庭之中立即有客官附和道:“你这老鸨子倒也识时务,知道我们都是来见柳姑娘的,那你还不请她出来?”
马湘兰掩嘴笑了一阵,说道:“柳姑娘就在这楼里头,请她出来自然方便。可诸位这么多人,柳姑娘出来给诸位露个脸、唱支曲,谁也轮不上同柳姑娘多说半句话,又有什么意思?”
可不是嘛!
要是只见柳如是一面,那连这进场的二十两银子都不用给了,只要日日夜夜守在这“绛云楼”之前,总有一日能等得到柳如是出门的……
于是又有人高声问道:“老鸨子你有话直说,少卖关子!”
马湘兰又笑道:“这里这么多的客官,要是人人都同柳姑娘见上一面、说上几句,就怕把姑娘累坏了。不如这样如何,诸位分个高低上下,夺得魁首的,自然听柳姑娘为您单独弹唱上一首曲子,说上几句知心的话……”
她话音未落,中庭之中便有人起哄道:“高下?这高下怎么分得出来?总不见得谁个头最高,谁就能同柳姑娘见上一面吧?”
姬庆文听了却笑道:“这主意倒好,我看现在这里的人,就数黄得功个头最高了。要是按个头分高下,黄得功可以独占鳌头了。”
却听马湘兰又“哈哈”笑道:“这位爷开玩笑呢。又不是皇上选大内侍卫,要这么高做什么?”
却又有人说道:“哼!说来说去,还是要钱。老鸨子你不如干脆一些,开个价,我们出得起的出、出不起的自然知难而退,省得在这里抓耳挠腮地戏弄我们!”
马湘兰笑道:“这位爷说话实诚,奴家也是钦佩的。可天底下那么多钱,再怎么赚都赚不完。刚才下楼之前,奴家听我们姑娘说了,今日以诗文比较,诸位作诗作得最好的,自然可以同柳姑娘相会。”
马湘兰话音刚落,中庭之中立即响起窃窃私语之声,这声音继而越来越响、越来越大,终于哄哄闹闹乱成一片。
原来在座之人,大多是世家子弟或者官宦人家,虽然未必能有什么经世济民的真才实学,却大多以风雅自诩——诗文,作得未必就好,但搜肠刮肚地总能作上一两首,搞不好今日就能力压群雄,赢得同柳如是造膝晤谈的机会。
中庭之人个个跃跃欲试,只有姬庆文心灰意冷。
他从后世穿越过来,从来没有学过怎么吟诗作对,要他写首诗出来,真比要他扛三百斤的沙包还难;偏偏学识过人、才华出众的李岩被自己安排留在松江,经营那座新码头……
想到这里,姬庆文几乎已是放弃了,心想:凭才华今天我是见不着柳如是了,只有改日找机会多出几两银子,才能同她会面了。
姬庆文正胡思乱想,那马湘兰在台上高声说道:“诸位静一静,静一静!我家姑娘也不是让诸位胡乱作诗,先出了个题目,让诸位依题作诗,既能有的放矢、也好分个高下不是?”
中庭之人听了她的话,立即安静下来。
有人高声问道:“什么题目,老鸨子你快说啊!”
马湘兰笑了两声,说道:“题目也不刁钻,诸位写一首‘七律’要写尽相思之情,仅此而已。”说着,她扫视了台下一眼,又道,“那诸位就请开始吧,多攒几首好诗,说不定奴家还能给诸位刻印一部诗集呢!”
马湘兰说罢,中庭之中便又窃窃私语起来,过了许久,依旧没有一个人敢起身作答。
原来是这“以相思为题的七律”,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名家写了多少传世之作,现在中庭中人,如果仓促吟咏出来,不是步了先贤的后尘、便是落了已有的俗套——没一个人有把握能够独领风骚。
过了许久,终于有个书生站起身来,战战兢兢念了一首自己搜肠刮肚刚刚写好的“七律”,众人默默听完,无不垂首摇头——这首诗写得实在是平常得很,没有半点出彩之处。
那书生见众人这副模样,脸上一红,便赶紧坐了下去。
众人见他折戟沉沙,料想这自己做的诗也未必能比他强到哪里去,万一贸然说出来,搞不好也要贻笑大方,便更加不敢出头了。
就这样又等了片刻时候,却听马湘兰笑道:“诸位,诸位。怎么今日大家才思枯竭,竟做不出像样的诗来?奴家我倒有首诗,念出来让大家哂笑哂笑。”
说着,马湘兰在台上走了几步,口中吟咏起来:
“飞阁凌云向水开,好风明月自将来。
千江练色明书幌,万叠岚光拂酒杯。
何处笛声梅正落,谁家尺素雁初回。
芳尊竟日群公坐,得侍登高作赋才。”
她这一首诗暗含讥讽之意,揶揄众人只知道舞文弄墨、喝酒调情,竟然没有一个人有真才实学的——顿时说得中庭之人无不羞愧不已。
正在这时,却听有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