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身前瞄准了许久的火枪手齐齐射出一阵排枪,百十来颗子弹“嗖、嗖、嗖”地向民军步卒直飞过去,瞬间将冲在最前面的数十人打死打伤。
站在姬庆文身侧的朱存枢见状大惊,慢问:“姬兄,你这火枪厉害得很,你临走之前可要给我两条,我也好玩耍玩耍……”
一旁观战的朱存枢都如此惊异了,真真切切受到了打击的民军更是吓得心胆俱裂,纷纷停下了脚步,还有几个胆小的,索性扭头就逃。
张献忠见了,脸上肌肉一拧,当即下令孙可望带领几个亲信兵士,抽出宝刀,当场格杀了十几个意图逃命的民军。
这样一通屠杀,终于制止住了大军的溃败,张献忠便又下令催动兵士继续向前冲杀。
前有官军犀利无比的火枪射击、后有张献忠不留情面的督战屠刀,民军步卒已到了左右为难、走投无路的地步。
越是到了这样的地步,人身上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和忍耐力就越是能够突破自身的局限。
张献忠手下这群民军,几天以前还不过是些老实农民,被饥饿、死亡和屠杀逼迫着同朝廷为敌,过着能活一天、是一天的朝不保夕的日子,对他们而言,死在上天降下的饥荒之中、死在朝廷官军的枪弹之下、死在张献忠督战的屠刀之下,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区别。
在这种近乎变态的“视死如归”的情绪的推动之下,这三千民军冒着官军的枪林弹雨,终于突破火枪的攻击,杀到了姬庆文乡勇团练和朱存枢王府护卫的跟前。
负责指挥作战的陈文昭也是平民出身,未必不可怜眼前这些被命运逼得走投无路的农民。
然而现在正是你死我活、短兵相接的当口,任何逡巡犹豫都会导致不可收拾的下场。
于是他咬咬牙,一道道简洁明晰的命令从他口中下达了出来。
麾下乡勇团练谨遵他的号令,前排举起长达一丈有余的狼筅,用狼筅前段无数伸展出来的钢钉将民军阻挡在几步开外;盾牌手抬起直径两尺的精钢圆盾,慢慢向前移动,进一步压缩空间;而火枪手则听命将尚在散发着热量的火枪放下,抽出腰间佩戴着的三尺多长的倭刀,齐步向前,从盾牌的空隙中,向民军步卒猛刺猛砍。
陈文昭所用的战法,便是当年戚继光留下来,专门用来对付倭寇徒步武士的战法。
如今时间流转不过六十余年,这般精密的战术,竟会施加到一群贫苦农民的身上,所谓世事无常、天道轮回也不过如此了。
那边张献忠满以为对面的官军人数不过一千多人而已,在自己组织的三千人的集团冲锋之下,必然会被吓得魂飞魄散,搞不好尚未交手便会四散奔逃。
却不料这群官军与众不同,不仅没有逃跑,反而以弱胜强,转眼之间就造成了手下兵士极大的伤亡。
他张献忠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却也颇懂兵法,知道民军没有经过训练、手上又缺乏精良的兵刃,全凭士气高昂才能对付官军。
而如今光凭士气,已是根本不可能吓到对面的官军了——战事进展到现在,自己已是必败无疑!
第〇一三节 张献忠,你还认得我吗?()
见到这样的场面,张献忠忍不住向榆中县城看去,想要求助于高迎祥和李自成,希望他们能领手下精兵从对手侧方插入,试试看能否扭转战局。
却没料到方才还蜷缩在城一角的两人,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溜了个无影无踪!
张献忠顿时产生了一种被出卖了的感觉,骑在马上对自己仅剩下的骑兵怒不可遏地大喊道:“孩儿们,跟朝廷的走狗们拼了,跟老子上啊!”
说罢他便要一马当先,纵马向姬庆文方向猛冲过去。
却不料孙可望从一旁将他坐骑的缰绳紧紧拉住,劝道:“八大王,眼前的官军不好对付,我们的骑兵杀上去,就是能赢,也会损失惨重。大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这一句话,立即让头脑发热的张献忠恢复了理智,咬牙切齿了好一阵,终于还是将马死死勒在原地,没有向前发动攻击。
旁边一个骑兵听张献忠命令下得明确,却迟迟没有行动,忍不住上前半步,问道:“大王,我们还打不打了?”
这一句话问到张献忠心中痛处,张手就是一个耳光狠狠打在那骑兵的脸上,骂道:“打,打个屁!打得过吗就打?”
那骑兵忍住痛、捂住脸,又问道:“那不如先行撤退?”
却不料张献忠反手又是一个耳光,骂道:“撤退?不就是逃跑么?老子丢不起这个人!”
那骑兵平白无故被张献忠扇了两个耳光,眼中泪水顿时淌了出来。
张献忠扭头见他满脸的委屈表情,又想起这位骑兵跟他出生入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顿时又有些于心不忍,说了句:“是老子错了,老子吃了败仗,心情不顺,不该拿你出气。等回去,老子赏你几两金子就是了。”
孙可望见张献忠气消了,才敢上前问道:“八大王,我看前头那些步卒是撤不出来了,还好大王的心腹弟兄都是骑兵,没有折在阵中,不如今日认个怂,先撤退了再说,如何?”
张献忠脸上肌肉拧成一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老子终究还是不能服气,倒要看看对面官军是哪个混蛋的军马,将来也好找他报仇!”
说着,张献忠便驱马往姬庆文左翼疾驰而去。
孙可望见了,忙招呼骑兵们紧紧跟上。
转眼之间张献忠便已来到阵前,见自己派出去的步卒已被杀伤了一小半,其余之人犹在同官军殊死搏斗。
他又抬眼见官军厮杀到现在,阵型没有半点紊乱,所用的武功招式虽然简单却极有效,手中所持的兵刃也极精锐锋利——别说是自己手下这临时拼凑起来的三千步卒了,就是再来三千,也未必使他们的对手。
想到这里,张献忠已是输得心服口服,又抬头见官军阵中飘扬着四面战旗,分别写着“大明”、“朱”、“姬”、“戚”几个大字。
其中“大明”和“朱”字大旗乃是秦王朱存枢的名号,用的都是亲王制式,懂行的人一看就是与众不同。可张献忠却看不出其中门道,只当是寻常官军使用的寻常之物,却对“姬”字和“戚”字两面旗帜产生了兴趣。
然而他并不认字,只好问身边的孙可望:“这两个什么字?”
孙可望如实回答,又补充道:“大概是领军的将领的旗号吧,不知是姓姬?还是姓戚?”
张献忠点点头,扯着嗓子喊道:“哪位是姬将军?哪位又是戚将军?”
这一仗虽然是以少克多,打得却是十分轻松,姬庆文尚有闲暇东张西望,也看见了张献忠的行动、听清了张献忠的问话,便高声回答道:“张献忠,还认得我吗?”
张献忠注目望去,大喝一声:“原来是你!当年在山西碛口,老子就因为你吃了亏、送了命,没想到冤家路窄,今日又在这里相逢,看老子不跟你杀个你死我活!”
说着说着,张献忠又丧失了理智,纵马就要冲入战阵之内。
还是孙可望将张献忠拦住,劝解道:“八大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看来姓姬这小子天生是大王的仇家,这笔账,我们将来有的是时候好好算算!”
姬庆文这边也没闲着,伸手拍了拍身前两个兵士的肩膀,令他们这就收回手中倭刀,重新举起火枪,就要向张献忠射击。
孙可望见了,忙道:“大王,官军火枪厉害得很,我们还是快走吧!”
张献忠虽然粗鲁狂躁,性情却是极为狡猾,做不出那种莽撞送死的行为,听孙可望讲得颇有几分道理,只得带着几分怨恨,拨转马头悻悻而退。
等姬庆文这边两个火枪手装好火药、子弹准备瞄准射击之时,张献忠已带着残存的亲信骑兵,在一片扬起的黄土尘埃的掩护之下,跑到西北不知何处去了。
姬庆文见自己这一场大战,既没有抓住高迎祥、李自成,又跑了张献忠、孙可望,顿时觉得了无意思,拍拍身边的陈文昭道:“陈将军,首恶元凶都跑了,再多杀也没有什么意思。你试试能不能叫眼前这些民军投降吧?”
陈文昭也觉多杀无益,便对左右两个嗓门最大的团练兵士吩咐了两句,那两个兵士便放开嗓门大声吼道:
“大人恩德,有意宽恕,放下武器,饶尔不死!”
“大人恩德,有意宽恕,放下武器,饶尔不死!”
这几句极简单的话喊了不过三五遍,便将民军最后一点锐气喊得烟消云散,他们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那些勉强可以称作“兵器”的农具,呆呆站在原地,似乎刚才所做的事情,同现在的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姬庆文抬眼望去,见三千民军步卒,已在自己手下两百团练兵士和秦王朱存枢麾下一千王府护卫的斩杀之下,只剩下一千两三百人而已,其余一千七八百人死的死、伤的伤,都倒在地上,用犹自发热的新鲜血液灌溉着干枯龟裂的黄土地。
姬庆文是头回见识这样大规模的厮杀,眼前断裂的肢体、鼻孔中弥漫的血腥、耳中响起的哀嚎,无不剧烈地冲击着他那略显敏感的神经,让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剧烈的、想要呕吐的冲动。
而今日这一场为时不过一个多时辰的战斗,对姬庆文招募的这两百名乡勇团练而言,比起之前近百天的训练,显得更加重要。他们双手沾染上了鲜血,从此再不是为了一年一百两银子的军饷的平民百姓,而成了真正懂得厮杀是怎么一回事的战士。
领军带队的陈文昭也是许久没有闻到沙场之上这呛人的血腥气味了,长舒了一口气,问姬庆文道:“大人,我们已经赢了,应当如何善后,还请大人示下……”
这种事情,姬庆文怎么会懂,随意地摆摆手道:“该怎么做,就请陈将军怎么做好了。”
他又吩咐李元胤道:“陈文昭将军指挥作战甚是辛苦,李指挥也去帮帮他好了。”
于是陈、李二人互相配合,将投降的民军解除武装、集中在一起,派专人进行看管,又派人将敌我双方的伤亡情况进行了清点——此役姬庆文所部团练只有五人身负轻伤,无一人阵亡;秦王府护卫阵亡六十二人,受轻重伤者有两三百人;而民军被杀死八百余人,被俘两千两百余人,俘虏之中受伤的也有一千四百余人……
仅从战果而言,可谓是完胜了……
然而面对这样大胜的局面,姬庆文却提不起半点兴趣,意兴阑珊地问道:“这么许多俘虏——还有受伤的——应当如何处置?”
第一一四节 人缘不好的贪官()
李元胤答道:“按照惯例,首恶元凶抓住了,最轻也是枭首示众。不过既然‘闯王’、‘闯将’、‘八大王’三个人都已跑了,自然也就没法处置他们了。至于其余协同附逆之人么,打几个板子也就算了。不过这些都是地方官员的事情,还不用姬大人来操心。”
姬庆文点点头,说道:“也好,那就照惯例来办好了,我们去找榆中县令,那个……那个姓蒋的好了。不过那个姓蒋的,似乎不是什么好人……”
正说话间,榆中县那仿佛死了一般的县城,城门却在这个时候缓缓打开,从门里走出一队二十来人的衙役队伍,簇拥着一名身穿七品文官服色的官员,快步走到姬庆文跟前。
只见那官员看到朱存枢身上穿着的金龙袍,立即就认出了他的亲王身份,倒头就拜,说道:“王爷旗开得胜,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朱存枢摆摆手:“知道了,起来吧。”
此人站直了身体,显出满面红光、肥头大耳的相貌——不像是陕西这个遭了灾的省份的县官,而更像是苏州那样膏腴之地的富商。又见他身上的官服光亮崭新,同周遭那些灾民身上褴褛的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姬庆文见他这副神情打扮,立即就产生了几分反感,带着责问的口气说道:“你就是榆中知县蒋耀了吧?”
蒋耀赶紧扭过头,问道:“不知这位大人台谱?”
姬庆文因从后世穿越过来,穿不惯明朝那种宽大的官袍,因此平常穿的都是短褂劲装,故而蒋耀没有认清他的身份。
倒是李元胤上前半步,朗声介绍道:“这位姬庆文大人,乃是钦命苏州织造提督,奉皇上旨意,来陕西督办赈灾事宜!”
李元胤身上的飞鱼服、绣春刀,蒋耀是认得的;姬庆文的名号,蒋耀自然也是听说过的。
吓得他立即躬身作揖道:“原来是钦差姬大人来了,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姬庆文沉着一张脸,问道:“迎不迎的也无所谓。我且问你,本官刚才在城下同反贼拼命,你守在城里按兵不动,现在倒想起来出城迎接了?”
蒋耀听姬庆文语气不对,眼珠一转,解释道:“下官是进士出身,不懂军事。见大人指挥若定、兵士三军效命、敌酋望风而逃,下官在城上已然看傻了眼,就连摇旗呐喊都忘了,又哪敢节外生枝、画蛇添足?”
这几句马屁,连蒋耀自己都觉得拍得十分高明,嘴角忍不住扬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姬庆文却不搭话,话锋一转道:“听说你不是个好官,反是个侵吞赈灾钱粮的贪官、赃官,有没有这回事?”
蒋耀吓得满头大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讨饶道:“大……大……大人,这都是同我有仇之人编排出来诬陷下官的。大人可要明鉴,不要冤枉好人啊,大人!”
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是审案的行家里手,见蒋耀神情恍惚,就知道其中必然有鬼,也不同蒋耀说话,却问他身后的衙役道:“听说你们这位县太爷是个贪官,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话说?”
衙役们闻言,纷纷低下了头,就是没有一个开口替蒋耀辩护的。
李元胤冷冷笑道:“蒋大人,既然连你的衙役都不肯替你说话,那就……”
李元胤还在诱供,姬庆文却已等不及了,骂道:“跟这种贪官多啰嗦什么?还不给我拿下!”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团练扑上去将蒋耀按倒在地,又取出一根拇指般粗细的麻绳,将蒋耀捆扎得好像端午节吃的粽子——而在这全过程之中,这位蒋县官手下的衙役始终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的。
于是姬庆文冷笑道:“蒋大人,看来你人缘不太好啊,连你养的衙役们都不肯帮你。不过我也不是一点机会也不给你,这样,我把你押到城门底下,你只要凑满十个肯替你求情的百姓,我就放了你。”
说罢,蒋耀便被姬庆文手下的团练兵士,推推搡搡地押上了方才李自成招揽饥民起事的那座高台之上。
姬庆文见蒋耀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又说道:“蒋大人,现在日头尚早,距离太阳落山至少还有一个半时辰。你看这里灾民这么多,总有几个心慈手软的替你求情告白——太阳落山之前,凑满十个人怕是不难吧?本官开恩至此,若真的没人替大人开脱,那本官可就要不客气了。”
说罢,姬庆文扭头看看朱存枢,问道:“王爷,你看这样做可好?”
朱存枢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听了这话,立即赞道:“好,这主意好。我就坐在这里,替你数着,看太阳落山前,能有几个百姓给你说好话?”
答案是一个也没有。
朱存枢和姬庆文在高台底下等了有一个多时辰,聚拢过来看热闹的百姓,没有一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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